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离亭宴,歇指煞 > 第 18 章 惨绿的旧事(5)
    第18章

    初七日,相看礼于芜园举行。

    清早萧清规还专程跑到千秋寺上了炷香,跪在大雄宝殿内冥想许久,直至一颗心彻底平静,宣告一切都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她只消接受这个苦果。

    今日她未带那串素来不离手的十八子念珠,手里抓着个玄色的香囊,本就带着深沉的檀香气,经过寺院的洗涤,气味愈浓。

    寿眉不能理解她在相看礼前还要跑一趟千秋寺的动机,回宫前往芜园的路上,见她百般珍视地抚摸着萧翊的香囊,寿眉佯装随意地言道:“奴婢粗心,今日见长公主拿着王爷的香囊才想起来,近些日子几次见到王爷,王爷的腰间都是空荡荡的,可是落在了咱们宫中?”

    正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萧翊却是个异类,大抵有自小习武的缘故,他素来不喜欢佩戴玉珏,二十岁冠礼过后,他的腰间便再没有过玉饰,反而爱佩个样式并不起眼的香囊,这大抵也成了宫人识得他的一个标志。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香囊不知换过多少,味道却不曾变过,便是寺庙里最常见的旃檀香,与他喜欢瑞鹤祥云纹一样,实在是不符合他的气质。

    闲时寿眉也曾问过她这些习惯的缘由,好奇与不解罢了,萧清规一律回答不知,可她当真不知吗?装假太久,她也说不清了。

    眼看着将要抵达芜园,请来作陪的世家公子小姐们都已早早到来恭候,气氛极为和睦,还有吟诗赋梅之声,今年的残雪照水梅开得极早,满目白瓣青蕊,结成花海皓浪,却也因为画面过于纯净,即便宾客相聚热闹,萧清规还是认为多余了一股哀戚之感。

    临下轿前,萧清规低声说道:“他这香囊已经丢了数月了。”

    “长公主为何不还给王爷呢?”寿眉疑惑道。

    “既已丢了这么久,即使送了回去,也非原物了,他未必乐意。”

    话中暗藏禅机,寿眉这下倒是彻底晕头了,全然琢磨不透萧清规的意思。

    萧清规翩然下轿,芜园内的众人纷纷看了过来,齐声施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都随意罢。”

    她由寿眉搀扶着进入暖亭,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三面立着玉石屏风聚温,暖笼也烧得火热,这种气候最适合饮上一盏正山小种,温脾暖肺,宫女又送上煨好的手炉,萧清规才有些血液仍在流动的实感。

    她怡然地独坐在那儿等候,始终不见冯玄度的影子,寿眉不免有些愤慨:“这冯尚书之子架子未免也太大了

    些,竟敢让长公主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他倒不急不忙……”

    萧清规并不在意,抬手阻止寿眉抱怨下去,问道:“母后为何还不来?”

    她总归是萧清规的母亲,相看礼上合该出席,否则折辱的是萧清规的颜面。当初也是她偏帮萧旭,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如今萧清规坦然接受,她竟又不肯出席相看礼,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又反悔了不成。

    寿眉支支吾吾答道:“太后她老人家……怕是不肯来……”

    萧清规道:“那就再去请,你亲自走一趟福安宫,告诉她,今日她必须出面。”

    寿眉应声退下,嘱咐暖亭内的宫女小心伺候,萧清规则抬头望向远方,瞥见个很是不情愿的身影,姿态散漫地走近,在亭外朝她行礼,便是冯玄度了。

    “草民冯玄度,因家中有事耽搁,来迟了,还望长公主恕罪,在这儿给长公主请安了——”

    萧清规听着他懒洋洋地声音,率先注意到他斗篷的领口处有些凌乱,心中明了,这少年郎怕是被冯湜拽着脖子提过来的,看来他也不满意这门亲事。

    上次酒宴上萧清规根本没有注意他的模样,眼下才看得仔细,冯玄度看着颇为年轻,定然比她年纪还小上几岁,眉间满是少年意气,看着她这个当朝长公主都是带着不屑的,容貌也算永安男儿里的佼佼者,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可惜还带着些如萧旭那般的稚气,虽有萧翊的张狂,才干却远不能及,到底浮躁了些,仍需锤炼打磨。

    萧清规任他弓了许久的腰,才命他免礼,他则挺直了腰板,还反手揉了揉,分外娇贵的样子,语气又颇为大胆:“长公主,我能入内落座了么?”

