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于是他挥手一气呵成,一副《月下狐狸偷瓜图》便成了。寥寥几笔,雪狐狡猾偷笑跃然纸上。
    身边的内侍见他搁下笔,立即递上签章、冒着热气的净手丝绢,以及热茶。
    朱瞻基接过茶呷了一口,才懒洋洋道:“到了也不下来见我,你到底要在屋顶呆多久?”
    一个雪色箭服的白衣青年翻身落下,站在廊下。他身形擎长的青年面容清隽,面色比普通人更白些,他眉色极浓,从小到大的很少笑,他自然是罗生。
    罗生目光盯着那画看了几眼,指点道:“上次你画老鼠偷苦瓜,这是白狐偷西瓜,下次又是什么?”
    “视朕心情。”朱瞻基睨了他一眼,“我不叫你,你便打算在屋顶坐到饿了再下来?”
    罗生认真的回道:“此处屋顶最高,赏雪视野极佳,能望景山,故而停留。”
    朱瞻基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还真解释。快随我去用膳,等了你半日,都冻僵了。”
    一旁的小中官上前悄声说:“万岁忘了?今儿是十五,您答应皇后,今日替贵妃娘娘的皇子……”
    朱瞻基冷哼一声:“朕的师弟来了,什么生日宴都往后挪。”
    小中官吓得脸色发白,立时唯唯诺诺告罪。
    御膳并不奢华,四菜一汤,还有一尾鱼。美中不足的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停又小内侍来请皇帝去探望小皇子。
    罗生搁下牙箸,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扔过去:“药已带到,我也该走了。”
    朱瞻基一拍桌子:“不许走!”
    罗生莫名其妙看他发脾气,倒是周围侍候的小内侍跪了一地。
    朱瞻基怒道:“知道她贤惠,是有名的好人,不为自己争宠,天天安排着朕该去哪个宫,不该见什么人!这么贤惠,这么不明白朕不喜欢她,自请下堂让位啊?”
    底下噤若寒蝉。
    朱瞻基忍了忍:“滚出去,今天谁都别来打扰针!”
    待诸人唯唯诺诺退下,朱瞻基慢慢收了怒气,冷哼一声:“哼,啰嗦。”
    他转过头,对罗声道:“别理他们,一天天的全是礼法。从我太爷爷做皇帝的时候,我们朱家的女人就喜欢劝谏,这个皇后是打算博得个青史贤德的名声罢了。”
    罗生想了想:“若是你儿子生辰,你该去。”
    朱瞻基挥挥手:“不过小事,你今晚别走,咱们秉烛夜谈。我准备了许多东西带给师父,对了师父和你爹身体可好?”
    罗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九月之后,他们便去了泉州的海边小筑,而我在塞北。”
    所以他也很久没见到爹和阿父了。
    朱瞻基拉着他一路回到寝宫,一面吩咐中官们将他的蛐蛐大元帅都呈上来:“快说说这半年你都去了哪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给我带什么礼物了没有?宫里闷死我了,北元不犯境,我总不能追着他们打?一天天的,一说出兵狩猎,这群朝臣恨不得死谏大殿,博个青史留名。”
    ……
    一盘核桃,两人分食。
    秉烛夜谈,便是真让蜡烛烧了一夜,蛐蛐儿也叫了一晚上。
    快天亮的时候,皇帝仍然兴致勃勃:“我亲封的常胜将军厉害吧,未尝败绩。”
    罗生:“去年那只也叫常胜将军,却不是这一只。”
    朱瞻基:“你居然认得出不是一只?明明很像的。”
    罗生捏碎一只核桃,刚剥出核桃仁就被对方抢去扔进嘴里。
    朱瞻基目光落在罗生手上明显大了一圈的玉罗刹扳指上:“这是师傅给你的,他为何忽然让你去西域?”
    罗生:“我祖父想让我爹接手西方魔教事物,我爹不想管,也不让我阿父管这事。”
    朱瞻基难以置信:“所以把你交出去?”
    罗生:……
    朱瞻基深吸一口气:“那你爹,和我师父,都忙什么?”
    “他们去了泉州,练剑、论道、钓鱼,阿父教我爹凫水,据说我爹近日还领悟了一套剑法。”
    朱瞻基准备拍案的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当世两大高手,竟然这样虚度光阴!”
    让人好生嫉妒。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不敢忤逆长辈,对罗生道:“羡鱼,你以后不许学他们这样浪费光阴,要学朕这般勤勉!”
    罗生睨了他一眼:“但你脸上写着羡慕。”
    罗生知道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在宫中一直唤他叶羡鱼。他也挺喜欢这个叶氏开头的名字,行走江湖也时常沿用。
    朱瞻基长叹一声:“我也想去漠北,想去走皇爷爷走过的路,想去南海,去见识郑和呈上来的见闻,还想去塞北,去看一看那边的落日。”
    但朕没有时间了。
    一片寂静之后,他低声说:“可惜那群朝臣们不让!我若执意如此,他们恨不得死谏博个青史留名。”
    天边已经有了微弱的光,罗生站起来:“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朱瞻基闭了闭眼:“我打算让郑和再下一次西洋,再看一次南海诸国的动向,再宣我大明国威。郑和老了,他说还没见过心心念念的南十字座,他自比老骥伏枥,想再做一次大明的千里马。”
    罗生:“你想让我跟着大船出海?”
    朱瞻基长久站着,缓缓说道:“他们只是臣子,你却是我的眼睛。替我出一次海罢,回来告诉我你见过的一切。”
    罗生站起身,提起剑向外走去:“好。”
    朱瞻基看着他的背影好生羡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大概是他此生都无法拥有的洒脱。
    年轻的剑客雪色背影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名剑,就要踏入晨曦的微光之中,仿佛一眨眼就要如晨雾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