时已丑时，天阶夜色凉如水。是个极好入眠的夏夜，竹一翻过最后一页，合上书籍，躺在竹席之上透过窗户看着朗月，睡意全无。
次日卯时，竹一前往饭堂。他看到饭堂空无一人，饭桌上却有被好的膳食。试了试温度，像是刚做好的。
辰时，竹一依约来到后院校场。阿伯负手而立，似乎已等待许久。竹一面有赧色，加快脚步朝着阿伯走去。
就在他离阿伯还有十来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右边蹿了出来。从气息和招式感知，他认得来人————小九。不明所以地被迫交手，他只守不攻，小九的招式没有因为他的避退而柔和。
小九步步紧逼，比当日所示武功，高出许多。阿伯纹丝不动，看来这是场真比试。竹一只得逐渐认真。校场里十八般兵器齐全，他随意挑了把剑，直接耍起了鬼异经。小九的眼神变得更为肃杀，阿伯不知何时退到了校场之外。
也许，竹一眉头紧皱，这并不是一场比试。
自从神秘人指点竹一不二剑法的诀窍之后，他举一反三，反思了自己过往习武的习惯，于鬼异经的领悟上也有了些许突破。鬼异经第一境界幽冥境中期，轻松被突破，差一个节点可到第二境界——六阴。
鬼异经内功阴柔，招式阴森，狠毒怪异，小九的表情显然是在诧异。两次交手，时间间隔不长，竹一展示出来的武功却是进步极大。看来当日留守的并非只有她自己，对方也保留不少。她轻笑了一声，默叹：有趣。
这也是竹一第一次遇见剑法如此之快的人，还是个女子。她的剑招完全不能凭借眼睛去看，只能通过五官去感知，否则，待你看见之时，便是做鬼之日。
赵后雨的扇刃，“小鬼难缠”还可以黏住，这小九的快剑，就莫要痴心妄想了。眼看自己快要被小九的剑影包围，竹一怒吼一声，强行运气使出“五鬼开路”，其中四路剑气消失在剑影之中，只剩一路勉强杀出。正是这一路剑气让竹一逃出生天。
胜负显然已分。竹一输得很彻底。小九眼中肃杀之气消散，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但她手中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刺向竹一的心房。就在快要取了竹一小命的时候，有人出手相救。
来人不是在一旁观战的阿伯，而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阿柒。阿柒无心恋战，只是格挡开小九的剑刃，站在竹一身前。她看了一眼阿柒，再看了看竹一，收起剑，消失在三人眼前。
她前脚刚走，曹星汉便出现在校场。他与阿伯耳语几句之后，阿伯便不见了身影。曹星汉走过竹一身边，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阿柒离开。
回到住所的竹一，运息调理，半个时辰后恢复过来。他不知道曹星汉与阿伯说了甚么，也不知道早晨之事是否为阿伯安排。若是阿伯所为，他应该没有理由或者说没有权力让小九来杀自己。那么，幕后之人不言而喻。
空荡无人的院落显得有些诡异，尤其是午膳和晚膳都有准时出现在饭堂，竹一却从未发现另一个人的迹象。甚至连阿伯也再未出现。
夜阑风静，星河灿烂。月前在洛州，也是这样的夜色下面，他吃着冰镇蒲桃，听着伍炽絮絮叨叨。而此刻，不知伍炽在干什么，竹一猜想，他大概正在和新认识的朋友侃侃而谈罢。
竹一望着云纱后的朦胧月色，从怀中摸出一支埙，横坐在窗栏上，吹了起来。一曲清扬婉兮，月亮听了都不禁离开了薄云，散发柔和的光芒。
一道白光打在竹一的眼睛上，有杀气。他本能地将陶埙当成武器，挡在面前，梨形埙碎裂了一地。掠过的剑影回旋，他滑下窗栏躲了过去，顺势双膝着地，滑至桌前，起身时，顺带拔出长剑。
夜阑风静生龙鸣，星河灿烂映光影。月光之下，竹一眼中杀气渐盛，一日之内两次偷袭，怎教他忍。周身寒气渐浓，月亮又躲进了愁云，长剑如幽冥之水，摄人心脾。
小九冷哼了一声，气息全开，与竹一截然不同的剑气，有如迷雾中的初阳、酆泉之上的光明。相比白天的快，此时小九的剑法不仅快，还霸道。很难用霸道形容剑法，于竹一来说，他的“鬼异经”在小九的剑法面前就如同小鬼与钟馗。
即使小九每一式剑招如同圣光降临，对竹一步步紧逼，他亦不失方寸，应对有序，一时竟不落下风。她眉心一皱，招式越发凌厉。此际，当然应当避其锋芒。竹一寻了个机会越墙而走，就在他想逃之夭夭之时，耳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你就此扔下徒弟走了？”
那个声音好似那夜的风一般，轻轻吹过，如蜻蜓点水，略过你的心湖，温柔又强烈。竹一看到伍炽就在不远处，他边上站着一个女子，穿着黑色衣衫，在夜色下，比月光还亮的双眸正凝视着他。
竹一的呼吸不自主地变得短而急促。似有似无的压迫感，反抗似乎没有必要，毫无反应又有些不切实际。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块锦帛轻轻蒙在脸上。好在，只要动一动锦帛就会掉下去。竹一深吸了一口气：