    萧清规觉得他有些意思,这样的人成婚后即便有不得不碰在一起的情况,也不会无聊,她请他坐下,旋即问道:“你今年可有弱冠?既自称草民,冯尚书未在朝中给你捐个一官半职?”

    冯玄度拿起盖碗饮了口茶,还侧过头去“呸”了两声吐出茶叶,旁边的宫女已经面露嫌弃之色了,他吐干净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萧清规:“今年春天就已经弱冠了,草民无能啊,家父常说,若非只有我这一个独子,他早就把我赶出家门了,那我可就没这个福气高攀长公主了。”

    “本宫看你并不想要这个福气。”

    冯玄度没想到萧清规这么直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烦躁地脱去了斗篷,才发现自己的衣领有些散乱,用力地拽回原位。

    萧清规又问:“你可是想问本宫,能否取消了这门

    婚事,毕竟你巴不得如此。”

    冯玄度这才开始正眼瞧萧清规,神色探究地凑近身子:“长公主,那你能吗?你看你也瞧不上我……”

    她觉得冯玄度就像另一个萧旭,俨然对待的弟弟态度:“不能,这个驸马非你不可。你也大可不必在本宫面前伪装,冯尚书希望你能做个文臣,传承冯家世世代代的功绩,可你却生来嗜武,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所以才至今没有入朝为官,你不是个浪荡世家子,本宫知道,否则,今日你进不了芜园。”

    冯玄度“啊”了一声,旋即坐直了身子,懒得伪装了:“真是无趣,可是长公主,我不能做你的驸马,这与寻常人家的布袋有何区别?这样我今后又如何成为统帅府兵的大将军?你这是误我前程……”

    寿眉一回来就听到他最后这句,连忙申饬道:“你放肆!竟然如此与长公主说话。”

    萧清规摇了摇头,显然不与他计较:“谁说你与本宫成婚后就不能做将军了?你就没想过本宫也可助你?”

    她让冯玄度自己去琢磨这其中的利弊,转头听寿眉附耳言道:“太后称病,只一味跪在佛龛前念经,命奴婢传话回来,叫长公主在相看礼结束后去一趟福安宫,太后想必有话与长公主说。”

    萧清规脸色微沉,看一眼芜园的入口,又问道:“兄长和阿旭可有过来?”

    寿眉答道:“王爷一早还是去了京郊,怕是未必会来了,陛下应已在来的路上,奴婢回来时隐隐看到了銮驾。”

    只要萧旭来了就好,毕竟他才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皇帝。萧清规暗自盘算着,转头便对上冯玄度好奇的眼神,她则露出个假笑:“你倒是直率,就这么盯着本宫看。”

    冯玄度问道:“你在算计什么呢?我一直听那些大臣说,你这个人城府极深,又不露锋芒,表面菩萨心肠,其实最爱用钝刀子杀人……”

    “冯公子慎言!”寿眉简直要气死了,甚至想上前掌掴他。

    萧清规却笑了,这一笑倒是发自真心的,同时还听到了另一缕渐近的笑声,贺兰云裳屈膝施礼:“参见长公主。云裳来迟,远远便听到冯公子的大胆之言,不觉笑了,还望长公主莫要见怪。”

    萧清规摆了摆手:“你也坐罢。本宫倒是好奇,不如冯公子说说,是哪些大臣在你家与冯尚书说的本宫这些坏话?他们还说了什么?”

