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江永率先跪下,埋首于地,一眼也不敢看她。低矮的床榻在江永耳边“咯吱”呻(河蟹)吟,曾太后挥动着熔化的双手,将可怖的残影扼在他的颈背上……血阳静静攀上窗棂,暖不到一方床榻,却将生机一缕缕带去天边。江永不知跪了多久,痛苦的神思仿佛浸在冰凉的海水中,听不清满室哄然的哭嚎,直到清幽的檀香冲开滞闷的空气,他才望向寿宁太后,读出她眸中的慈悲,“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她低声喃喃道,“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甚难甚难,复得相值(注12)!”
    “父亲不是说会全力保护母后,不让她再受伤害的吗?”离开皇宫的林萱几乎陷入癫狂,因为是她为母亲整理的遗容,是她将烧毁的旧衣从紧紧粘附的皮肉上撕下来。她一头撞进江府,见到江永时只剩下声嘶力竭,“您为什么没有做到!为什么!”
    江颢赶紧抱住摇摇欲坠的林萱,宽慰道,“宫中仓促失火,母后意外罹难,此岂父亲所能预知?萱儿,你冷静一些,你这样让母后如何放心!”
    “其余宫殿一皆安好,唯慈宁宫夜发大火,这当真是意外吗?”林萱找回些许理智,定定看向江永。江永不能答,泪水又在她的脸上纵横开来,“所以,你们并不打算追究真相吗?”
    “殿下,此事并非你——”
    “是江称心杀了我娘!”林萱哭着打断江永的话,“是她的宫女在母后的膳食里下的毒,是她派人在慈宁宫外放的火!尚膳监人的口供句句属实,为什么最后就不了了之?慈宁宫外墙上几十处放火的痕迹,你们也要指鹿为马,强说意外吗,父亲!如今您为了保全自己的功名禄位,将置与先父的君臣之情于何地?置两家的秦晋之好于何地?来日母后见父皇于地下,她可会告知以对父亲的怨言?”
    沈蔚轻皱眉头,“殿下!”
    江永回府后便一直呆坐正厅,因为不配合上药,后背与手臂的疼痛牵着他发起抖来。林萱哭得快要断气,管不到他满扶手的虚汗与摇晃的身形,挣脱了江颢冲他吼道,“您以为隐忍一时便能风平浪静吗?狼子野心,都是贪了还想贪,高了还想高。他们手里攥着扶不起来的林世焱,岂不会将大宣的名器、土地、百姓,能吞的全部吞掉,能卖的全部卖掉!到那时,您一生的心血付之流水,您就甘心了吗?江门一家老小为人鱼肉,您可会后悔吗……”
    江颐看不过父亲被妄加责让,起身拦在林萱面前,“中毒、失火两事皆发于宫壸,至今尚无指实,父亲身为外臣,如何透知?长嫂既已认定元凶,便应与她将真相辩明,届时释去疑衷,岂不就能心无挂碍地随太后去了!”
    沈蔚又皱起眉头,将女儿拽到身边,“颐儿,不得妄言!”
    林萱头脑冷却了些,任由江颢揽着,目光依旧落在江永身上,“您不是……说会……保护母后的吗?”
    “对不起……我真的抱歉……”
    “一句抱歉,救不回我娘的命啊!她死得那样屈枉!那样惨烈!她的手都——”林萱的情绪愈发激动,突然脸色大变,跑到门边不停地干呕。江颢忙想跟上去照料,念及父母在场,迈出的腿又生生收了回去。“你别管我们,快去看公主!”江永低声催促道,“先带她回房休息,等到公主府来人,我再通知你们!”
    一直到江颢扶着林萱完全走出视线,夫妻二人才收回担忧的目光。他们齐齐看向木立失神的女儿,还是沈蔚抢先一步,“傻孩子,快要当姑姑了都不知道,”她帮江颐理顺散乱的头发,安慰地笑道,“你也先回房消消气,晚饭之后,给公主送些水果、点心过去。她突遭母丧,创巨痛深,难免举动失措,你要多担待些。”
    “我真不该与她争论……娘亲,殿下会原谅我吗?”
    “总要付出真心,才能知道结果啊,”沈蔚有意不给出明确的答案,“对了,不论同殿下和解与否,记得把默儿接回府上,这里清净一些,默儿也能被照顾周全。”
    “好的,我都记下了。”江颐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走出正厅。恰于此时,江永耗竭了全部精力,终于垂下右手,彻底歪倒在椅中。“恒之!”沈蔚惊呼道,“你还好吗?咱们快回卧房,我给你上药!”
    江永摇头,浊泪在脸上肆意涌流,“不等丧满,就让公主和颢哥儿离京!”
    “会不会不合礼法?”
    “太后临终前特地嘱咐我的,唐王世子可以作证。”
    布满伤痕的脸上,焦残的嘴巴上下开合。江永俯下身去,听曾太后从胸腔艰难挤出四字,“让……萱儿……走……”
    “好,”沈蔚走到丈夫身边,忽感臂弯一沉,温热的泪水在她的衣袖间迅速扩散,“你不必自责,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没办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了……”极度的疲倦与屈辱在她身前皱成一团,满身经络载不动酸楚,全被江永汲引成低声的呜咽——一部分生命彻底离开了他。沈蔚环抱住江永的头脑,看涟涟泪水湿透了苍苍白发,她伸手遮覆,却发现手下寒凉如冰。
    延兴元年三月二十日,孝贤贞烈慈肃明毅承天昌圣襄皇后曾氏薨于慈宁宫。丧未逾月,朝廷擢升翰林编修江颢为赣州知府,并命旨到三日之内动身,平阳公主随往,皆不得稽延。及其离京,内阁首辅江永便开始具疏乞休。彼时他被泛滥衢市的谣言所扰,太后已殁,只活人背起男盗女娼的折辱。而朝中林林总总的国政,致仕归籍后各方人事的安排,也全由江永一力承担。世焱早想摆脱他的约束,却不得不摆出恻然缱绻的姿态,屡请屡辞,直到深秋才故作勉强地准允。接到旨意和大量赏赐,江永立刻上表谢恩,与家人仆从通宵收拾起府上的物品,恨不得明早就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天不遂人愿,戌时刚过,就有一众太监登门宣谕,命江永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