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谢执玉已经摊开纸笔，正取了清水打算磨墨，听到越岁宁发问，便笑了笑，转头看向她。
“会磨墨吗？”
越岁宁点点头：“略会一点。”
她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她没念过几天书。宫中没有专门为公主开设学堂，都是各宫延请先生到宫中教学。她不得父皇和皇后的宠爱，便没人替她做主请先生。
刘嬷嬷也只识得几个字，勉强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罢了。后面认识薛楚安之后，他嫌弃自己目不识丁，找来笔墨纸砚教她识字看书。只不过那时她天天忙着活下去，哪有闲情逸致定下心来学。
所幸磨墨不难。
她走到书案旁，取过墨条在砚台中轻轻研磨，漆黑墨汁流淌而出。
“陈郡的那批粮草，原本便是为宁州预备着的。”谢执玉援笔舔墨，在铺开的信纸上写信。
“为宁州预备的？”越岁宁不解？
谢执玉却笑笑，继续道：“我没想到建兰一战会这么快结束，本以为你们朝廷会让宁州军到建兰驰援。我早听闻定北王的威名，若是宁州军来驰援，这场战事或许还要延长很久，便在陈郡备下粮草应战。”
可是秦帝怕定北王与建兰守军勾结，宁肯与燕楚议和，也不愿轻动宁州军，倒让他们捡个便利。
“父皇一直很忌惮四皇叔。”越岁宁声音低低的，父皇如此分不清轻重缓急，将军国大政当做儿戏，她自觉有些丢人。
“定北王在北地威望甚高，军民只知定北王而不知皇帝，他自然是忌惮的，人之常情罢了。”
他声音温厚，说得妥帖，倒像是察觉了越岁宁的颓靡，专门说的安慰之言。
听他这般说，越岁宁心里当真舒服些了，但她还是不懂，这跟他帮宁州有什么关系。
“比起这批粮用于战事，我倒更愿意看到它能帮到真正需要它的人身上。”
越岁宁愣愣地看着他，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在那里沉稳落笔，一身和他身份不匹配的闲情逸致。
“我以为你很恨云秦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的确很恨云秦，彼时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披甲上战场杀到你们的疆土，屠尽云秦人。”
谢执玉垂着眼，越岁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眼角一抹转瞬而去的悲愁。
“可当我第一次真正上战场时，这种想法便烟消云散了。越兄或许没上过战场，不知有多残酷，那里血腥
气冲天，黑鸦漫天，流血漂橹。遍地都是尸骸残肢，分不清敌方还是我方。”
“死去的将士只为君王一声令下，无论从前是贩夫走卒，还是高门公卿，都只能舍命而上。”他发出一声喟叹，继续俯首写字，“云秦将士如此，燕楚将士亦如此。”
“战鼓一响，没有赢家。”
“燕楚人也好，云秦人也好，一日不过三餐，夜眠不过七尺，大部分普通人都是因为上位者的贪欲被迫走上战场。从那时起，我便从杀更多的人，变成救更多的人。”谢执玉抬头，眉目微微蹙，黑而水亮的眼珠清澈干净，定定地看着越岁宁。
越岁宁听了他的话，对他犹怜草木青的慈悲心怀大受震动。从小到大，她只知道要努力地活下去，为了活命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和谢执玉相识不久，他不厌其烦地护她、不顾生死地救她，而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停息两国的战争，让更多的人活命。
怎么会有人为了别人宁肯牺牲自己？
她不明白，只知道自己或许这辈子也做不到如此。
她并不为此感到汗颜，刘嬷嬷说了，人都得先为自己而活。可心中却也因此，对谢执玉越发敬佩。
片刻后，她诚心向他揖礼：“我代宁州百姓多谢谢兄大义。”
谢执玉看着她乖巧揖礼的样子，唇角扯出一丝淡淡笑意。
短短几日相处，他越发觉得越显心眼不坏，虽说身为太子，庸碌了些，但并不像秦帝一味贪图享乐，鱼肉百姓，比他多了几分慈悲心怀。
将他带回燕楚，悉心教导数年，日后他登基为帝，或能真正地止歇战争，两国永修于好，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思及此处，他心情愉悦了些许，唤信源进来：“你亲自将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去陈郡，命言修即刻押粮来宁，赈济百姓。”
信源领了信转身正要走，谢执玉又叫住了他：“把药箱送来。”
“殿下受伤了？”信源脸色陡变。
谢执玉垂眼看了下手臂：“旧伤又被碰到了。”
听到这句话，越岁宁的脑海里嗡鸣了一声，今天那妇人抓他手时，他神色便有异常，回到王府，他便先写信要粮，况且他面色一直如常，她都忘了受伤这事。