    贺兰云裳落座在侧,亲自帮萧清规烹茶,寿眉则将盖碗撤了下去。

    冯玄度倒还不傻:“你当我是孩子,还想引诱

    我,我才不告诉你都是谁说的,你自己也清楚,说的人多了去了,便是治罪也治不过来的。更何况,我还有可能骗你呢,你如此信我说的话,因为你心中清明,你就是如此的。”

    寿眉气得直跺脚,只恨自己不能做主,否则这桩婚事她是第一个要悔的。

    萧清规却觉得许久没这么轻松过,宫里绝不会有冯玄度这般说话直白又有趣的人,她冷不丁见到,自然觉得新奇,更不至于因为这些动怒,随他说罢了。

    宫女送上来三盏赤豆糊羹,率先要呈给萧清规,她则摆了摆手,示意先给冯玄度,冯玄度闻到甜味就眼睛一亮,惊喜道:“长公主,你也爱吃赤豆糊?你既先给了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萧清规让他随意:“本宫并不嗜甜,因你爱吃,特地准备来款待你的。”

    冯玄度刹那间心思百转千回,却怎么也看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埋头吃着赤豆糊动脑筋。

    贺兰云裳不过浅浅动了一口,眸色微转,指着远处残雪照水梅的繁盛之处提醒萧清规:“长公主您看,那些姑娘家在簪花呢。”

    萧清规险些误了正事,转头看过去,群芳荟萃,衣香鬓影,倒是幅雅致至极的佳人拾梅图。她凭着记忆中的印象,盯上了其中一个气质尤为清冷的,倒是与她自己有几分相似,明知那小姐姓甚名谁,还是假意问道:“那个披着藕荷色斗篷的,是谁家的?”

    寿眉答道:“那是安国公的最为宠爱的小女,名叫沈素娥,年方二八。”

    萧清规笑着点头,细看那笑容中带着丝苦涩,贺兰云裳则接道:“长公主既喜欢她,不如叫她近前来见见?”

    “不必。”她心中百般不舍,动作却极为果断地掏出了那只香囊,她估摸着萧旭就要到了,“这是本宫皇兄贴身携带的香囊,前些日子皇兄来探望本宫,不慎遗落了,本宫纳罕着拆开一看,你们猜,里面装着什么?”

    寿眉已经察觉不对,不敢接话,贺兰云裳心思极深,见状也不出声,自有冯玄度这个单纯的少年看戏般捧场:“香囊里还能装什么?干花?或是香料,我闻到了檀香,辰王竟然喜欢檀香?”

    若非香囊在萧清规手里,他大抵都想夺过去拆开看了。

    “装着女子的青丝,本宫这才迟钝地发觉,皇兄原来早已心有所属。”

    萧清规淡定揭晓答案,本想将香囊递给寿眉,动作却顿住了,寿眉是她的人,虽然此事她注定难逃干系,可为免寿眉无辜遭遇波及,最好还是换个人做。于是她将香囊

    交给了贺兰云裳,贺兰云裳是天师监的人,上面还有贺兰世镜护佑,萧翊即便动怒,定然率先与她发作,即便追究到贺兰云裳,也是后话了。

    “云裳,你便帮本宫做一回牵线的红娘,将这香囊去送给她。我朝相看之礼沿袭百年,全了不少风流情债,若能为兄长促成这桩喜事,也算双喜临门。”

    贺兰云裳笑着接过香囊,起身便向梅林中去,饶是寿眉也知此举不妥,冒着违命的风险抓住贺兰云裳的手臂,低呼道:“长公主……”

    她只看到萧清规端坐着的背影,分外消瘦可怜,她看到浓郁的哀愁,深知萧清规本意并非如此,却无论如何都猜不透为何偏要这样做,萧翊已因冯家的婚事积怨许久,倘若知道萧清规先斩后奏,定要掀翻了天的。

    萧清规纹丝不动,贺兰云裳确信她心意已决,拂开寿眉的手走远,寿眉正要开口,萧旭到了。

    太监肃声通报:“陛下驾到——”

    除了萧清规以外,其他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冯玄度也不敢再坐,让位给萧旭,候在一旁。

    “皇姐可曾听闻母后抱恙,怕是不便前来赏梅了,朕刚见了几个宰相议政,一结束就赶紧过来了,皇姐与阿崇相看得如何?可还满意?”

