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若缺踏进小院时,恰好听见殷不染在和谁说话。
那声音如同初春时冰雪未消的溪流,平静却冰冷刺骨。
“为什么会找不到?这信总不能是无缘无故飞来的,总得有经手的人。”
另一头的人宁若缺也听出来了,是清桐。
她压低音量,像是在被窝里跟人说话:“小师姐你声音小点吧,万一被大师姐发现,我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明光阁当时混乱成那样子,修为高的人死的死、囚的囚,确实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
宁若缺站到窗户前,敲了敲窗台,殷不染便瞥她一眼。
她翻窗进屋,一枚传音符悬停在殷不染面前,师姐妹之间的对话仍未结束。
“许绰呢,仙盟不是把她押走审问了吗?”
清桐不禁抱怨:“也没有消息……仙盟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
“那就让我们自己来。”
殷不染话音里压着些许怒意。
当初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妖祸,没想到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她原本以为利用妖丹修炼的邪术,是邪修搞出来的鬼。
可之后的种种迹象表明,此事或许与妖族脱不了干系。
九尾狐逃脱前的那句“待吾皇归来”,更让她难免焦躁几分。
妖族的皇,即是百年前被宁若缺杀死的妖神。
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清桐连忙苦口婆心地劝解:“我知道的,小师姐你千万别急。万一病情加重,你‘出狱’的日子只会遥遥无期。”
殷不染轻哼一声,将手里的草编小鸟挂在花枝上。
她看向宁若缺,扬起下巴:“你又给我带了柿饼?”
宁若缺捂脸轻咳了一声,当着清桐的面谈论这些,她有些不自在。总有种在做坏事的感觉。
“不是,我想带你出去打猎。”
传音符闪了闪,清桐幽幽开口:“小师姐,越狱被抓、刑期翻倍。”
说话间,宁若缺迅速地将食盒塞进殷不染怀里,自己却如一阵风般刮出了屋子。
不到半分钟,房门再度被敲响。
传音符化为灰烬,殷不染将食盒塞进被窝里,才开口回应:“进。”
话音刚落,秦将离推门进屋,目光四下扫过,最终定格在殷不染身上。
她手腕间的小蛇立起身,朝殷不染吐了吐蛇信子。
秦将离走到殷不染面前,神色淡淡,而殷不染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两人对视片刻后,后者颦眉,从被窝里拿出食盒,打开来给秦将离看。
食盒里盛的是几块枣糕,红枣和核桃的香气扑面而来。
还未吃进嘴里,仿佛就已经尝到了枣糕的清甜。
她依旧递出一块来分给秦将离,动作慢吞吞,颇有几分不情愿。
秦将离这次没接,只是笑了笑:“记得喝药。”
房间和院子里只有些许残留的、宁若缺的气息,她本人早就不在这里了。
秦将离没有犹豫,转身出门、沿着气息追了出去。
两刻钟后,殷不染就着药,悠悠吃完一块枣糕。
窗户吱呀一声轻响,一个黑影翻了进来。
她拍掉衣服上的草叶,又甩了甩头,抖落发丝间的水珠。
待她走到殷不染身边,周身的水汽和寒意也已经散去了。
殷不染歪头打量,这人看样子是在草丛和溪水里滚了一圈,气息淡得近乎没有。
宁若缺半蹲下来,一开口还是那句话:“要和我去打猎吗?”
她的眼眸也像是被水洗过,恰如明月朗照的夜空。
眼巴巴望着人时,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很难教人拒绝。
可这让殷不染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的旧事。
她深呼吸,尽可能平静地叙述道:“当年你送完柿饼后,也邀请我一起去春猎。”
那次殷不染特意穿了身干净利落的束袖、鹿皮短靴,长发也用发带绑起来了。
储物镯里带着薄毯、桂花米酒,还有一些甜点心。
没想到宁若缺口中轻松愉快的春猎活动,猎的竟然是头鹿妖。
鹿妖善奔,宁若缺带着她驭剑直追两千里。
最后殷不染站在泥泞的沼泽地里,看着宁若缺跟鹿妖搏斗,一剑将鹿妖劈成两半,血糊糊的东西满天飞。
再然后天降暴雨,两人只好找了个潮湿阴暗的山洞避雨。
宁若缺还煮了一锅五颜六色的蘑菇汤打算沾馒头吃。
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虽然有毒,但能吃,很好吃。”
都是修真者,吃点毒蘑菇也没事。
抱着这样的想法,殷不染喝完了一整碗蘑菇汤。
结果就在回去的路上,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跳舞小人。
她只能咬牙切齿地吞
下解毒丸,并且给宁若缺也寄了一瓶。
“真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春猎。”
心平气和地回忆完,殷不染单手支着头,如此评价道。
宁若缺:“……”
她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如果是真的,那自己做得实在不妥。
沼泽地那么脏,怎么能让殷不染去?
她就应该带殷不染去火山口猎重明鸟,鸟毛还能拿来做大氅。
宁若缺低着头,却时不时地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殷不染的表情。好以此决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听殷不染懒洋洋地问:“不打猎了?”
