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嫂说,随岚走后不久,村里的男人们就回来了。
村民们以为今后可以安居乐业,谁知没过几天,又接到了新的敕令。
新君重新征召民夫,在各地为河伯修建庙宇行宫。
从前修水渠,每村只出十名男子,出了徭役的民户可抵赋税,还有工钱寄回家。现如今为神明做工,却是全村成年男子都要去,还没有工钱。
“你张大哥才在家住了几日,就被押去国都了。”
“村中妇孺,都靠种地为生,可此处离水源太远,不易灌溉,家中劳力不足,真是快要活不下去了。这时候有外地客商投宿,谁会开门迎客呢?”
随岚和景洄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一路上所见的都是妇人,一见来人是男子,便骂骂咧咧关上门。
阿婼倒听得很认真:“你丈夫不想去修神庙,不能不去吗?”
“怎么敢不去啊?那可是神明!惹恼了国君,不过被打几板子,惹恼了神明,不给降雨,大家都要饿死了!”
阿婼皱眉琢磨了一会儿:“不是给国君修水渠,就是给神明修神庙。这样看来,国君和神明欺负人的法子,也没什么区别嘛。”
景洄如同被针扎了般跳起来:“那怎么会一样?修水渠是为了整个中容国的百姓好,修神庙……修神庙那都是神明的私欲!”
张大嫂听了吓得直哆嗦:“小少爷,可不敢乱讲话,被神明听见,是要降下天罚的!咱们的老国君不就是因为娶了妖怪,得罪了神明,才一病不起么!”
景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良久,终于不说话了。
张大嫂叹气:“修水渠也好,修神庙也罢,都是我们老百姓的命,活着就是受苦,再苦也只能受着。”
阿婼听她说得可怜,不禁暗忖,凡人过得这样苦,难怪自己随便一吼,就把人家吓得往地上跪。
她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对张大嫂道:“你放心,我从来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力气我倒是有的,不白住你家,……要不,我去抓头野猪烤来吃?我烤猪的手艺,那可是一绝……”
阿婼站起身来,一眼看到水缸是半空的,便去拿扁担要去挑水。
张大嫂哪里敢让这女煞星动手,连忙拦住:“姑娘莫要沾手,小妇人去就行。”
两相拉扯了一番,阿婼又有点生气:“你不信我力气大?”
张大嫂:“……”
随岚扶额不忍看,终于出手格开她们。
“阿婼,我看院中有些木柴,你去帮忙劈一些吧。”
阿婼想想也是,挑水哪有劈柴需要的力气大呢?
“我去劈柴!”
张大嫂战战兢兢地觑着阿婼的背影:“随岚先生,这姑娘相貌是好的,可是性情……恐怕不好管教。”
随岚几乎失笑:“她不管教我,就烧高香了,我哪敢管教她。”
他思忖片刻,从褡裢里摸出十五个大子儿,交给张大嫂:“今日我们只借宿一宿,明日就上路,还请张大嫂准备些简单茶饭,管饱就行。”
张大嫂
推辞了一下,思及自家状况,还是收下了。她脸上多了些笑意,说要去隔壁借些肉做饭,让他们稍待。
张大嫂走后,陋室中终于安静下来。随岚立在门边,默然沉思。
不管怎么样,他也不能真的跟着阿婼和景洄去中容国都。
河伯沉汤……随岚并未有缘一见。
姐姐姑媱说,沉汤为人傲世轻物,任达不拘。姐姐言语中虽未执贬,提到这个弟弟时,却忍不住秀眉轻蹙。
后来随岚自己下凡走一遭,可算见识了这位二哥的“傲世轻物?[(.)]??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
他此时用的是凡偶,又和真身有些许不同,真和河伯照了面,也未必会被认出。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认了出来——
自己倒没什么,最多,便是回星燧塔去。
随岚只是怕给姐姐惹麻烦。
沉汤觊觎昆仑主神之位已久,和长姊不睦,已是公开的秘密。
院子里,斧劈木柴的响声不绝,一听就知道七婼山的女山主正结结实实地卖力气。
阿婼倒不觉得把凤头斧用在劈柴上,有什么浪费,仿佛有事情做,就很值得开心。
随岚有些好笑,又觉得自己落在这样一个祖宗手里,实在很无力。
他行走世间也有百余年了,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见缝插针,不管遇见什么牛鬼蛇神,总能迅速猜到对方心中所图。阿婼却和他以前遇到的难题都不一样,她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就是赌着口气,非要把他拴在身边。
这可真是无计可施。
景洄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随岚替他叹了口气,唤道:
“太子殿下?()?()”
景洄惊醒过来,眼眶湿了又湿:“随岚先生,我父王母后为了百姓兴修水利,在他们看来,竟然和为河伯修建神庙,是一样的吗?我……真替他们不值。()?()”
随岚苦笑:“对百姓们来说,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要求他们高瞻远瞩,舍生取义,焉知不是另一种傲慢呢?()?()”
