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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7.
    蕭月音以為自己在夢裏。
    因為,在與裴彥蘇分離的十幾日中,每一個夜晚,她都會夢見他,夢見他的千百種模樣。
    再長大些,他白日裏便要全程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沒有餘錢買書便從別人家借,看一遍背下來後一字不錯默寫在紙上,因為筆墨紙硯極其昂貴半點不能浪費,無論寒暑懸梁苦讀,只為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到了舞象時,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斂了渾身的戾氣,開始用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示人,只有那雙墨綠的眼愈發深邃,偶爾出賣他深埋心底鳌裏奪尊的熱望,只在他進入考場揮毫潑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題名時,才徹底展露。
    這些,都是他認識她之前經歷的,她将他們每每盡興纏綿後他抱着她喁喁訴說的碎片拼湊,在夢境中親眼目睹,陪他走過遇見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夢裏不止于此。
    暗流湧動,不止一處。
    “大人才高八鬥、文采斐然,說的這些啞謎,我聽不明白。”蕭月音故作松緩,最後一個字收尾,隐隐咬住了牙根。
    有時候裝傻充愣确實能帶來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來裴彥蘇的反應,她反而等來了門口隋嬷嬷的傳話,原來太醫已經到了。
    “讓太醫在耳房內為公主診脈吧。”裴彥蘇語調溫和,不疾不徐,蕭月音入耳的同時身上卻是一沉,原來是裴彥蘇自己取了外袍過來,給她嚴實披上。
    思慮周全行為體貼,是為人夫的樣子。
    系好外袍系帶,蕭月音便跟着他出了卧房來到耳房,坐下時,只見隋嬷嬷向自己擠了擠眼,蕭月音便知她應當是囑咐好了太醫用藥一事,暗自舒了口氣。
    果不其然,那太醫診脈後,只言說是公主昨晚受驚太過,導致癸水提前,引發腹痛,并無大礙。
    太醫經驗豐富,也幸虧姐姐蕭月桢與蕭月音的身體狀況極其相似,從前也是不會因癸水而腹痛的,太醫循例自若地寫下藥方,又多囑咐了幾句注意保溫的尋常話語,便離開了。
    頭發基本已經烘幹,回到卧房,蕭月音除下裴彥蘇的外袍,剛準備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聽見裴彥蘇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嗎?”
    視線前移,只見那床榻上的被衾簾帷已然就緒,她搖頭道:
    “我等藥熬好了,飲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寝。”
    說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經聽聞的民間規矩,複正色道:
    “我這邊來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韓嬷嬷将那邊院落的卧房收拾出來,這幾日不能與大人同寝。”
    一旁的韓嬷嬷一驚,心想公主并未吩咐過自己,且這種民間的規矩,多用在夫為妻綱的官宦人家,公主與驸馬、王子與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彥蘇這般疼愛公主,斷不會因為這種事将公主攆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蕭月音蹙眉反诘,“難道是嬷嬷也健忘,将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抛諸腦後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适,自然當由微臣回避。”裴彥蘇的眼眸古井無波,一面說,一面已經朝房門口退去,“劉公公為微臣将隔壁卧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後,便是服藥,入眠。
    确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着床榻,并不覺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軟,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間奔湧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來。
    這一覺,蕭月音無夢長眠,直接睡到了當晚的戌時末刻,外面早已天色盡黑。
    太醫的湯藥十分管用,小腹內已然沒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後的松乏和微微的眩暈之外,再無什麽旁的不适。
    困意消退,她從床榻上坐起,外面值夜的戴嬷嬷聽見動靜,進來問她吩咐。
    想了想,蕭月音方道:“回那邊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黃昏時她忙着梳妝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這只貓眼下如何了。
