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人出到门口,越鹤玄已经在外等候,看到越岁宁时,他稍稍愣了一下。

    这位皇兄养得娇气、跋扈,喜好奢靡,吃不得苦头。

    他一早起来便听说昨日太子私下搬去了燕楚太子所在的望春山,私以为自己哪儿招待得不周到,正踌躇是否找人去过问一声,却不想恰好在此遇上。

    他上前揖了一礼,恭恭敬敬问道:“鹤玄听说皇兄昨夜去了萧殿下院中,可是映月庐的人服侍不周?”

    越鹤玄诚惶诚恐,父王镇守边关多年,几十年的边关风雪也没能吹凉他老人家的一身热血,三四十岁的人了,脾气粗暴。不管说得说不得,说了再说,不管骂得骂不得,骂了再论。

    当今圣上本就多疑,今年因燕楚之战,父王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被有心之人捅到圣上跟前,他已然不喜。若是再落个苛待太子的罪名,定北王府迟早家破人亡。

    他爹惹了祸,拍拍屁股躲军营去,苦了他小小年纪便要惨淡经营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越岁宁忙摆手说:“没有,鹤玄和王府照料得很周到,是我自己想跟着谢兄提前学一些燕楚风情,所以才冒昧叨扰。”

    这下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了,越鹤玄再三叮嘱,说:“皇兄若有任何差使,尽管派遣,就跟在宫里一样。”

    越岁宁心下感激,也向他揖了一礼。

    一通寒暄完,越鹤玄领着众人登车,先去了宁州城楼转转。

    北方初晴的天空,远比京中的辽远开阔,澄澈干净的一片蓝,舒散地铺开在每个人的头顶上,与遥远的雪山相接,压得很低,几乎触手可及。

    站在瞭望台上,隔着峻险山林,隐约可见北方的天际线旁,烟尘滚滚腾起,天地间似被混沌搅散,卷起千堆黄云,堆积在山脚。

    “那便是云中山。”越鹤玄遥遥指着风沙弥漫的山林,“万里云中,是横亘在塞上和北方草原的一道天堑,崇山峻岭,绵延不绝。宁州也因此是云秦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过了宁州往东便是一马平川。”

    谢执玉手扶栏杆,一身雅致的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漆黑的双目宛如点墨。放眼望去,云中山雄伟壮丽,滚滚沙尘俯于它的脚下。城墙上,箭楼林立,垛口密布,城外十步一楼,百步一哨所,布有错综复杂的瓮城、角楼,加之人工挖掘的护城河,相互呼应,形成了一张严密的防御网,一旦有敌来犯,便能迅速调拨兵力。

    怪不得贪婪无度的漠北鞑子都不得不放弃这块

    丰饶之地。

    宁州的防御工事,巧借天利与人和,既有防御的坚固性,又兼顾了作战的灵活性。

    谢执玉转头看了眼云章,对上他的目光,云章点了点头,便极目而望,将宁州的防御工事暗暗记下。

    越岁宁却觉着奇怪,照说一座城池的防御工事是十分机密的事情,恨不得藏得深深的才好,为何越鹤玄却主动带谢执玉一行人上城墙?

    从城楼下来,越鹤玄又带众人去了宁州的东、西二市。宁州不仅是抵御外侮的铜墙铁壁,亦是周边列国进入云秦的必经之路,商贸往来,络绎不绝,人称塞上明珠。

    越鹤玄款款而谈,“以前每日城门刚开,便有四方商贾来此经商,西域三十六国,漠北六族,携带着珍贵的香料、璀璨的宝石和流光遗产的丝绸,穿越茫茫沙海抵达宁州,各色商品交相辉映。城中既有中原的汉家儿女,亦有不少异邦人。”

    东西二市那些高大结实的商馆和货栈留存了下来,每座房子都修建得精致宽敞,檐角高翘,雕梁画栋,每一处房梁廊柱上都描绘着细腻繁复的异域图案,彰示着这座边塞要城的博大包容。越岁宁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鼎盛时期,此处是如何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那……为何现在如此冷清?”越岁宁忍不住问。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了一瞬,似乎都在惊讶她为何会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察觉到大家的震惊,她后知后觉自己许是说错话了,顿有几分窘迫,手不安地拽着手炉上的流苏。

    “宁州受灾严重,流民众多,若继续开商贾互市,或有别国细作趁机混入城中。此为其一。”谢执玉面色未变,耐心地给她解释,“再则,流民缺衣少食,难保不会为了吃食行凶作恶,不慎伤及他国商人,极有可能给两国邦交带来不利影响,此为其二。”

    云章纳闷,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世子方才十二岁便明白了,越显为何却懵懂无知?