她还想知道这大晚上的,宁若缺要带自己去哪打猎呢。
宁若缺迟疑几秒,终归还是摇了摇头:“不去了。”
她怕殷不染知道她们今晚的猎物是一种会挖洞的火鼠后,气得吃不下枣糕。
宁若缺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送你一些花种吧,你想要什么花?”
然而这一次,殷不染并没有回答。
她的指节很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一声又一声,清脆而悦耳。
送柿饼、打猎、送花种,兜兜转转,这人还是在补偿自己。
她心里腾起一簇火,烧在自己的心尖上,又痛又委屈,不知道该往何处撒。
气得想咬宁若缺一口,却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场春猎。
山洞外大雨倾盆,宁若缺将水囊灌满热水递给她取暖。
她一面将湿漉漉的发丝拂至耳后,一面红着脸道歉。
“抱歉、我刚才杀鹿妖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吓着你了罢?”
而后收到解毒丸,这人回礼了一包花种,此后却再也没让她喝过蘑菇汤。
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殷不染骤然回神,对上宁若缺写满忐忑的一双眼。
殷不染用力拧宁若缺的脸,搓扁揉圆无所不用其极。
恨恨道:“你还不明白吗?柿饼也罢、打猎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手里松了力道,转而搂住她的脖颈。
殷不染垂眸:“最重要的是,和你一起。”
做什么都好,只要有宁若缺在就行。
她实在没忍住,把自己窝进宁若缺怀里的同时偏头,如同寻花探蕊一般轻嗅。最后用唇瓣蹭了蹭宁若缺的脸颊。
像风拂过春花,软的、润的,轻柔得不像话。
后者霎时呆住。
殷不染正想要继续蹭蹭,就察觉到了身下人的异样。
宁若缺像中了某种诅咒一般,浑身上下僵成一块石头,动弹不得,甚至眼睛都不会眨了!
整个人处于一种魂游天外的痴呆状态,半点反应都没有。
殷不染轻啧一声,蹙着眉去捏宁若缺的脸:“在想什么?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宁若缺不觉得痛,与之相比,更明显的是脸上的热度,以及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她轻轻推开殷不染,手忙脚乱地站到窗台边,随时都能逃跑的样子。
殷不染顿时垮下脸,冷眼盯着她。
又在发现对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捂脸偏头的动作后,眼睛睁圆了一点。
宁若缺目光到处乱飞。
那一股令人气血上涌的情绪过后,她开始觉得,殷不染方才的举动可爱极了。
现在认真观察她的样子,也可爱极了,让她忍不住攥紧自己的剑。
她还是没有改变站位,就隔着好几十尺,没头没尾、却是发自内心地问——
“殷不染,当初我们是怎么、怎么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困扰宁若缺多时了。
她很穷,人也木讷,甚至长相也不是修真界最出挑的,殷不染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窗外飞进来几瓣雪色的棠花,落在宁若缺的肩上,她没去拂。
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低头呷了口茶。
方才气定神闲道:“你特别喜欢我,主动追求我,要和我结为道侣。”
宁若缺被这个答案骇得差点说不出话。许久,才勉强找回声音。
自己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她神情恍惚地确认:“……真的?”
殷不染一本正经:“自然是真的。”
宁若缺忘记了呼吸。
她局促地攥了一下剑柄,把自己脑子里不断浮现、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丢出去。
然后尽量自然地说:“还有一件事,我在恢复记忆的时候,感知到了自己的神魂碎片。”
“我丢失的记忆和神魂的缺损,或许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关系密切。”
甚至很有可能,她的神魂是自己撕成这样的。好把那些真实的记忆藏在识海深处。
但她不敢说,怕惹殷不染生气。
殷不染表现得很淡定,没多少意外。
“我
书房最里间有一些关于神魂的书籍。在书柜顶层,你拿几本去看,等我好些了就继续帮你治疗。
宁若缺点头应下:“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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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窗台翻身出去,人都到门口了,又忽然转回来。
低声道:“殷不染,晚安。
这才安心地离开。
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殷不染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秦将离径直推门而入,衣袖沾了夜露,被洇湿几分,看上去寒气逼人。
殷不染吃着枣糕,将话本翻了一页。
头也不抬道:“夜里风大,你怎么不多披件衣裳。在我这里歇会儿再走吧。
秦将离沉默几息后,长叹一声:“不了,你早点休息。
说完替她关好门窗,乘着风下山去了。
另一边,宁若缺尚不知她走后,秦将离又寻了回来。
她还在殷不染的书房里查找有关神魂的书籍。
书房的最里间,堆放的并不是一些常用的书籍,而是乱七八糟、晦涩难懂的医书。
有的甚至破得连封面都没有了,纸张薄脆,需要轻拿轻放。
宁若缺拿着夜明珠,踮起脚,小心地去照书柜最顶层,抽出几本查看。
这几本看上去还比较新,在夜明珠皎白的光芒下,书封上的大字无比清晰。
《双修入门需知》、《花枝颤》、《云鬓湿》……
宁若缺动作一顿,随后将这几本轻轻放了回去。
她选择了最边角、书名看起来最正常的《神魂与识海说》,揣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