    到了暮色沉沉時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兩人,坐着馬車由驿館到了新羅太子的東宮。
    過去,蕭月音雖然并未有機會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長蕭月權的東宮,但只從金勝春這東宮的門府排場來看,新羅王室在此事上的鋪張,都相較實力和勢力超越新羅遠甚的漠北王廷。
    接風宴設在金勝春東宮東苑的花園之內,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勝春外,還有今日與他們起了不少龃龉的準太子妃樸秀玉,以及金勝春的龍鳳胎妹妹、大公主金勝敏,和金勝敏的準驸馬、樸秀玉的長兄樸重熙。
    三對夫妻或未來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頗成一道風景。
    菜上齊,酒斟滿,推杯換盞的虛情假意不少,蕭月音自替嫁以來也參與過數次這樣的場合,倒也習慣,但堅持着滴酒不沾,同時也只食幾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面、年糕拉面等物,至于那烤得油光可鑒的烤肉等葷食,她一概不碰。
    并無什麽食欲。
    突然有點想念裴彥蘇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們順利離開新羅,一定要讓他再給她烤上兩次,才足夠解饞。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躊躇間,卻聽對面金勝春再次發問。
    和他們一樣,金勝春與樸秀玉的穿戴都與先前在客棧中的不同,只是新羅太子與準太子妃明顯非常重視這一次宴請,雙雙嚴陣以待,從上到下無不華麗貴重,樸秀玉更是全副武裝,恨不得從頭發絲精致到鞋底的花紋。
    與他們相比,只做尋常漢地貴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婦,便顯得渙散輕漫了許多。
    聽到金勝春詢問自己的意見,蕭月音連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彥蘇。宴席上與他們高談闊論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專心,聊聊混過去便好。
    裴彥蘇心領神會,微微側身,向她耳語:
    “方才太子金勝春是想問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幾日,留到他們兄妹二人的大婚結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與夫君自然卻之不恭。”蕭月音向對面的金勝春微笑颔首,“只是我等此來,先前并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備薄禮拿不上臺面,配不上兩位殿下如此盛舉。”
    夫妻二人當着他們的面尚如此親密,私下裏,恐怕是恨不得時時連在一處。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金勝春胸中一酸,面上倒也維持着風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與漠北王子觀禮,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須拘泥?”
    然後眼見蕭月音回了神,便順勢再為今日客棧一事鄭重致歉,樸秀玉雖然一臉不情不願,卻也只能跟着一起。
    對方主動遞了臺階,蕭月音所扮的蕭月桢再刁蠻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帶着裴彥蘇一并回禮,以示冰釋前嫌。
    “其實說起來,之所以今日會見公主面善,不全是因為孤一時眼花。”重新坐下來後,金勝春又主動說起,“大約十年之前,孤曾跟随父王漂洋過海遠赴邺城,到周宮朝見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時候見過公主幾次,今日街頭重遇,才覺公主面善。”
    蕭月音喉頭發緊,咀嚼年糕的動作,也不由放緩。
    “都說女大十八變,公主相比那時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曉此話出口會被樸秀玉狠狠瞪眼,金勝春仍舊由衷誇贊,“孤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不過萬幸的是,好歹沒錯過。”
    在另一張案上一直沒發言的金勝敏,聞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彥蘇倒是嘴角帶笑。
    “還記得那時候,孤與公主對弈,孤僥幸險勝了公主,公主當場發了脾氣,掀了棋盤不說,還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臉上。孤這額頭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傷之後留下來的。”
    說完,金勝春還從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餐案之間隔了些距離,花園中燈光不算明亮,蕭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過,他既然将此事拿出來說,多半也是确有其事。
    以蕭月桢的脾性,她做出這種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現在應了,再被金勝春提起更多細節,豈不是很危險?