    萧清规并不搭腔,等待贺兰云裳将人带过来,心情颇有些复杂煎熬,疲于应对。

    萧旭也不在意,同冯玄度对视一眼后兀自说下去:“崇是他的表字,皇姐今后也可叫他阿崇。朕与阿崇曾有共师之谊,幼时一起学过骑射,奈何朕并非马背上的将才,阿崇倒是很擅武功,奈何冯尚书对他极为爱惜,故而至今未能在前朝谋职,皇姐觉得朕赐他个什么官职可好?全听皇姐吩咐。”

    他一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下问她一个内闱的公主封官之事,为的还是她钦定的夫婿,萧清规无论如何也不能接这个话茬,只答道:“陛下自己看着办便是,何须问本宫。不过本宫眼下倒真有一桩事,想求陛下个旨意。”

    “皇姐但说无妨。”

    她听着渐近的踩雪步音,娓娓说道:“今日众多女眷在此赏梅,本宫早已有所耳闻,皇兄心有所属,而且属意的那位姑娘就在这芜园内。”

    萧旭面露惊诧之色:“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故而本宫冒昧替皇兄说了出来,陛下可要下旨赐婚?”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朕即刻便下口谕!”

    “本宫已让云裳将人带了过来,她手里还拿着皇兄的香囊,里面藏着定情的青丝。”

    “皇姐可知是哪家的姑娘?”

    “便是安国……”

    “长公主。”贺兰云裳骤然发声,立在暖亭下,瞧见萧旭后赶紧行礼,“参见陛下。”

    “免了。”

    萧旭草草拂了下手,像是想听萧清规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萧清规随意转过头去,看到贺兰云裳身旁那位身着藕荷色长裙、碧荷色披风的小姐,手里还拿着萧翊的香囊,顿时愣在原地,思绪百转,暗生惊骇,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萧旭见她不说话,盯着那女子瞧了瞧:“这倒巧了,前年母后为朕挑选皇后,朕依稀记得,兵部尚书卢敬远有一双女儿,虽非一母所生,样貌却很是相像,可比娥皇女英,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那女子款款施礼,答道:“民女颂筝,家姐名为颂笙,?并未得此殊荣,能够入宫陪伴长公主赏梅。”

    萧清规凭借着依稀的印象想起,她当时逐一看过那些世家之女的画像和名册,还见了个永安城中专门游走于富贵人家的媒婆,颇为熟悉各大世家待嫁之女的性情。卢家一双姐妹,卢颂笙乃是正妻所出的嫡女,卢颂筝则是侧室庶女,姐妹二人相差半年出生,姐姐难免跋扈骄纵了些,妹妹则温婉娴静,瞧不出什么个性。

    她当时已经选中了安国公之女沈素娥,想着略给兵部尚书个薄面,便给卢颂筝下了帖子,多少有些故意为之,但总归这个人并不重要,眼下竟骤然变成了主角。

    她委实处于两难境地,不好出言搅乱局势,她一心布局,竟连自己入了别人的局都不知,心中不免懊恼,只能宽慰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便是为萧翊选定一门婚事,而卢颂筝的出身又做不了正妻,那沈素娥就还有机会。

    萧清规旋即哀戚愈甚,上天在明晃晃地作弄她、惩罚她,她原本不过想给萧翊送个妻子,如此下来,竟要成双了。

    她在那儿怔怔出神之际,萧旭已经逞起皇帝的威风,起身同众人言道:“今日是朕的皇姐在此举办相看礼,朕也将在今夏迎娶皇后,感念苍天庇佑,皇姐细心,不然朕险些误了皇兄的大事。朕在此亲下口谕,赐卢尚书次女为我大誉辰王侧妃,择定良辰吉日成婚,普天同庆!”