“小伍？你！哼！堂堂曹家堡也需要用这种小人伎俩？放了他，我和你打。”
“伎俩？和我打？”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听不出是轻蔑、掩饰，还是无所谓。
伍炽面无表情，那黑衣女子朝着他点了下头，伍炽便朝着竹一走来。竹一眉头一紧，心下疑惑：“这么痛快？莫非有诈？无论如何也得带小伍走！”
竹一做出迎接的姿势，朝着那女子提高声音道：“多谢。竹某绝非奸细，若此地不留人，我们即刻就走。不劳相送。”
小九已经追了出来，她朝那女子行了一礼，附耳几句，退在了一旁。伍炽离竹一越来越近，他也将来人的面部表情看得越来越清楚：“咦？不对阿，小伍这表情，不对阿，眼珠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这几天受到甚么折磨了？”
就在他上前询问时，伍炽手中长剑突然出鞘，熟悉的不二剑中的招式——一叶知秋冲着自己而来。突如其来的发难让竹一大惊，他慌忙躲过，剑刃还是刺破了他的左肩，他失声道：“小伍，你干甚么！”
“你和他打，打赢了便可以离开。你这徒弟根基不错，加上我曹家堡的独门秘方，功力增了不少，可不要大意哦。”还是那如清风般的声音，飘来，灌入竹一的双耳。
伍炽的眼神空洞无比，内力却是增了不少，剑法也凌厉了许多。即便如此，也不是竹一的对手。可是他好像不怕疼，即便是被踢飞，打趴，吐血，只要没闭眼，还是会站起来，攻击竹一。
这是要消耗掉最后一丝力气才会罢休罢。或者说，只要他不死，就不会停止。
“好狠毒的伎俩。”短短六个字，竹一说得极慢，咬牙切齿都不足以形容他说这话时的愤怒和鄙夷。
这次他连回应都没得到。竹一卸掉伍炽的兵器，将其双手禁锢，伍炽奋力挣扎，他只得在重击，将他打晕。扶着伍炽，他走到两人面前。那女子说：“你赢了，再不走，我可要改主意了。”
“你不会。你知道没有解药，我不会走。”
“哦？你笃定？”
“哼，若你想杀我，我早就是小九的剑下亡魂，何时轮得到小伍来送。”
“很好。还行。你徒弟明早起来便会没事。至于你，走不走，随意！”
二人走后，竹一将伍炽扶回房间。寻思着：这人若没猜错八成是张星舞。今夜的种种应该是一种试探，或许是成为影卫前的试炼。可是，小九白天和晚上的杀意都不少，她当真没有杀自己的心吗？为什么？不信任吗？
一番思索，竹一下了决心：既然张星舞没有非要杀自己，那是非留下不可的。先留下，日后再慢慢扭转她的第一印象，听说兄妹两关系很好，应该很容易见面，方便行动。
次日，伍炽醒来，看见竹一，兴奋的和他说了这两日的见闻，对于自己出现在此处充满好奇，显然丝毫不记得昨晚上发生的事。竹一搪塞了过去，两人吃完早饭，阿伯来传信，将二人带到最初的那个校场。
校场中有八人排成两行站好，竹一和伍炽自觉加入其中。等了一小会儿，来了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女子，绾着头发，穿着紫色的武服，气度不凡。曹星汉、曹星灿和一个额骨饱满，恰好的鼻梁，线条流畅的小方脸，眉眼透着英气的年轻女子。
那双熟悉的清亮的大眼睛和浑身散发的若隐若现的压迫感，竹一猜她就是张星舞。仔细看她与那位中年女子正脸有五分像，侧脸却只有三分像。张星舞的侧脸凹凸有致，略带异域感觉。
果然，竹一没有猜错。中年女子正是曹家堡家主——张亦瑜。她显然是来分配今年入选的弟子的。她没有说甚么场面话，直接进入主题：“伍炽、元涛、李新三人甲等，曹安，具体分配你负责。可以带走了。”
曹安得令带走三人，伍炽临走时和竹一对视了一眼，竹一点了点头，伍炽心里埋怨：甲等之上难道是特等？
随后除了竹一之外的六人都被定等并带走，场中只剩竹一一人。张亦瑜此时没有急着宣布结果，她看着竹一，竹一眼神不做回避。片刻，张亦瑜看着他说：“阿伯，你先带着竹一，一个月后再让他跟着三郎。”
“母亲，请让小九跟着三哥，竹一跟我。”果然，那年轻女子，那个想杀又不想杀竹一的女子就是曹家堡的下一任家主——张星舞。
这番话，不仅竹一没懂，曹星灿都不懂了。他疑惑地看向妹妹，张星舞脸微微朝下，看不出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没有母亲的回话，她一动不敢动。曹星灿转而看向母亲，微微抖动的嘴角，最后还是低了下去。
时间过得有点慢。太阳渐渐升起，有些灼热，三个年轻的鬓角都有了豆大的汗珠，沿着轮廓流下，再落到地上。
“好！”张亦瑜许是也有些热了，就说了这一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一抬起头，正好与张星舞的视线对上。他仿佛在说：多谢让我心想事成。而此刻张星舞的眼神很冷，与昨夜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