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赵老汉一眼认出,实是穷了大半辈子没见过金子,稀罕呐。

    老婆子把金子埋在神仙地那棵桃树下,他时不时就要挖出来数一数,摸一摸,扁担使多了都会滑溜,更何况金子。一片金叶子有几条纹路,金葫芦大小比例,他只需略一打量,再上手一摸,就知晓了个八九不离十。

    真就一模一样。

    他心头揣揣,下意识把匣子盖好,扭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儿子,犹豫着问道:“老三,这大户人家是不是都认识同一个工匠师傅,打金子也找的同一个人啊?你爹我这心咋突然那么不安呢。”

    “咋啦?”赵三地还沉浸在将军夫人出手阔绰的喜悦里,这多不好意思啊,又是银子又是金子,嘿,金鱼在家里顿顿吃糙米配野菜,咋就值得这么厚重的谢礼,嘿,他们养孩子是心甘情愿的呢。

    他伸手想从爹怀里把匣子接过来仔细稀罕稀罕,结果被赵老汉狠狠瞪了一眼。

    “我就瞧瞧,又不私藏。”赵三地有点委屈。

    赵老汉来来回回看了眼四周,除了林子就是林子,他小心翼翼把怀里的金匣子塞到背篓底下,用茶叶和点心盖住,犹觉不放心,又起身扯了几l|把野草盖在上面。

    赵三地看他鬼鬼祟祟的做贼行为,一脸摸不着头脑:“爹,你干啥呢?这是瑾瑜舅母给咱的谢礼啊,你咋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跟偷儿一样。”

    “你懂个屁!”赵老汉骂骂咧咧薅了半背篓野草,心里咋都觉得不得劲,一拍大腿嗷道,“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咱不会是挖了于家藏的金子吧?”

    说着他又有两分庆幸地继续拍大腿:“还是你娘聪明,知晓那匣子金物轻易用不得,就怕被人发现,一直没敢拿出来。那些个簪子啊,长命锁,金叶子,哪样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可我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会是于家的东西啊……”

    虽然花瓶是他们无意中挖的,但咋说呢,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人家藏的老底啊,就给人这么拿走了,他内心始终有些不安,就怕被人发现。

    虽未做贼,却是为贼。

    好在老婆子谨慎,没有被从天而降的富贵冲昏了头脑,藏着金子不敢用,唯一一次动了心思,还是老大他们带着小宝去府城,想着府城大,他们这点家当岂不是鱼儿入了江河,谁还能注意到你?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老大他们被府城迷了眼,又是听戏,又是围观孤女卖身葬父,热闹凑不完,最后反倒耽误了正事,那匣子金

    物什原封不动带了回来。

    眼下这可咋整啊!

    赵三地听他说完人傻了,当初挖的金子和于家有关?他们发的是于家的难财?

    “那咋整啊,我们要拿回去还给于家吗?”于琳琅是瑾瑜的舅母,他们无心之举挖了她娘家人埋的金子,按理说他们这关系……呃,他们和瑾瑜的关系,怎么都不能贪人家的金子,免得日后被他们发现了不好。

    除非他们一直藏着,一辈子都不拿出来。

    可谁家金子藏着掖着不用?不能花的金子和石头有何区别?还占地儿呢。

    赵老汉也有点犹豫,尤其是那个长命锁,就算他没啥见识,也知晓长命锁一般是给家中受宠的孩子打的,讲究些的人家会让孩子一直戴到十二岁。

    长命锁埋在坑里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孩子贪玩,自己埋的。二是孩子夭折,父母不愿睹物思人,亲手埋的。

    可就算是孩子早夭,那也该是随葬,咋都不应该是埋在镇外那片林子的歪脖树下吧?

    说不通啊!