    阵阵恭贺声中,萧清规感觉耳鸣不断,喉咙涌起腥甜的血气,她不得不生生咽下,尘埃落定般敲响钟罄,这难道不就是她要的结果么?

    她黯然回首,瞥向那挂满哀愁的残雪照水梅,看到梅树下的萧翊,看到他眼中的愤怒,与无尽的失望,她眨了眼确信

    不是幻觉,藏在斗篷里的手抚上胸口,感知明显的阵痛,她自作自受。

    萧翊大步近前,萧旭欣喜地叫着“皇兄”,所有人灼灼的目光下,他用全力拽住她的手腕将人提起,一言不发地扯着她便走。

    那些注视变为非议,窃窃私语着,她的耳鸣声明明未止,却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那些议论,眼红耳热,心痛愈甚。

    萧翊拉着她直接进了芜园附近的一座观景阁,因是夏日赏花避暑的所在,旁边还建着座藏冰室,阁内异常阴冷,泛着灰尘的气味,想必已许久不曾有人光顾。

    她以为一进门萧翊就会将她甩开,早早悬起心来做好摔倒的准备,可他并无此意,而是紧紧提着她的手腕,逼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旋即,他怒吼道:“萧清规!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萧清规感知着手腕的疼痛,初次体会到当真被他这只凶兽咬住脖颈的危机,他过去对她到底有多温柔?她来不及多想,强作镇定地扯起一丝假笑,笑得双颊都泛着僵硬:“怎么?皇兄可是不满我为你精挑细选的婚事?这其中出了些纰漏,我原本为你选定的是安国公之女……”

    “你还敢说安国公之女!萧清规,萧清规,”他重复叫着她的名字,多重情绪交加,终是变成痛苦的哀叹,“你当真是会在我心尖上下刀的。我只当你自己想要逃离我,所以打算出嫁,我不想逼你太紧,给你时间明辨是非,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不仅要离开我,你还要将我推得更远。当年我远征江南,东夷皇帝将他的女儿和姬妾送给我,人不过在我王府多关押了两日,你气得一月不肯理我,如今你告诉我,那时的萧清规去了哪里?!”

    “那时我年少无知,误了皇兄的姻缘,如今全做弥补……”

    “你如何弥补?你说得轻巧!我素来知你擅使心计,钝刀伤人,这些年来我在宫外与你合谋,说我是在助纣为虐也未尝不可,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算计到我的头上!我刚才大可以拔剑将冯玄度和那不知名的女娘痛快杀了,可我……”

    他停顿片刻,双眼已瞪得猩红,挂着血丝,萧清规知道,他最近军务繁忙,已经够费心劳神,她可谓是借机添乱。

    “阿菩,我的阿菩,我只问你,你可会心痛?你懂不懂心痛的滋味?你到底有没有心?父皇在时,我费了多少心血推拒婚事,更为了保全你的自由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玩弄我、戏弄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心里装着的一直是谁?我心悦之人……”

    “够了!兄长!”萧清规胸腔剧烈地抖动着,壮着胆子将他的话堵住,“不论如何,阿菩不后悔今日之举……”

    “你若知晓后悔,我也不至于如此动怒!我恨的就是你这般冥顽不灵,自以为是……”

    “阿菩只想与你做一辈子的亲兄妹,这不好吗?”

    “不好!”他喉结微动,咽下万千将要脱口的肺腑之言,百般克制,“早在当年那场荒唐的重逢,我就已经知道,在你身上,我是永远都不够的。”

    萧清规泪已湿了眼眶,手腕似乎脱了臼,她也有些坚持不住了,声音变得乞求:“兄长,你听我的,你相信我,唯有我嫁人、你娶妻,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只有她嫁给了冯玄度,他娶了卢颂筝或是沈素娥,他们的关系才会永久地停滞在兄妹二字,那是她为他们彼此之间新加上的桎梏,制约着彼此不再越过雷池半步,他为何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我不接受这结果。你听到没有?我不接受。”

