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燥热的夏八月,顾姳第二回踏上了云城的土地。
这个曾经陈遇景外调三年的地方。
第一回来的时候,黄土漫天,匪贼遍地,那时候的云城有鬼城之称,外调于这里不亚于流放。
起初得了消息,一个才在翰林院没多久的六品编修能得了殊荣外调,顾姳以为是天大的好事,高高兴兴地拾掇了东西送他来,带足了锦衣金银,本想等他外调一两年做出功绩,便能好好地回京一跃而上。
谁知前脚踏入云城,她看着漫天的飞沙走石和穷苦的百姓,顿时懵在了原地。
陈遇景抬手打翻了她递过来的金银与包裹,他素来便对顾姳没甚好脸色,但往常到底只是冷淡,唯独这回是语气带了些厌烦。
“五公主,好生回你的京,别再入云城半步,也莫要再扯着臣这般糟糠的人耽误您的荣华富贵。”
她和陈遇景算年少相识,但真正从她注意到这个人,是她十五岁之后。
她生性肆意,及笄后府中便有一些年轻的侍君,起初她新鲜,难免有些沉溺,甚至在府中搭了戏台子供她取乐,公主府日夜笙歌,便少不了有古板的大臣看不惯,陈家那老爷子首当其冲,上了个折子把她告到了御前。
皇帝警告了她一番,年轻张狂的公主大怒,转头从宫中出来便去了陈府。
她一路推开了下人,清丽的声音含着薄怒,偏生脸上是笑的。
“许久不见陈大人了,本公主前来跟您叙叙旧。”
她来势汹汹,自有一帮子下人上赶着拦她。
顾姳抬脚踹过去,冷笑一声。
“哪来的东西也敢拦本公主?”
挡在最前头的下人被她一脚踹到了一边,转路过了垂花门,瞧见那老古板往这边来,顾姳一头冲了过去。
“陈老爷子……啊——”
她话没说完,一把长剑横在了她面前。
一双冷如冰的眼看她,漠然道。
“五公主留步。”
“大胆!”
顾姳惊了片刻,转而大怒。
然而挡在她面前的人丝毫不动,剑也没挪分毫,那双冷的如淬了冰的眼直视着她,甚至语气还有威胁。
“公主今日擅闯陈府,打骂家丁,又吓臣的祖父,改日若再有奏折参上去,皇上大怒,届时公主那些侍君能不能保住便不好说了。
人在做,天在看,公主好自为之。”
第一回见面,不欢而散,陈家的小公子是个硬骨头。
顾姳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宫里宫外碰见她看不惯的六嫂也得骂几l声,头一回受了这样的辱,她咽不下这口气,转头在陈遇景下朝的路上拦住了他。
她动不得三朝元老的老爷子,指使一个臣卿还是轻轻松松。
她拦住了陈遇景的去路,命人把他带去了画舫上,看着他在一旁端茶倒水,一会喊着要吃十里外的点心,一会又说裙摆沾了水渍让他拿着帕子去擦。
年轻的臣子半跪在她脚下,清润的眉眼如雪山寒玉,一身气息冷漠疏离,半点不近人情,顾姳看了这幅死样子便觉得心烦,如那个喜欢在朝堂上参她的老爷子如出一辙。
擦好了裙摆的水渍,他刚要起身,上头便传来一声慵懒如黄鹂一般的嗓音。
“跪着。”
陈遇景仿若不觉,自顾自站起来,顾姳见他违了命更是大怒,抬脚便要踹过去。
脚踝踹到一半被一只大手捏住,陈遇景那双冷然的眸子更添不耐。
“五公主,注意分寸。”
他重重地搁下她的脚踝,转身往外走。
顾姳撑着桌案站起身,抬手去拽人。
“陈遇景……”
话说到一半,两人站到了画舫台阶处,春寒料峭,那天才下了雨,顾姳脚下一个不慎打滑,拽着陈遇景的胳膊惊呼一声,仰头便倒了下去。
齐刷刷地摔在了地上,她结结实实地把陈遇景压在了身下,珠翠金钗散了一地,顾姳揉着酸疼的手腕站起身的刹那,看见被她压在底下的年轻公子。
春衫凌乱,眉目间的疏离打散,眼中带怒,偏那耳垂却悄悄红了。
“他竟这般胆小?”