    “要是还回去,人家误以为是咱偷的咋办?”赵老汉愁的很,那群护卫气势骇人得很,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权贵人家有任何往来,他赵大根的膝盖也不软啊,可面对那样的人,脊梁就没挺直过,咋弯都觉得是应该的。

    再说了,金子是他们挖到的,又不是他们抢的,既然你们敢埋,那就要做好被人挖走的打算不是,他们凭啥要还啊?也没刻你名儿啊!

    ……哎等等,好像还真有刻?

    赵老汉猛地反应过来,长命锁上好似真刻有名字?当初因为全家文盲,十四口人愣是凑不齐一个识字的,就当那是鬼画符没放在心上,看习惯了小宝用树枝在地上写字,那歪歪扭扭的字体瞧着和长命锁上的刻痕颇有些神似哈?

    或许是良心过不去,也或许是将军夫人出手大方,赵老汉犹豫片刻后,一把背起背篓,狠狠心道:“算了,看在瑾瑜的份上,咱就多走这一趟!相信他舅母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咱没偷没抢,就是运气好了点,有啥错啊?没有一点错!”

    赵三地连忙拎起背篓跟上,却见爹不是折返回镇上,而是往家的方向走,急道:“爹,你走错道了,这不是去镇上的路啊!”

    “口说无凭啊,咱不得把东西带去?”赵老汉骂骂咧咧,不然就这么折返回去敲门说哎呀我家在镇外林子挖到一个花瓶,里面的金叶子和你给咱的谢礼一模一样,你要不瞧瞧这是不是你家埋的,真不好意思啊

    这都怪咱运气太好了,要真是你娘家的东西那就收回去吧巴拉巴拉……就算是那个长命锁,顶天也是啥隔房子侄、更甚是庶房支脉的早夭幼儿的遗物,人家堂堂一个久居京城的大小姐、如今的将军夫人,能看上你那点东西?!

    怕是要误认为他们这是半道改了主意,想跟着他们去边关故意找的筏子递话呢!

    哎。

    论迹不论心,赵老汉贪归贪,不舍归不舍,到底还是个朴实的庄稼老汉,不知道也就罢了,能心安理得占了去。如今既然知晓这有可能是于家的东西,甭管主人家在意与否,他只管自己良心过得去,其他的再说吧。

    何况人家这次一出手就是一百多两银子,还附带一匣子金子,这是过了明路的银钱,日后他们想咋花都成,再不用畏手畏脚担心被人发现。

    做人莫要太贪心,贪心没有好下场,赵老汉一路说服自己,强忍心疼,想到即将要失去一大笔家当,顿时化悲愤为脚力,愣是一路没再歇,憋着一口气踩着月光赶回了家。

    虽然王金鱼走了全家都很伤心,但该说不说,王金鱼一走那是干啥都方便了。

    朝食从神仙地拿馒头吃,午食从神仙地拿饼子吃,神仙地真方便!

    朱氏在神仙地待了整整一日,把两头野猪的板油都给熬了出来,整整两大盆,省着些能吃上一年了。

    熬猪油的间隙,她还炖了一大锅肘子,野猪肉不比家猪好吃,肉质略柴,还有一股腥臊,不下大料很难入口。不过这是白得的肉,也就富贵人家讲究,乡下人有肉吃都顶开心了,咋会在乎那些?

    倒上少许爹珍藏的酒,再切几l片野姜,最后捆上几l根野葱焯水,撇去浮沫后倒入瓦罐添上几l味佐料狠狠炖上个半日,出锅时,软烂黏糊的猪蹄那香的,反正赵老汉是隔老远就闻到了。

    父子俩一回来,王氏连忙招呼儿媳们摆饭,就着火堆照亮,一家人捧着大米饭,一口肘子,一口野菜,吃得那叫一个吸哩呼噜身心满足。

    “还是自家舒坦!”赵老汉捧着大碗吃得头也不抬,“你们是不知道今日中午在于家吃饭,妈呀,一桌子好菜我愣是记不住啥味儿,全白瞎了。”