    是以,蕭月音只能裝出一副完全無辜的模樣,瞪着杏眼,呆立幾息後,又垂了眼簾,假裝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皺着眉頭,看向金勝春:
    “殿下所言鑿鑿,應當是确有此事……可是,我一貫記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歲,這些事我掏空了腦子,也沒想起來。”
    眼見金勝春的餅臉和單眼皮小眼睛透着微妙的神色,蕭月音又尴尬地補道:
    “若真能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殿下時,便會想起此事,怎麽會等到殿下主動來提……不過,無論如何,當年是我不懂禮節又太過嬌縱,方才傷了殿下,這個遲來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來大哥額頭上的疤是這麽來的,十年以來,我這個妹妹問了許多次,大哥都不肯說呢!”同樣盛裝打扮的金勝敏卻突然開口搶白,又朝着話凝了一半的蕭月音說道:
    “永安公主你如今已貴為漠北王妃,為當年的無知道歉也難免牽強。那年我因為生病未能與父王和大哥同行邺城,一直遺憾至今,今日正好,不若公主與我再次切磋一番,所謂‘一棋泯恩仇’,何如?”
    蕭月音又暗暗倒吸了口涼氣。
    蕭月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她除了會寫幾手字外,其他三樣幾乎只懂皮毛。
    金勝敏敢這麽講,棋藝必不會差,若她應戰,不出幾招,便會露餡。
    這可是有損國體之事…… 裴彥蘇其實是來到了書房。
    路上的時候,他稍稍有所慶幸,她所疑之事,并不是他為何會知曉孟臯埋骨之所。
    那當然是在他與倪卞共同前去車稚粥手下救他的路上,他未雨綢缪吩咐倪卞所做的事。
    彼時兩人約定好,倪卞在确定他将公主救出之後,便立刻趕去孟臯被抛屍的地方,将孟臯先行藏好後,再在外間留下記號。
    在裴彥荀從邺城返回之前,倪卞暫時還不能露面,是以用孟臯之死先發制人的重任,落在了他與公主的身上。
    不與公主共患難,又哪有機會細細探尋她的內心。
    而另一方面,經過這麽多日閉關,他倒是希望自己将那封還沒拆開的信給忘了。
    可每每閑下,在眼前她的身影不斷閃現的間歇,那只信筒,也總能适時地冒出來,提醒他它的存在。
    這次大婚之夜雖然兇險重重,裴彥蘇自己反倒無比釋懷。
    尤其是她與他共同面對碩伊等人的反撲和攻讦時,她偶爾漏出的幾個字眼,讓他莫名渾身惬意。
    譬如,她反駁車稚粥的砌詞狡辯時,說他與她是“我們夫婦二人”;
    譬如,她回憶那些無恥之徒的狂悖之語時,直言她對夫君“太過癡情”;
    又譬如她對烏耆衍自稱“兒臣”,對他提起裴溯時稱為“母親”
    ——
    即使她對他從頭至尾都是虛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來到那藏有暗格的書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幾番猶豫、都并未打開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開火漆,扯開筒蓋,将完好無損的信紙抽出,裴彥蘇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幾封,對比字跡。
    果然如裴彥荀意外獲得的那封只剩幾個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這封信內容,向來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狀元郎,心口卻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蕭月音。”原來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緩緩輕喚,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麽時候可以這麽喚她了呢?
    情急之下,她将視線移向身旁的裴彥蘇,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剛與他的對上,她又忽然意識到:
    不對,裴彥蘇也當她是蕭月桢,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豈不還是會暴露?
    不能再這樣不清不楚下去。
    鬓邊的碎發垂落,裴彥蘇用長指将其挑開,凝視她。
    他的傻音音,怎麽到了此時此刻,還在問他這種答案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罷了,盡管此時的暧昧讓她意亂情迷,但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應當明晰,不能再拖泥帶水下去。
    “不知道,沒看過……沒事的,我親口告訴你。”她一鼓作氣說完,連眼角的盈盈粉淚裏都透着絕不回頭的堅毅:
    裴彥蘇的眉頭随着她的話越皺越緊,卻在最後幾個字時,豁然開朗。
    “音音,你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