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空气变得潮湿，雨水彻底淹没了钟声。
暴雨倾盆，雾今的感知在电闪雷鸣中苏醒。
像无数个加班回来的夜晚一样，他提着湿淋淋的雨伞，在黑暗中走进公寓楼道。
唯一的区别是他没戴手套。
随着他的脚步，上衣口袋传来钥匙串碰撞的声响，公寓的钥匙被习惯性放在外套衣兜里。
梦境场景是根据他的记忆搭建的，因为细节很还原，也足够丰富，所以显得特别真实。
湿漉漉的脚步声在楼道回响，雾今掏出钥匙，打开了219号公寓房门。
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他尝试性按下门边开关，玄关的灯没有任何反应，唐医生按照他的要求，将梦境设置在暴雨夜断电的公寓——他在原本世界生活的公寓。
人类不能直视不可名状之物，黑暗的环境可以避免直视带来的精神污染，而熟悉的环境也让他更有掌控感。
进屋后，雾今像往常一样把鞋放在玄关处，赤着脚拉上公寓所有窗帘。
之后他摸着黑朝浴室走去。
每一次，被那家伙入侵的梦境都发生镜子前。
雾今推断，对方需要通过镜子来制造幻觉，也可以说镜子是祂入侵自己的通道。
公寓的浴室不大，浴室里有一面半身镜，正对着浴缸。
这是公寓里唯一的镜子。
雾今坐在浴缸边上，静默了好一会儿，窗外雷雨持续，呼呼风声掠过。
「滴答、滴答……」
虽然灵摆的晃动声已经消失，但雾今却在潜意识里模拟摆盘的晃动，以此提醒自己当下正处于梦境，也顺便消磨时间。
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但雾今很有耐心，约莫过了十分钟，风中泥泞的雨水味被海腥味取代，空气也随之变得黏稠。
——他知道，祂来了。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看不到祂，也不需要看到祂。
“打扰啦，”雾今半垂着眼皮，声音轻似自语，“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第九次见面。”
“但还是第一次，我主动把你约出来。”
唐医生的手术刀被他拿在手里把玩。
这种感觉很割裂，这里真实得让雾今错觉自己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但手中这把刀却提醒着他，这不过是一个能被他操控的梦境而已。
手术刀就像是一个区分梦境和现实的图腾，小巧且锋利。
“之前的八次见面都很仓促，总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我完全被你压制着，没有任何发言的机会，”雾今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这次我主动找过来了，我们需要好好地聊一聊。”
他是带着明确目的来的，虽然不确定“谈判”的规则是否适用于异种，但雾今愿意赌一把。
“你现在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对吗？”雾今问。
他知道不会得到回答，自顾自继续道，“人类被异种袭击受伤后会感染病毒，几乎所有人类都会在被感染后三天内死亡，而我已经活了七天，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生命极限。”
“我知道，这是因为你存在于我的身体里，”雾今歪了歪脑袋，“你压制住了异种的病毒，让我活了下来。”
“冒昧猜测一下，你也不希望自己寄生的这副身体，这么快就死掉，是吗？”
那句「是吗」他说得很轻，若不竖着耳朵仔细听，就会被窗外的雨响给冲掉。
雾今虽然一副松弛的表情，但他握着刀子的手心已经冒汗。
即使对方没有露面，但无形的压迫感却有如实质地落在雾今身上。
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古老又强大的存在，祂和他不是一个维度的生命。
他在赌，赌对方有足够的耐心，赌自己的重要性。
“虽然你延缓了感染的蔓延，但事实上我撑不了太久了，人类的身体是很脆弱的，”雾今说，“你愿意为我拖时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我还是挺满意的？”
“之前的梦境里，你总是在镜子里问我「你喜欢吗？」，”雾今顿了顿，抬起眼皮看向黑漆漆的镜面，“我说，其实我也很想问你，那你呢？你喜欢吗？”
“你喜欢我这副身体吗？”
