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疾病……青白色的斑痕……死去却仍旧灼烫的尸体……
    他们的体温突然仿佛涌进我的咽喉,滚烫中带着刺鼻的腥味,摩擦出浓黑的烟,喉管一寸寸开始*;一阵剧烈的恶心,使我极度地想去呕吐。
    “……那小孩……”手扼住喉咙的时候,最后意识清醒的话是对异常平静的Viloy说出的,“你……?”
    “……是的,吃掉了。”灰暗的反影笼罩又一层的阴霾,漠然的烟雾垂落在Viloy锁紧的眉宇间。他试图用手抚摩我退缩到岩石角落里的惊恐的脸,嘶哑的声线反复牵扯着悲伤的符号,犹如穿梭的针线,尖锐而疲惫。“我也很饿啊……”
    “啪——”风被割破的声音。
    我第一次打了Viloy。颤抖的手掌剧烈抽过他瘦弱的脸颊时,我确定他的体温已经变冷。
    几次想勒死自己。喉咙深处有团阴影在像内脏一样突突地上下窜动,是高温与血浆的糅合物,剥削我的呼吸。
    灵魂已流淌出体外,躯壳里满是受伤的空洞。攫取食物的欲望在胃部的每一个角落起伏穿梭,带着Viloy似乎仍在身边的呼吸吐纳,浮现淡淡而焦虑的烟云。
    我逃离了他,在第一次打了他之后。
    顺着原路流离失所,愚蠢得像个盲者。起初频率激切的脚印,在眩目的烈日和东非特有的窒闷共同的摧残下,慢慢减弱,直至断开。
    我很饿。非常地饿,尽管我极力控制这种念头。可食欲终究是人的本能,也第一次让自己觉得人与禽兽无异。
    躺在大地最荒芜的一块脸庞上,背部的脊椎隐约震荡,饥饿让我无法辨认梦境与真实的景象,只知道地面的曲线不停沉浮,漂游,毁灭又重生;紧贴土壤的肌肤表面长出了无数脆弱的芽孢,菌丝吐出鲜红的舌头冷笑着将骨血缠绕,仿佛要把我的身体拉进地狱。
    饥饿,疾病,战争,死亡。
    Viloy……
    几乎像空气般透明的词汇投影到视野中,眼睛突然刀割一样痛。咽喉里虚幻的体温载起一舟酡红,将麻醉输入我即将瓦解的头脑,我忽然好想Viloy。我知道那不怪他,不是他的错。
    错的是这个时代,这个荒谬,欲望横生的世界。
    不远的荒漠前,一具僵冷的尸体掩埋在黄沙的呻吟里。那是几天前Viloy杀死并遗弃在路上的中东清真徒。厚重的黑色裹布扭曲着混乱的形状,仿佛在蜷缩,竭力挽回那具已经冰凉的尸骨上不复存在的温暖。
    他的体温,穿透视觉钻入我的喉咙。我的眼眶刺痛了殷红,浓稠的液体就要把眼球从那里推出去,任凭罪孽降临时的黑暗夺走自己最后仅存的一丝知觉。
    胃腔,贪婪地蠕动——
    从前的我就在下一秒钟死去。
    醒在Viloy的怀里,我唇边还零乱地残留血迹。他把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而昏迷过去的我带回了他身边。
    漆黑的夜,连星辰都不愿栖息。我一动不动地靠着Viloy,就在他的牙齿习惯性地啃食上我的肩膀的那一刻,灵魂里从前的自己剩余下来的部分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只因记忆里剥开尸体时内脏和腐烂的肉的轮廓狂乱地覆盖到眼角膜上,两只瘦削的手臂以恐惧到极点才会出现的方式疯了似的在半空中撕扯。
    喉咙,曾经有深重的罪恶从那里滑到自己的肠胃里,肉块冰冷的温度挥洒着畸形的意识在喉管中撞击,好像还没有咽下去,永远都停留在那儿,聆听我心脏流出的汩汩血浆。
    “啊……!啊啊……”我与疯子无异,挣脱Viloy的双臂向最阴暗的深渊奔去。
    人只有在满足了本能的欲望后,才能忏悔自己犯下的罪恶。
    我突然觉得膝盖的骨头消失了,整个人失去支撑地倒在地上,喉咙抽搐得厉害,牵动起胃囊和小肠,强烈地干呕不止。
    “不要吐!”Viloy用双手掐紧我,五指扼住我的下颌阻止我呕吐的趋势。牙齿咬到嘴唇,裂开巨大的血口,我的口腔中填满新鲜的血液。他依然压制我,虽然我在他的眼里看到湿润的痕迹,“不要吐——没有食物了,你会死的!”
    “呼……”只有短暂的一刻,时间空间全部停止,留给我脑壳里一片空缺。倏然,我一拳打到Viloy的脸颊,在他倾倒向后的同时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喉咙嘶哑地吼叫,眼圈随着Viloy脖子上的青紫色的加深而泛动浅黑。他也扣紧我胡乱厮打的双腕,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随后揪起我的领口,重重撞向岩石坚硬的躯体。
    有一个瞬间,我骤然停歇。
    接着是痛苦的哭喊,没有压抑,没有修饰,也没有任何冤屈。泪水和唇边的血液像扭曲的蛇冲下我肮脏的,布满烟尘的脸,手指在上面抠出血肠。
    Viloy抱紧我,用力把我几乎晕阙的头颅按进他结实的胸膛。我恍惚能听见他的眼泪打在我军服上的细微声响。
    流亡的第七天,只有我和Viloy。
    但是Viloy在他的左手臂上发现了一小块浮肿的青白色鳞斑。我们都好像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般平静。
    那夜,我听着Viloy唱着故乡的民谣,趴在他肩上,不敢去想他正在啃食我的嘴唇是否将是最后一次在肩膀上停留,徘徊。
    苍凉的荒漠展示着它在黑夜里的广袤无垠,芒草得到月光的垂怜,飘逸出一线线纯净的白色。落寞的荧光笼罩着淡淡紫雾,从恬睡的山脉间升华而去。像极了人的灵魂,在被上帝召唤的瞬间对人世的最后一次回眸。
    Viloy恍惚抬起过他浓黑的眸子,他的精明不让我发觉他瞳孔里绝望的颜色。深夜有颗黯淡的流星划过的几秒钟,他咬了一下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