    泪水终是没忍住落了出来,萧清规试图去撬动他的铁腕,低叫道:“很痛,手腕要断掉了……”

    “原来你也会痛。”他仍旧不肯松手,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牢牢地将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攥住,“那日蓬莱殿内指婚,当晚你同我娇声示弱,你抱了我,那是我想要的,你觉得我感觉到不到是么?这几个月我多少次想问一问你,你抱我的瞬间,到底是出自真心,偷走香囊不过是顺便之事,还是说,抱我才是顺便,是借口,你早在那时便已蓄谋。”

    “当然是为了拿走你的香囊,不然我怎么会抱你?兄长,我们如今都并非少年了,这是不应该的。”

    萧翊怒极反笑,“不应该?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我萧翊不应该的!萧清规,我发现我从未看懂过你。过去我自诩懂你,竟全是一场笑话,你引诱我,又推开我……”

    “我没有!”萧清规下意识反驳道。

    “那夜我脱你衣服为你涂药,你当真睡着了么?!当年安朔坊内为我点痣,你当真看不出那对北朔男女是夫妻么?!元徽二十年,我的冠礼结束后,你与我互梳青丝,我收起了落发,多年珍藏在香囊内,你当真全然不知么?!”

    萧清规直觉眼前发黑,呼吸急促,几次开口都无法反驳,最终只能逃避地重复:“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的罪责罄竹难书,一边沉溺又一边推开,她不如萧翊磊落,她无处遁形。

    北郊外震天的鼙鼓声响起,传入皇城,惊

    得萧清规心跳都停了一拍,萧翊也不再与她对峙,果断松开了她的手。

    很快,叩门声音响起,急促而无礼,萧翊走过去开门,萧清规向后跌了两步,抚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来人并非顾放,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参军,焦急禀告道:“王爷,北朔三皇子突然率军进攻寒沙川,已与守将交锋,我军怕是……不敌,可要即刻点兵?”

    萧翊当即要走,迈出阁楼后转头看她一眼,萧清规贪恋着与他对视,满眼牵挂,他却冷若冰霜,只字未留。

    他早已离去,她仍留在原地,感受着刺骨的凉意,直到彻底支撑不住,在昏迷的前一秒听到寿眉的惊叫:“长公主!”

    她做了场漫长的梦,回忆元徽二十年,萧翊及冠,萧复为他举办了隆重的冠礼。

    ?)

    清规并未能亲瞻冠礼,但冠礼结束后,他率先来嘉宁宫见她,她姑且也可算作第一个见到他束冠的人,正式的,会面的。

    她那垂挂着撩人珠帘的寝殿,数年不曾更换过摆放,她那时年方十七,虽已礼佛,到底还带着稚气,尤其在他面前。

    殿内唯有他二人独处,她偏要为他重新束冠,即便自己并不会给人梳头,他全然纵容,果断散开青丝,垂在背后,模样放荡勾人,她呆呆看了很久。

    磨蹭大半个时辰,她连头发都梳拢不好,遑论戴冠,累得双手酸痛。后来,就变成他给她梳头,他说她的乌发很是漂亮,握在手中像绸,他们的青丝混乱在一起,满室都是桂花油的香气,醉人心脾。

    那时她宫内还有个贴身侍奉的嬷嬷,姓什么她都不记得,寿眉被她支走了,嬷嬷见白日里殿门紧闭,推门而入。

    她只知道自己当时在萧翊的怀里睡着了,不知萧翊在做什么,嬷嬷猛地发出大叫,吓醒了她,他们像受惊的鸟儿离开彼此,对视一眼,仅需一眼,交换了所有的罪恶。

    那个嬷嬷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宫中,凭空消失一般。

    她偶尔会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这号人、这桩事,想她到底有何结局,想萧翊到底做了何事,直到天亮都不能合眼。

    碧珀合香花晒干,旃檀粉末与麝伴,一缕青丝绕红线,藏尽痴念,这是萧翊的香囊,她岂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