晚上回了公主府,想起白天这事,顾姳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侍君喂过来一颗葡萄,在一旁出着坏主意。
“您若是真生气,不如逗着他玩一玩,奴倒要看看那喜欢参您的老爷子舍不舍得参自己的孙子。”
顾姳眼珠转了转,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主意的确不错。
第三天早上,她照例拦住了陈遇景,却不是与昨日一样的折腾。
她追着陈遇景在人来人往的长街,过问他今日上朝累不累,醉乡楼新做了点心要不要一起去吃。
第四天,陈遇景告病不上朝,顾姳亲去陈府关怀,又送了一株上好的人参过去,陈老爷子瞧见她上门气得胡子一抖,转过身不愿看了。
第五天,正春时宫中赏下来的好酒与瓜果,又被她一起丢去了陈府。
她做事张扬,如此来往,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满上京的人都知道公主近来青睐陈公子。
民间将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不少文人墨客赋诗称颂五公主一掷千金,这天下了早朝,陈遇景拜访公主府。
他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却少了初见的高高在上,似乎终于被她这半个多月折磨的疲惫不堪,躬身道。
“臣纵有万般不是,公主想如何,臣便如何赔罪,只别再闹这样满城风雨。”
顾姳顿时乐了。
她站起身,推开捶腿捏肩的几l个侍君笑着走到他面前。
她身形高挑,又比他高站了两个台阶,居高临下看过去,眼尾细碎的光慵懒勾人。
“陈公子,怎么不相信本宫是真心的呢?”
纤细的手抚上他的衣襟,喉咙滚动,陈遇景在她碰到下颌的刹那退了半步。
语气更冷。
“公主自重。”
外人如何传遍了,他也知道她是戏弄他的。
不过是为了让他祖父恼怒。
这幅模样却让顾姳更觉有趣。
她一步步逼近,直把陈遇景逼到栏杆前。
温软的馨香拂满了鼻尖,他面上有些难堪,别开脸,偏又躲不开。
顾姳启唇正要说话,冷不防一道冷箭从身后袭来,直直地朝着她的后背刺来。
顾姳还没反应过来,陈遇景已经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手中佩剑抽出,咣当一声打落了箭羽。
“来人,追!”
顾姳惊魂未定地反应过来,厉声扫过去一眼,暗卫追着那墙头的刺客而去。
很快将人抓回,刺客甚至没有要逃的想法,怨恨地盯着她。
是前几l天她府上死的一个侍君的弟弟。
对方将哥哥死的事全怪在了她头上,东窗事发便直接咬舌自尽了。
死不瞑目地倒在她面前,顾姳显然也受了惊吓,蹙眉看了片刻,才让人拉下去处理了。
陈遇景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佩剑,回头瞧见这一幕,语调带了些讥讽。
“公主贵人事忙,也得注意着,别把命搭进去了。”
顾姳张口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又想起面前的人好歹算救了她,勉强被噎了一回没反驳。
侍君们胆战心惊地退了下去,顾姳脸色不自然地道了声谢,陈遇
景回头,认真看她。
“臣不需要公主的谢礼,只公主别再戏弄臣就是。”
顾姳低头不语,蓦然一道厚重的力道搭在了她肩头。
一件温热的披风盖到了她身上,是春夜的风还见冷,她又受了惊吓,纤细的身形有些颤抖,便被他收入眼底。
顾姳怔愣地抬起头。
年轻的公子垂下头,恰好四目相对,月色如华,于他眉目间更添凉意。
“夜冷,公主早回。”
那晚之后,顾姳没再登门,却让人送了些谢礼去陈府。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陈家老头子没再参她,顾姳也没再抱着报复的想法,可那晚的场景频频出现在她梦中,顾姳有几l天没召侍君,整夜睡醒便是那晚四目相对的样子。
于是她又去了陈府,人到了陈遇景跟前,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疏离冷淡地低头。
道一句拜见公主。
顾姳有些烦躁。
她想着怎么让陈遇景别再总是这幅她看不惯的木头桩子模样,于是便没再挑衅陈老爷子,不再高调地往外宣扬什么,偶尔遇见的几l回寥寥的几l句关怀,慢慢的,两人关系竟真有和缓。
清冷的人在她跟前也见几l分笑,唯独瞧见她的侍君的时候,每回脸色都不大好看。
但还是容着她,陪着她一同在深夜喝酒,又在初秋的清晨猎了一张狐狸皮回来,说冬天能给她做狐裘。
顾姳正以为日子就这样有趣又得闲过下去的时候,宫中突然来了变动,洐帝毫无征兆地下旨,命陈遇景外调。
朝堂不乏外调之后回来高升的,顾姳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其中之一,这天难得高兴地让人拾掇了东西,鬼使神差地要跟着去一趟。
外调比不上京城繁荣,她命人拾掇了许多东西,又专门喊了她府上最好的大夫一同跟去,前脚刚进了云城,陈遇景一脸不耐地摔了她带去的所有东西,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了她的面子。
声言要与她别再有瓜葛。
摔下去的有她盯着人连夜包好的御寒药草,生怕他去了新地方水土不服,递过去又被他一同扔下来。
连着她的好心,草药散落了一地。
整个云城和她身后跟来的侍君都看着,顾姳被毫无缘由地落了面子,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猛地扭头大怒。
“好,你陈遇景不稀罕,本宫也不屑于给你送!”