说着，雾今轻声笑了笑：“喜欢我作为你的寄生住所吗？”
今晚这场独角戏，他越演越松弛了。
空气越发潮湿，黏稠的水汽让人呼吸不畅。
室温也在迅速下降，只穿了薄衬衫，刚才还被雨水打湿衣领袖口的雾今有点冷，他打了个哆嗦。
“滴答、滴答……”
浴室的墙开始滴水，空气在液化，黑暗更浓稠了。
雾今蓦然收起笑，盯着黑暗深处沉声问：“回答我。”
下一秒，雾今瞳孔微颤，脚下的地砖突然变得粘稠，细小柔软的触须从地缝中探出头，祂们像遇水的藤蔓一样，在雾今脚下疯狂滋长，甚至还有不安分的小触手蔓延而上，玩弄似的
缠绕他脚踝处的刺青，像是未经世事的孩童把玩新到手的玩具。
雾今瞬间难以动弹。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强迫自己从本能的颤栗中迅速冷静下来。
“而且，我在你的帮助下活了七天，已经超越了人类生命极限，早就被那群异种信徒盯上了，他们不会让我好过，不久后就会把我抓去实验室解剖研究，成为他们的实验品。”
尽管雾今已经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却抑制不住微微发颤，有些嘶哑。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入侵”下保持绝对的冷静。
“即使我变成一具干尸，那群异教徒仍可以从我这里找到你存在过的痕迹，他们总是有各种恶心人的办法，”雾今用最耐心的语气，说着近似威胁的话，“你不会希望他们找到你的任何踪迹吧？”
他的威胁就和对方的触手一样，看着柔软无害，实则直击要害。
“我主动来找你，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取得合作。”
“你帮我彻底清理掉身体里的污染物，让我活下去，我提供你寄生的容器，同时帮你掩饰你存在的痕迹，然后我们共享这副身体——！”
“嘶……”
触手突然以人类难以承受的速度蔓延。
雾今没饲养过宠物，也没和未孵化形态的异种蛋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出了差错，触了小异种的逆鳞。
也可能小异种拒绝任何形式的谈判，看来这个小家伙年龄不大，脾气却不小。
湿冷的吸盘伸缩张合，本能地寻找入侵的突破口，疯长过程中，祂贪婪地汲取猎物身上的温度和液体，将这个脆弱的人类占为己有。
雾今陷入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全身每个细胞都在颤栗，体温也在迅速下降。
异种拥有绝对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再这样下去，雾今身体的水分和温度都会被吸干。
“看来你不喜欢被人威胁，”被触手强制禁锢的雾今粗重喘息，“但我也不喜欢没礼貌的家伙…”
虽然客观上他处于绝对的劣势，但雾今的表现并不像个走投无路的猎物。
谈判与合作的基础是平等，猎物没有平等的筹码和权力。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表现得像个猎物。
进入催眠梦境后，他的作战辅助系统失去了信号。
雾今只能试图绕过系统，依靠肢体接触本身读取对方的心理活动。
毕竟这是在他掌控之下创造的梦境，可以
拥有各种可能性，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搏了。
雾今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压倒性的恐惧中稍稍恢复行动力，但他并没有捡起手术刀斩杀触手，也没有试图从密网般的触手荆棘中逃脱，而是用温和又认真的目光注视着蠢蠢欲动的小触手。
柔软，灵活，无孔不入，像所有新生命那样伸着脑袋探究世界。
小触手的动作随着雾今的视线而转动，探头探脑，触手却始终贴着雾今的身体不放，短暂的凝视之后，雾今发现祂同样也在试探他，似乎并对他充满好奇。
“嘘……”
雾今尝试着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蓝色触须的顶端，与此同时，他的眼镜片下闪过一抹红色。
「要…容器…想要…」
雾今瞳孔微微扩大，他自己都没料到，居然真的成功了。
在没有系统和能量的辅助下，只凭借物理性接触，他就达成了对异种的读心。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雾今压下指尖的颤抖，让自己全神贯注地读取小触手的心理活动。