    不过也是,越显娇生惯养,不通朝政也正常。

    越岁宁受教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从西市尽头往北拐,便是宁州的民居。

    受灾最严重的便是城中这些普通的民宅,房屋倒塌了不少,很多人躲避不及被压身亡。

    越岁宁跟在谢执玉身边,只见不少路边屋中住着人,他们趴在倒塌的窗棂边,用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们。

    “殿下见笑了,城中现在很乱,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驿站里也住满了流民,实在没什么看头。

    ”越鹤玄在前引路,满面歉然。

    “救救我的孩子吧,帮我找个大夫吧。”一个女人忽然踉踉跄跄直奔越岁宁冲了过来。

    越岁宁还未反应,斜里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跟前,女人便撞上了他的手。她听到身旁的谢执玉倒吸了口凉气,抬头望了眼他的脸,他轻皱了下眉,将女人跟她隔开。

    女子怀中抱着个脏兮兮的襁褓,因被谢执玉隔开,便只能抓着他的手臂摇晃,疯了一样追问:“小郎君,你看到杨大夫了吗?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想起在驿站起火那日,他为了救自己,手臂被带火的房梁砸伤,大抵是还没恢复好的。越岁宁便凑上前,解开女子拽着她的手,温和问:“我给你看看。”

    女子便松开手,将襁褓递送到越岁宁眼下,她将襁褓掀开些许,却见女子怀里的婴儿面如土色,早已没了气息。女子蓬头垢面,神情疯疯癫癫,似乎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满眼期待地望着她。她心下顿时不忍,微叹了口气,指了指驿站收留流民的方向:“我看到杨大夫往那边去了,你去那边看看吧。”

    那女人重重点头,又抱着襁褓仓皇跑开了。

    越岁宁望着她颤颤巍巍的背影,发觉人在天灾面前如同蝼蚁一样,什么自尊骄傲,全都是无用的累赘。

    “实只不过宁州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夏日里刚发了旱灾,秋天又生蝗灾,好不容易捱到冬了,上月又发生地动。”越鹤玄暗叹了声,“实不相瞒,现在倒还好,宁州有几分薄粮。但父王请旨赈灾的折子递去京城良久,京中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圣上如何决断。若是朝廷迟迟不派人赈灾,宁州的这些难民……便难了。”

    越鹤玄一面说,一面小心观察谢执玉的神色,心里暗暗庆幸,幸亏父王今日不在场,否则又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没有骨气,在旧敌面前示弱了。

    可父王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守城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成千上万人张着嘴等饭吃。

    北戎今年趁着云秦和燕楚交战,屡屡进犯瀚海城。朝廷刚输了和燕楚之战,赔了大批金银,不愿再落北戎下风,遂命薛怀义领军抗击,粮草自然要紧着战事所用。父王为赈灾,四处调拨买粮,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宁州周边诸城,要么也受了灾害,要么刚打了仗,哪来的余粮支援宁州?

    向谢执玉示弱已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燕楚肯借粮,别说示弱,就算要他跪着给谢执玉磕头他也立马下跪,他甚至可以拉着父王给他磕头。

    能救万千生民,要这骨气何用?

    ?)

    谢执玉闻弦音而知雅意,沉吟了下道:“世子勿要着急,燕楚今年收成不错,陈郡恰有一批存粮,倒可借宁州以解燃眉之急。”

    越鹤玄没想到谢执玉这般好说话,连丝毫犹豫也无便应承了下来,一时惊一时喜。朝廷对赈济灾民之事充耳不闻,反倒是燕楚太子慷慨解囊,胸臆间不禁溢满酸涩,连忙拱手道:“殿下的恩情,宁州上下一定谨记在心。”

    谢执玉寥寥抬了下手道:“世子不必客气,燕楚与云秦如今交好,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谈不上恩情。天灾人祸在所难免,既为友邦,更应守望相助共度时艰。”

    夕辉照着颓败的城池,照亮谢执玉的眉眼,眼梢一点清雅胜殊冠绝,他说得真诚,不见奚落敷衍之意,更叫人心中熨帖。

    这段时日,越鹤玄见识多了人情冷暖,更知谢执玉雪中送炭的难能可贵。

    日落之前,一行人回到定北王府。

    望春山檐下远近的灯火,渐渐变得葳蕤了,谢执玉刚进屋,信源便上前替他解了披风。谢执玉转过身对越岁宁说:“你今日累了,便早些休息。”

    越岁宁应了声是,低头解肩上的披风,略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何答应借粮给宁州?”

    父皇作为一国之君都不管宁州百姓的死活,他为何要管?

    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