她转头回了京城,过了好一段奢靡又无趣的日
子。
陈遇景这般不给她脸面,她又作何要念着他?
公主府入了几l个和他相像的侍君,顾姳也不知自个人犯什么疯,晚上有时喝酒,有时召那几l个侍君陪着。
这样过了有月余,她在某个晚上,忽然从皇兄那知道了为何父皇下旨远调。
她那些荒唐虽然是在民间传扬,也免不得落在皇帝耳边,他不想让陈家尚公主,又恐陈家势大有野心,便以此前来敲打。
将一个臣子大好前程断送在云城。
并且再也不打算让他回来。
一朝酒醒,她在御前闹了一通,又苦苦哀求,但洐帝铁了心,也让她知道,从前那些纵容和宠爱都是假的,她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她在东宫哀声痛哭。
“我没想过这样的,我本来只是为了戏弄他,到后来已经不再做那些事了,父皇为何就是不肯信呢?”
她想起远在百里外的陈遇景,总算明白他为何这样。
心中痛苦又悔悟,牵肠挂肚,也终于在这一天明白那些烦闷和恼怒是为什么。
从那天起,顾姳四处奔走,也央顾长泽想了很多办法,却还是不能将人调回来。
她偷偷去了云城好几l回,他却连城门都没再让她进过,百般无法,顾姳只能将那些都补偿在陈家身上,借着江家的权势,不动声色地提拔了陈家好几l回,将他底下几l个弟弟都拔了官职,姐妹也都寻了好归宿。
他不让她入云城,她便每年都着人去探望,第三年的某天,下人匆忙带回一个消息。
“陈公子在剿匪的时候不慎受伤,一箭当胸,只怕要没命了。”
顾姳连夜入宫,再度跪在洐帝面前央求。
“从前诸多都是我荒唐,儿臣为了报复陈家才故意宣扬,陈公子被儿臣逼迫亲近,儿臣愿受一切责罚,但请父皇不要再迁怒无辜之人!”
“你说三年前是你胡闹,你水性杨花?”
屋内无数宗亲都看着,这般字眼很是折辱人,洐帝妄图用这样的轻贱让她退缩。
顾姳一步未动。
“是。”
“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你这样荒唐,又连累臣子为你受责,朕若为此摘了你的公主头衔,将你赶出皇室,你也愿意?”
顾姳紧闭上眼。
“愿意。”
洐帝大怒。
“那就先滚出去,给朕受三十板子。”
八月的
夜下着瓢泼大雨,廊下,宫人的板子重重责在她的背上,血水混着噼里啪啦的雨水滴落,她狼狈的毫无公主凤仪,硬生生挨了板子,去了半条命。
最后是顾长泽属实看不过去,命人周折了一切,又把陈遇景调回。
到底保住他一条命。
“从前那样折腾,他都从云城回来了,我从来没想过,他最后会是这样的下场。”
顾姳站在云城的楼阁上,不知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眼眶有些红。
从云城回去后,他百般疏离,她处处追赶。
她不怪他恨她,但想着他能在身边就好了。
最后却是这般下场。
宫女启唇想劝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顾姳捏着帕子擦了擦眼尾,语气状若轻松。
“你说这样是不是也挺好的,他就算死了,最后的时候也是记着我的。”
“公主!”