    “我也是,老觉得有人在盯着我,都没敢放开吃。”赵三地在一旁附和,他对他人的目光很有些敏感,虽然饭厅里就他们爷仨,但老觉得有两道目光在注视着他们,倒是没啥恶意,就是怪不得劲儿,烦人得很。

    “大户人家吃饭是不是都有婢女在一旁伺候啊?”朱氏好奇问道。

    “没呢,我们一个婢女都没瞧见,从进门到离开,守门上菜的都是侍卫,也没有小厮。”赵三地把他们刚进镇时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将军夫人一回来就把大管事给砍了,我猜测就算之前有女婢,要么也是遣散了,要么就被关在内院,反正我们没瞧见。”

    然后又说于家的茶水和点心真好吃,引得一群娃子嗷嗷叫,很后悔没有跟着去蹭茶水喝。

    “金鱼咋样,他舅母对他好不好?”赵小五扭头问阿爷,他可担心自己兄弟了,毕竟是舅家,说到底其实也和寄人篱下没啥区别。

    “咋不好,人家亲舅母呢,要你瞎操心!”赵老汉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想吃茶还不简单,将军夫人给咱送了不少东西,有茶有点心,还有丝线,我瞧颜色怪好看的,回头老婆子给儿媳们分分,你们妇人家应当稀罕。”

    王氏点头,想了想问道:“明日我们可要下山?今儿老二下去瞅了一眼,村里闹腾的厉害,大半人家门口都挂了白,光是从粪坑捞尸体就捞了一日,还有被烧塌的猪圈……李家这回死了不少族人,李来银带着一群人去堵李大河家的大门,逼问当夜具体发生了啥,咋就一个都没活下来,瞧着他们是不想就这么算了,非要问出个好歹。”

    老两口是通了气的,王氏清楚为啥就活了一个萝卜娘,她对这件事不好评价,更不能说萝卜娘做得不对,就看平日里李家人对她的态度,很显然若是猪圈里的李氏族人活下来,萝卜娘的下场只有一个,沉塘。

    大难临头时,若所有人都是一个境遇,那大家伙只会同病相怜,互相抱团。可若是我在遭罪,你日子却过得舒坦,搁谁心里都不舒坦,对于见证了自己所有不堪的人,要么永远不和对方往来,要么让对方彻底忘记这茬。

    如果李家铁了心要把萝卜娘沉塘,他们几l家想保人还真有些难,对方一句“自家家事外人莫要插手”就能给他们堵回去。管什么都不能管别人家事,手伸得太长,人人都会在背地里指点你家没有分寸。

    就算他们强行要保人,萝卜娘的寡妇身份,还不知日后会传出什么难听话来,王氏是妇人,她比谁都知晓村里人的德行。

    无中都要生有,更不提这种半影半斜的事儿。

    可人全死了,她要说心里没有一点感觉,那也是假的。毕竟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起割过猪草,吵过嘴打过架,就这么一下子全死光了,是个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可也没办法,人活就是争命,就跟大旱年间和上游的村子

    争水,全看个人本事。而且落到这个下场,他们未尝没有责任,村里千叮咛万嘱咐,担粮进山,他们不听,今年别养猪,他们也不听,明明有很多次逃命的机会,偏生他们这也舍不下,那也丢不得,又怪得了谁?

    真要怪,只能怪朝廷,怪世道,怪自己……

    赵老汉摇了摇头:“先在山里待着吧,下山也没地儿住,李老弟倒是让我们去他家先住着,等房子建好再搬,可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别人家住着处处不方便,既然村里闹腾的厉害,咱就在山里躲躲清闲。”

    他心里也觉得烦,老大虽然醒了,精神头却不咋好,隔了一日,肩头的伤口瞧着愈发渗人,若不是有神仙地,老大这回可就没了!他们拿命去拼,一个不慎就是全家汉子死绝的下场,没道理村里人一点力没出,还要他们处处妥帖。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族人死得太多,那咋整,他还能给他们复活了?