异种不是人类，没有人类的语言逻辑，所以祂的心理活动也是“乱码”的，雾今只能大致进行翻译。
「想要…他…容器…孵化…」
「孵化…孵化…孵化…」
雾今的触碰让这些原本就躁动不安的触手更加放肆了，祂们不停用吸盘增强雾今的感官。
所有延伸而来的触手都在叫嚣。
“你想要孵化？”雾今快速抓去关键信息，“需要我帮助你吗？”
「孵化…你…孵化…」
“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孵化，也可以允许你共享这具身体，但首先，你得停止对我的入侵，”读取了对方真正的欲望，雾今话语里的温柔和耐心逐渐消失，多了几分命令的味道，“我不喜欢被人侵犯，更不喜欢没礼貌的‘小朋友’。”
“明白了吗？我们必须学会和平共处。”
「不要…和平…不允许…你是…我的…容器…」
「你是…我的…猎物…」
小触手对雾今的命令无动于衷，继续不管不顾地侵犯着雾今的身体，祂只遵从自己本能的欲望。
看来这个小家伙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掌握了人类的语言逻辑和思维方式。
雾今怀疑，小触手能听懂他的语言，祂只是选择性无视罢了。
「想要…香香…想要…还想要…」
「你是…猎物…
我的…」
小触手似乎已经急不可耐了，雾今的皮肤开始皲裂，越来越多鲜血渗透而出，血液从红色变成蓝色，鲜亮饱满，就像过去一周他经历过的梦魇一样。
祂在渴望他，渴望他的气味、温度、肌肤的触感、心脏跳动的节奏。
所以祂肆意掠夺、无度索取。
“抱歉，我不是你的猎物，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这才是我们的立场。
雾今的语气又恢复了刚才的轻和柔，用哄小孩入睡的语气说道，“不听话的小朋友，是会被惩罚的哦。
这种自说自话又傲慢无礼的小家伙，需要好好教育一下才行。
“我从不对小朋友说谎。
雾今的声音不疾不徐，尾音上扬，带了点明知故问的挑衅。
他的眼镜摔在浴室的地板上，发出镜片碎裂的声响。
黑暗中，小触手注意到，诡谲的红色已经覆盖了这个人类的眼瞳。
下一秒，锋利的寒光闪过。
密不透风的夜晚被划开一道口子，血雾弥漫。
血迹斑斑的手术刀掉在了浴缸里，发出“咔哒
?菊长大人)
的声响。
紧接着一小节被切断的蓝色触手腾空落下，还有大量喷溅的鲜血。
“滋滋滋——
雾今切断了小家伙一截触手的同时，将手术刀对准自己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捅了下去。
这把从唐医生诊所带来的手术刀，从来不是为小触手准备的。
从一开始，雾今就打算用它来“杀死
自己。
他是祂的容器，祂很满意这副容器，祂需要他来进行孵化。
雾今推断，他肉I体的死亡，对小触手而言是种威胁。
只不过涉世未深的小触手没想明白这一点。
雾今需要进行一场最有真实感的实验，让小触手想明白，也好印证他的猜测。
通过唐医生构建的催眠梦境，就是最适合的场所。
在这个自己掌控了主导权的梦境里，他要亲眼看到小触手如何面对他的“死亡
。
不疯魔不成活。
在绽放的血雾里，祂的吸盘像花骨朵一般迅速张开，血液带来的腥甜愉悦转瞬即逝，祂在半空中僵硬了半秒，而后开始不受控地颤栗。
生命的流逝感比祂以往任何情绪都要分明。
——祂或许会失去这个容器，随着这个人类的死亡。
祂真的会失去这副身体……
会枯萎。会腐烂。会不复存在。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命体。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小家伙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一种陌生的情绪在疯狂叫嚣。
不喜欢。
祂不想要这样。
这个“容器
让祂舒服，祂喜欢待在这里。
不要离开。
“小家伙，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雾今弯起唇角，尽管脸色苍白发灰，但血雾让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诡丽——
“你喜欢吗？
每次被入侵的梦魇里，小触手总是让雾今站在镜子前，对着镜面反复问他这个问题。
现在雾今把这个问题还给祂。
以牙还牙。
——“告诉我，好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