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庄似有瞬时的犹豫,还是一拱拳,正要拿剑冲入帐内,我忽然一步上前,锋芒毕现的剑骤然脱鞘而出,“锵”地一声将项庄的身子掀倒在地,众人正愕然,我喝道:“滚开!我去!”
    亚父双眉紧颦,手指握紧了,盯着我,不语。
    我也盯着他,像眉目间发狂的一种山岭猛兽,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对他厉声道:“亚父,我去!”
    他眯眼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问出一句:“为何要我差遣你去?而非项庄?”
    我仰面大笑:“因为我是全天下最卑鄙的小人!”
    亚父浑身一震,仿佛遭了雷殛一般,忽地不动了。他望着我良久,岁月在他脸上雕刻出来的沧桑好像一刹那变得更加衰老,斜风吹去,便成了一卷枯萎的汗青。然后,他突然闭目抿唇,仰头片刻,竟然缓缓朝我一躬身子,行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愕然的拱揖大礼。
    我依旧笑着,笑容里一颗坦荡无色的液体由颊旁滚落,瞬间化为一场尘世浮埃,灰飞烟灭。
    君子惧怕小人,而小人则害怕比自己更卑鄙的小人。
    “军营中没有什么可娱乐的,请允许我用舞剑助兴吧。”优雅的跪姿,平静的语调,浅笑淡定的神情,还有昨夜在漆黑狂沙之间反反复复练习了上千遍的娓娓请愿,如今,在这四面肃杀的帐幕里,东、南、西、北皆有目光如炬射来,把我心底那股积久的狂野煽了几丈高。
    刘邦面带少许诧异,张良眼中藏有警戒,亚父神色淡如止水,而项羽,则挑起两道跋扈剑眉,哑然一般直瞪着我,似乎要将我的心脏掏个淋漓,摊出来,狠下心肠鞭笞一番。
    但是无形中倾轧下来的千钧之重,又偏偏把他嘴边的那个“准”字,硬生生挤了出来。
    我低垂恭谦的脸上菀尔一笑。
    项伯却倏地站了起来,一对厉目似惶然,似愠怒,似威胁,阴郁幽森地直逼我的面门,也抽出了他的剑,要与我一道舞剑,不让我有空隙下手刺杀。
    我手中有剑,目中有他。脚下的步履开始将楚地女子的轻盈和男子的柔韧凝合为一体,点、踏、飘、转、腾、落、推,疾时如山间密雨层层叠叠而来,万点齐下,处处激荡;缓时如细水浮花渺渺茫茫而去,沉浮不定,变数万千。剑舞到昂扬处,一时间丢开无数朵眩目凄厉的剑花,身形愈快,剑招愈狠,风声愈响,四座愈绷,项伯愈惊。
    他正眉目惊疑不定,想退至刘邦的案几前,要借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刘邦,我却在那一刹那突然纵身一跃,长剑在我手心像一道雷光骤然飞了出去,在所有人的惊吼声中,却不是刺向项伯刘邦,而是直直朝着毫无防备的项羽那里射去!
    刘邦、亚父、张良、项伯颜色俱变,一时惨白,皆不知眼前这一切如何蓦地来袭!
    项羽那瞬间眼中有惊、怒、疑、悲、甚至恍如梦醒,乱成一片,幸在他身手敏捷,登时跳出席座,就见那几尺长剑劈木而入,把他座上那张黑漆木椅破成两半。
    “你……!”他惊呼出一个字后,竟成哑然,震惊那处,动弹不得。
    这时我唇角边露出一丝刻骨的冷笑,将自己暴露在雪茫茫的兵械当中,貌若疯癫,形色张狂,放肆笑着振臂大喊道:
    “项王!项王!今日你死期已至——我受沛公之命,特与项伯联手,在这鸿门宴上借舞剑之名将你刺杀于此!”
    众人大惊!
    刘邦闻言颜色都丧失了大半,慌乱地从座上跌爬而起,直指我的身子,颤巍巍惶恐地连声呼道:“……你!你撒谎!”
    这一刻,亚父的眼神从震惊中赫然回复,他一振袖,咬牙怒视着刘邦和张良等人,一拍案几,拦在了不能言语的项羽面前,喝令围拢过来的兵士:“原来是刘邦你这阴险小人,项王对你百般包容,你却以怨相报,胆敢收买奸细,行刺项王——来人哪!给我把这些小人拿下问罪!”
    愤怒的士兵们一涌而上,将刘邦等人团团围困,一时间军帐内哗然大乱,群兵骤起,兵刃相接,好一场针锋相对,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扑面洒来,痛快地溅飞了一簇又一簇鲜艳夺目的红。
    那红甚至让我想起故乡那种不知名的小花,艳,而绝。
    我在那些绝艳的红雨当中,畅怀大笑,人们都当我成了刺杀不遂的疯子。只有项羽在人影纷乱之间,瞪大双眼注视我,不知要和我一样狂笑,还是大哭。
    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连我被定罪为刘邦手下的细作刺客,将要从牢里提出来处绝时,他也依然是那副哑然的表情。
    “项王,此刻你既成了霸王,也不用作谋杀沛公的小人了?”我好像年少时那样,含笑说到,淡如云烟。
    他的眼睛在刽子手的雪亮银刀高高举起的时候,缓缓闭了起来,依然无笑,无泪,只是看见依稀轻浅的阳光底下,他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化作一尊光与影子砌合的石像。
    我也缓缓闭起双眼,将那个不会有人知道的鸿门的秘密,缝合到了我的眼眸深处,不再苏醒。
    依旧想起当年,他笑吟吟地提起朱笔点墨成砂,一道笔锋红得傲慢而枭势,问着,你看我这字,可像一个霸王?
    喀嚓一声刀落,飞红如玉,狂野淋漓地溅了一地。
    好。
    好。
    好极——
    你终究成了霸王,而我,也总算,做了一回卑、鄙、小、人。
    【终】
    咽喉里的体温
    行走在黑暗中,清晰地听见肠胃里无数菌丝般的血管像哭泣的婴儿喑哑嘶叫。食欲就从手指剥开的骨血中突兀地喷涌而出,仿佛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