信源背着药箱进来，放到书案上，便要上前为谢执玉解衣换药，他摆摆手说：“赈灾的事要紧，你先去送信，我自己换药。”
“可是……”信源迟疑。
“我来！”越岁宁主动请缨。
谢
执玉抬头。
越岁宁被他看得有几分慌张，解释说：“你本就是为救我而受伤，我当然该顾看好你。”
信源脚步略一停，侧眼看谢执玉，看到他挥了挥手，便拿着信退了下去。
房门掩蔽，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灯火葳蕤，倾斜而落，落在谢执玉身上，像是撒了层金箔。
谢执玉抬手小心翼翼地解开衣带，褪下外袍，再是中衣和内衣，露出宽厚的肩膀……
越岁宁面色一红，神情略窘，适才脑子没跟上嘴，她忘了自己与他到底男女有别。她很想扭头就走，但话都说出口了，谢执玉上身衣衫已经褪到只剩左臂袖子——罢了，都同床共枕过了，换个药又如何了？
想到这里，越岁宁的手指不由攥住了腰间的丝绦，挪动步子到谢执玉身边，嗓音里透出几分不自知的紧张：“我、我来帮你。”
谢执玉瞥了她一眼，顺从地将手臂放到小几上。
谢执玉生得高大舒展，骨骼修长有力，宽肩窄腰，脊背笔挺，肌骨纹路明晰，衣裳堆叠在腰间，更添几分半隐半露的风情。
只看了一眼，越岁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上略热，连忙把脸挪开些，蹲到他的身旁，帮他褪去仅存的衣料。
却不知那女子力气极大，将他的旧伤口扯出了血，长时间没有处理，衣袖和血肉竟然粘连在一起。
“可能有些疼，你忍着点。”越岁宁眉心拢蹙。
她低下头，先用剪刀剪除多余的衣料，再一点一点认真地清理贴在他血肉上的衣料。
谢执玉垂下眼睛，看到越岁宁纤细的手指攥着他的衣服，分毫分毫的挪动，小心翼翼，生怕触痛他一般。
南国太子的手很纤白，葱根似的，不像男子，更像是女子的手。
他左臂上半部分几乎都被烧伤了，衣服扯动伤口，鲜血汩汩地冒出来，把他嶙峋的手臂染成刺眼的红。
血腥铁锈的味道在屋里蔓延开。
越岁宁心里微惊，愧疚地抬眼，她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
“我要清洗伤口了。”
纱布沾到男子伤口的时候，他紧实有力的小臂不自觉地收缩了下。
“别怕，很快就好了。”越岁宁拿纱布沾了烈酒反复濯洗他的伤处，酒气冲天，嗅着便觉得呛人。可以想象他有多疼，她声音不由软了两分。
谢执玉听到这水涔涔似哄婴童的声音，以为自己痛得意识模糊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回过头去，嗯了一声。
越岁宁一边洗伤口，一边看他，袒露上身的男子静静地将手放在小几上，神色泰然，除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着的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这得是多少明枪暗箭浇灌出来的坦然从容……
越岁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继续清洗伤口。
随着她的动作，谢执玉闻到一阵不知什么香，淡淡的，若有似无，在鼻尖萦绕。他素日里不喜欢用香，此刻闻到这味道意外地觉得心里熨帖。
他低头看越岁宁，她正偏着头上药粉，神情很专注，耳尖微微泛红。她生得很好，耳廓都秀美匀称，让人忍不住多看。
他多看两眼，没想到看出端倪。
越岁宁抹好药粉，一回头就看到他正凝视着自己，双目灼灼，似要把自己看透。
“谢兄为何这般看我？
她心虚地问。
谢执玉歪着头，目露疑惑：“越兄怎么有耳洞？
?)
越岁宁心里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耳垂，故作镇定地笑了下，开始胡编乱造：“你也知道，我从小身体不好，父皇每年春祭便让我扮作献牲的童女，耳洞便是那时留下的。让谢兄见笑了。
谢执玉哦了声，百姓为了孩子好养活，常会给孩子取贱命、扮童女，本就是常有的事。只是一般都只穿女子衣服，鲜有还戴耳珰的。
看来秦帝当真疼爱越显，在神佛面前假扮也生怕出纰漏，力求尽善尽美。
“原来如此。
谢执玉看向越岁宁。灯下看她，眉眼更柔和，轮廓朦胧，温柔光影下的雪肌玉骨更添几分柔美。
这般阴柔生在女子身上她定会是个静美淑女，可生在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身上未免过于柔美。
秦帝不会治理国家，孩子也养得不好。
谢执玉忍不住腹诽。
斜眼看他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越岁宁慌乱的心才定了下来，后背忍不住冷汗直冒。
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