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他……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他是云沐。
    他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他吐出一个名字。
    “……雪谦……”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他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未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拔草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来不及再问,他拉起男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他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霎时溅起了血雨。
    “云沐,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向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他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
    这是他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他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染满了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不曾想到他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云沐。”少年托起他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他恨极了自己,连声音皆在发抖。
    雪谦的眼睛疑惑而忧虑,他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带他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他。“先吃点,你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他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薄薄的胃壁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他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雪谦又一次僵住了。
    他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雪谦护着他,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天杀,他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雪谦问过无数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回厉锋,他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他不能这样做,雪谦必须回去,他走了雪谦怎么办。
    再说……他又能去哪里。
    他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江南,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他,他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云沐!”少年忽然抱住他从草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他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让他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他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雪谦默默的看着身畔的男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他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他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邪教,他应该游街打马,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他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他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这个样子的他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厉锋,他仍未恢复。
    好在平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他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他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他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不要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雪谦……”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他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他说不出来,他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雪谦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他没出声,牵着他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云沐。”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而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云沐,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他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他的手臂捏出了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