    “那山下的庄稼呢?”

    “老二每日下山去看一眼就成,不妨事儿,勇子他们会帮忙照看。”赵老汉说着扭头看向赵二田,“老二,你明儿下山通知他们几l家,后日去槐下弯,我有事要和他们说。”

    赵二田点头:“知道了爹。”

    王氏估摸他是要说征兵的事,眼看着就要秋收了,这事他家现在也拿不出个章程来,是躲还是跑咋都拿不定主意:“早些说,让他们几l家心里有个底,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反倒容易出岔子。”

    赵老汉放下碗筷,从一旁的碗里拿了几l颗刺泡丢嘴里,酸酸甜甜真解腻。他砸吧砸吧嘴,对闺女伸出手板心,赵小宝哼哼两声,又往他手中放了十几l个刺泡。

    “爹,小宝想吃点心。”她惦记着爹说的点心,连猪蹄都没心思啃。

    “吃,小宝想吃就吃。”赵老汉探身拉过一旁的背篓,把野草一股脑全丢了,从里面抽出一盒点心递给她,扭头对老婆子道:“对了,明儿我和老三还得去一趟于家。”

    “落东西了?”王氏皱眉,“你可莫要岔了心,于家可不是咱想去就能去的,别仗着瑾瑜的关系,觉得自己和人家多熟,更别惦记攀高枝,我们攀不起。”

    “你想啥呢?我攀啥高枝,你这老婆子说话真难听!”赵老汉不高兴了,伸手在背篓里掏了掏,先是把那袋银子丢给她,然后摸出压在最底部的那匣子金物,打开后拿起一片金叶子递到她跟前,“眼熟不?这是瑾瑜舅母给咱的谢礼。”

    王氏伸手接过,一看

    之下心头猛地一惊。

    赵老汉冷哼两声:“攀高枝,咱眼下不得罪人就挺好了!”

    王氏感觉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捏着金叶子的手都在发抖:“这……”

    “认出来了吧?若仅仅只是几l片金叶子还罢,人家指定不稀罕。”赵老汉叹气,“可我们当初挖到的还有金簪和长命锁,到底是不义之财,我想着看在瑾瑜的面上,干脆多走上一趟。”

    “真是人家埋的,那就还给别人。”

    “若是早夭幼儿的遗物,我们拿着也不好。”担心她舍不得,赵老汉把钱袋子打开,二十几l个小元宝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瞧,这是正经银子,咱敞开了随便花,哈哈,咱不亏,就当是和人家换了!”

    然后他又把金鱼舅母愿意带他们去边关一事说了。

    “这不,人家有那个心,对我们父子也没摆谱拿架子,我多走一趟,顶多费些脚力,但这良心从此往后却是安了。”

    王氏心里有些不太乐意,那可是好多钱呢,咋可能嘴皮子一磕一碰说还就能还的?何况又不是他们偷来的,谁挖到就是谁的,他们凭运气得来,咋就不是他们的了?

    不过转念一想到那个长命锁,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扭头对闺女道:“小宝,你把木屋里那个装金子的木匣子拿给娘。”

    “好哦。”正在给侄儿们分点心的赵小宝闻言立马点头,小手一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木匣子。

    王氏打开匣子,拿起长命锁递给他们姑侄几l人,问道:“上面可有刻字?”

    赵小宝立马举起胖手抢答:“有的有的,小宝一早就发现了!”她也好喜欢金子,时不时就要偷偷拿出来摸摸,嘿嘿。

    “我也认识!”学字最认真的赵谷也举手,他小心翼翼捧着长命锁,生怕弄坏了,照着雕刻的字一字一顿念,“平,安,喜,乐。”

    “还有这里。”赵小宝挤过来,胖嘟嘟的手指指着最中央三个细蚊般大小的字。

    “陈,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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