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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子时的更声响起时,长安城内鬼魅嘶嚎声便如同潮水般褪去。

    七月已过,桥妧枝睡得依旧不太安稳,可身上的温度却已经慢慢降下来。

    沈寄时纹丝不动任由少女握了许久,冰凉的手几乎要被她滚烫的脸颊染上温度。

    鬼魅入黄泉,周遭寂静,小狸花猫跳上床塌,蜷缩在少女身边,用长长的尾巴搭在少女脚腕。

    残月清辉,隐隐照进床榻。沈寄时神色晦暗,那张向来意气风发的脸上多了几分颓然。

    彼时太过年少气盛,将赌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今方知,年少情重,生死皆苦。

    —

    长兴坊内一座稍显破旧的宅院中。

    屋内未点灯,青衫男子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仿佛寺院中陈放了多年的泥像。

    一只蜘蛛从角落中爬出,顺着男子垂落在地的衣角向上爬,最后停留在他撑在桌面的指尖上。

    恰在此时,子时更声响彻长街,清晰传入这处偏远的宅院里。

    孤坐在案前的男子在听到这更声时候骤然周身一松,仰倒在木椅上,哼笑出声。他笑得断断续续,明明在笑却似哭。

    良久,笑声停止,屋内灯亮起,照亮这一处简陋的房舍。

    木门恰在此时被敲响。

    “张郎君,我家将军邀您入府一叙。”

    来人说话虽客气,可语气中的轻蔑却丝毫不加掩饰。

    张渊神色不变,缓缓起身。他看了一下手上的小蜘蛛,轻轻取下又冷冷瞥了一眼,“弱小的生灵总以为自己能凭借努力爬到他人的头上,殊不知,别人的一根手指就能将之捏死。”

    说完,毫不留情将之投进油灯里。

    烛火很快飘起一缕轻烟,张渊整理了一番衣袖,声音不咸不淡:“军爷稍等,张渊这就来。”

    —

    桥妧枝醒时天还未亮,窗外轻枝摇晃,合欢树的枝叶被风吹进屋内,带起一阵清香。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忍不住唤:“沈寄时?”

    等了许久无人应答,她又道:“沈寄时,我有些口渴……”

    依旧无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黄粱一枕,南柯一梦,梦里梦外,真真假假,有时她也分不清。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晨光熹微,才走到窗边看向庭院中央。

    白衣郎君立在树下,正微微仰头看着

    远方熹微。

    马上就要天亮了,日光下,鬼魅无所遁形,他要赶在日头升起时躲到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

    好在,他还可以在日月交替间感受短暂的曦光。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沈郎君。”

    树下之人缓缓回头,“女郎今日起得早。”

    她今日神采熠熠,想来酆都鬼门一关,长安城内阴气消退,她身体已经大好了。

    “昨天夜里也不知怎得,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桥妧枝眨了眨眼,“睡得不算好,早早就醒来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昨夜发了热,只以为是没有睡好。

    沈寄时眸光闪烁,也未曾多说,只缓缓走到少女面前,询问:“女郎梦到了什么?”

    桥妧枝唔了一声,说:“我梦到了沈寄时。”

    她目光定在对面人的脸上,见他没什么反应,方才垂下眸子道:“我梦到他坐在我身边,听我说了很久的话。”

    沈寄时便问:“女郎要找的那个人想必很好?”

    “什么?”

    “我是说,能让女郎记挂那么久,那人必定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对女郎好,从不惹女郎生气,也只有这样,方才让女郎记挂这么久。”

    桥妧枝怔了怔,喃喃道:“他……他应当称不上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总是惹我生气……”

    “哦?”沈寄时折扇一开,摇了摇头,“那这个人当真不值得女郎记挂,我若是女郎,不止不会招魂寻他,还会将他的东西都丢了,最好忘得干干净净,再寻个好郎君,往后岁岁欢愉,将这个人抛到九霄云外去。”

    桥妧枝静静听他说,等他说完,也不生气,只摇头:“沈郎君,值不值得不是这样定义的。他虽不是谦谦君子,但却不欺暗室。他骁勇善战,东胡之乱时他才十二岁,就沿路救了很多人。他虽然桀骜不驯,有时候会冲动,但遇到事情总是会挡在我身前。他确实总会惹我生气,但是我也知道,他是因为报仇心切。”

    所以虽然他们总是起争执,她也从未真的觉得他哪里不好。

    只是,知道是知道。人总是格外复杂,即便她知道,也会生气,也会与他起争执,也会气急之下摔碎玉佩。

    听着她的话,沈寄时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沉默间,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女郎可醒了?”

    郁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

    桥妧枝回头

    “已经醒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郁荷看到她立在窗前

    连忙跑过来将窗户关上

    急道:“女郎就算与夫人赌气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清晨风凉

    生病了怎么办。”

    “我没有赌气。”

    她当真没有赌气

    若真的论起来

    也是阿娘在与她赌气。

    郁荷却是不信

    将窗户一锁

    全然不知自己将一只鬼隔绝在门外。

    “女郎。”

    郁荷垂下脑袋叹了口气

    不敢回头看她

    “其实

    夫人让我叫您去前堂。”

    她声音又低又小

    却还是清晰传入桥妧枝耳中。

    她意识到什么

    微微抿唇:“叫我去前堂做甚?”

    郁荷头垂得更低

    声音嗫嚅:“吏部尚书家的冯郎君一早前来拜访

    夫人让您去见客。”

    见客?见得什么客?即便是什么都不说

    见客之人与被见之人也大体是明白的。

    桥大人珍藏在库中的上好白毫银针被沸水滚过

    顷刻间便散发出醇厚的鲜香。

    桥妧枝心不在焉抿了口茶

    鸦羽般的长睫垂下

    不去看坐在对面的冯梁。

    冯梁开口:“昨日因要等家母

    未曾亲自送伯母与女郎回来

    实在是有失礼教

    今日特地前来赔礼道歉。”

    是来道谢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众人看得分明。

    桥夫人笑笑

    却不显热络

    客客气气地与他寒暄。

    冯梁时不时看向坐在一旁走神的桥妧枝

    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听闻长安众举子今日要在朱雀大街斗诗

    其中一位名叫张渊的举子才华横溢名声很响

    不知女郎可否赏脸

    与某一同去看看?”

    张渊两个字瞬间吸引了桥妧枝的注意力

    她将视线从漂浮在水中的茶叶移到年轻郎君的脸上

    微微蹙眉。

    桥夫人见她不说话

    正要开口婉拒

    却听少女问:“长安众举子在朱雀大街斗诗吗?”

    桥夫人诧异看向她

    心中不由得波澜横生。

    难不成

    ⒕)

    脉脉其实对冯家这位郎君也是有好感的?

    冯梁更是大喜过望

    猛地站起

    激动道:“没错

    就在朱雀大街

    某一早便派人订好了周遭茶楼的绝佳位置

    女郎不如与某一同前去。”

    “不必了

    我自己去便可。”

    桥妧枝冲他笑笑

    话却果断:“郎君明年就要弱冠

    京中女子属意郎君的不在少数

    我与郎君不过旧友

    还是不要徒增误会为好。”

    冯梁一怔

    张了张唇

    想要说什么

    可看着少女那无比真诚的神色

    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不愿意承认

    他却也明白

    桥家的这位女郎

    与那位逝去的沈小将军当真是天生一对

    当真是

    半分面子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