景洄怔忡了。
随岚再道:“此处离国都尚远,太子殿下要是后悔,还来得及。权力斗争并无意义,你父王母后,都更希望你远离是非,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有心劝退景洄,这样,也许能动摇阿婼去国都的决心。景洄不知随岚打的算盘,兀自低头陷入思绪,满脸痛苦。
门外,劈柴声依然节奏欢快地响着。随岚觉得可以让景洄自己静静,便推门而出。
一出院子,随岚吃了一惊。
这一会儿工夫,阿婼竟劈出了一座木柴小山,整整齐齐摞在篱笆墙边。
随岚目瞪口呆,他记得张大嫂院中原没有这么多木头。
阿婼拄着斧头:“我去附近山上弄了几棵树来,这些,够她烧一年的了吧。”
她倒真是个实心眼儿。
随岚拿出块棉巾,递过去:“擦擦汗。”
见她接过棉巾,他忍不住微笑:
“你若心中过意不去,一会儿和张大嫂说一声抱歉,就行了。”
“我才不!我是七婼山主,怎能随便和凡人道歉。()?()”
阿婼哼一声,低头继续劈柴。
这时张大嫂从邻家回来了,手里拎了只活鸡,还有些细和黍。阿婼和随岚帮着烧火起锅,不一会儿便收拾出一桌好茶饭。
张大嫂手艺很好,黍凉糕蒸得香甜软糯,鸡用小鼎久烹,也是鲜嫩入味。
阿婼三下五除二吞掉一只鸡腿,又眼巴巴地望着随岚手中的鸡腿。
随岚只好把鸡腿塞到她手里,自己从鸡的脊背上撕些小肉吃。
岂料她几口就吃完了鸡腿,又去看景洄手里的鸡翅。
景洄见她眼神如同虎狼,吓得猛一哆嗦,下意识把鸡翅也递给她。
一只整鸡,三中有二都落进了阿婼的肚子。
阿婼欢快地吃完,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张大嫂烹鸡的手艺真好,能教我吗?()?()”
等她学会了,可以回七婼山抓山鸡,烹给师父们吃。
张大嫂不好意思地低头:“姑娘明日就要离开,恐怕来不及,要是能多待几日……()?()”
阿婼挥挥手:“无妨,等我们从国都回来,再来和你讨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她凑近些,“张大嫂,你跟我说说,你男人长什么样子,若是路上遇见,我把他救出来,让他回来找你。”
张大嫂吃了一惊,险些打翻了碗:“姑娘别说笑了,此去国都路途遥远,你们还是……多担心自己的安全吧。”
随岚听她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心中一动,问:“张大嫂,我记得你还有个女儿,上回我帮她算过姻缘。怎么今日没见?”
张大嫂低着头,半晌才道:“我们村里日子难过,我把她嫁去邻村了。”
随岚哦了一声,于是没再多问。
肉足饭饱之后,张大嫂在外屋给随岚和景洄打了个地铺,她和阿婼睡在里屋,今夜便如此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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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随岚睡得格外晕沉。
他仿佛身上压着千斤重担,有许多杂乱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涌上来。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踏云飞在天上,一会儿又身陷一个洞底,无望地仰头看着一孔天光。黑暗中,总有一个高髻的背影背对着他,他试图高喊,引起那人的注意,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在迷梦里载沉载浮了许久,随岚忽然心生不安。
好像还有个什么人,强行拽着他往前走。
是什么人呢?
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事要做,该醒来上路,却怎么也抓不住一点清明。
他的神志和身体奋力争斗,又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睁开眼睛。
旷野中的干风飒飒吹来,随岚发现,自己被粗麻绳捆在一辆破车上,和其他几个人挤在一起。
景洄就在他旁边,双目紧闭。
随岚低喊:“太……阿水!”
景洄蠕动了一下,费力地睁开双眼:“先生……”
只睁一睁,又无力地阖上。
破车被两头瘦驴拉着,吱呀呀地行驶在颠簸的官道上。几个持戈的兵卒走在前面,闻声回过头来,睨笑道:
“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随岚镇静地问:“兵爷,可是有什么误会?我只是游方的卜者……”
“什么误会不误会,厘口村抓壮丁,就差两个,算上你们,刚好够数。”
“……”
随岚勉力环顾四周,景观风物已大为不同,路边没了青禾农妇,只有漫漫的黄土风吹得人一嘴碎渣。
“兵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国都呀!新君要给河伯帝君修一座天下最气派的神庙。”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