宫女知道她不好受。
喜欢了那么多年,到他外调回来才算表明心迹,偏生从那时,他们已经不是一条路的人了。
“你下去吧,我静一静。”
顾姳走遍了云城。
这座她除了第一回,便再没进来过的城。
三年中她偷偷来过无数回,最后一次是谢瑶成亲前,那时皇帝已经答应调他回来,她忍不住心中三年的思念,想偷偷来看一回,路上差点遭了山贼。
便也没进来。
这座城时隔三年已比之前富庶的多,路上行走的百姓欢声笑语,没人记着之前在这的地方官何等尽力地除了山贼,人死如灯灭,一捧黄土下,反倒人人骂名,都知道跟了那萧贼的陈家公子姓甚名谁。
她走遍了城,路过他之前待过的地方,买了很多陈遇景喜欢的东西回去。
很奇怪,他们分明没真正相处过几l回,她却知道他所有的喜好。
晓得他爱辛辣不吃甜,怕冷又挑剔,衣裳要穿江南贡的布料,练剑的时候大多选在晨起。
顾姳知道他有一道最喜欢的辣鱼,买了回去,自己没吃两口便被辣得咳嗽了起来,宫女倒了一盏茶,她呛出了眼泪也没喝。
反倒凑着这机会,在深夜的屋子里放声大哭。
顾姳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刚到秋天分明还不见凉,她却浑身颤抖,仿佛冷得不行。
也不知是悲痛还是天寒。
那道辣鱼她统共吃过两回。
第一回是他还在京城,他们关
系尚可,他巡夜回来在醉乡楼用膳,恰好碰见带了侍君的她。
三个人坐在一起用膳,那侍君黏黏糊糊往她身上靠,她还没动静,陈遇景已经啪嗒一声把筷子摔了。
“吃便好好吃,不吃你们便一起走。”
顾姳下意识松开了侍君,觉得陈遇景有些不对劲。
她惯高高在上,很少哄人,那天见他不愉快却罕见地斥了侍君几l声,把人送走后,她道。
“方才便说是我的不是了,你有什么想吃的,今儿这醉乡楼本宫管了。”
陈遇景正低头吃着,闻言抬头。
那淡漠的眸子仿佛闪过几l分什么,他声音冷淡又有些闷。
“我知道有道菜很好吃,不必你掏银子,只我管你吃了,你以后不能带别的侍君来吃。”
第一回吃,屋内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陈遇景也不像平日那么冷淡,她觉得那鱼是甜的。
第一回吃,是三年后他再回来,那天谢瑶回府,她追着陈遇景出去,撞见他和德王府的小郡主一起,吃他从前带她吃过的辣鱼。
她厚着脸皮凑过去一起,第一回,觉得那鱼是酸的。
第三回好不容易辣了,她却觉得一路呛到了喉咙里,将眼泪也逼出来了。
他走后频频想起的相处,或好的,或不好的,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如同一把尖刀,轻而易举刺痛了心口。
那晚东宫的大火又不合时宜地被她想起,冲天的火光,手掌温热的力道,那黑色的身影丢下她,一往无前。
分明能为了她放火烧东宫背弃萧琝,偏生转头也能丢下她去给萧琝卖命。
“我万万没有想过,那已经是我们最后一回见面了。”
她在云城昏暗的屋子里放声大哭,往后的许多天,她都买了这辣鱼,去他曾经住过的屋子,看那些零散的,还没被他收拾走的,书册,物件,一个一个,如数家珍。
不过半月,人已消瘦大半。
她实在太想他了,从前年少不知情,等好不容易明白的时候,两个人已站在了两条路上,再无回转的余地。
半个月后的某天,顾姳离开云城去山上散心。
山路崎岖,偏在半路又碰见了拦路的山贼。
这片的山贼尤其多,后来被他清剿了,再后来他性命垂危,被人算计的时候,也是在这山头。
顾姳正恼,命人上前打杀了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看着那山尾,怔怔之下,想起他险些没命的时候。
下人说也是在这里。
往下深有百尺,若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他因为那些荒唐被牵连来了这,可本来是可以好好在京城活着,也不会因为这一场惊险,欠了萧琝的人命,直到今天这一步。
山风凄冷,顾姳骤然弯下身,那些回忆如钝刀子一般割着她,她便又忍不住哭出声。
直哭到胃里痉挛,顾姳摇摇晃晃站起身,眼前一黑,踉跄地往后倒。
蓦然一阵力道自身后箍住了她,比宫女的动作更快。
熟悉的,陌生的,清冷的雅香扑鼻而来,顾姳浑身僵住。
一身青衣的公子,与记忆中一般无一的冷淡,蹙眉看她。
“有什么好哭的?”
那一瞬间,顾姳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她惊喜又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又猛地往前,一头扎进他怀里。
“是不是梦,是不是?”
她手抱着人,摸着那温热的温度,身子颤抖,话哽咽的不成腔调。
陈遇景不说话,却骤然推开她往外走。
顾姳不管不顾地跟上去,死死地抱着他。
“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活着,陈遇景,你怎么活着啊!”
“我为何不能活着?”
“你……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顾姳哆嗦着唇,红着眼眶,松开人的刹那又抱了过去。
“算了,你就算是恶鬼,回来索我的命,我也依了。”
两行热泪滚落在眼底,全洒在他衣袍上,陈遇景本冷漠的眉眼微动,喉咙滚动了一下,他一动不动任顾姳抱着。
她慌张,失措,抱着他也浑身颤抖,半晌,陈遇景终于开口。
“皇上圣恩,命我来看你可别死在了云城。”
*
直到回去云城许久,顾姳还患得患失,她一路拽着陈遇景,并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本以为死了,尸骨无存的人,如今好端端出现在面前,心中的喜大过了惊,继而便是后知后觉的害怕。
怕是一场梦,怕他又要走。
高高在上的公主从来没这般黏人过,从吃饭,到出行,甚至晚上将要就寝的时候,她还守在陈遇景门边。
“不回去,打算在外面守夜?
我可不会让你进来。”
顾姳蹲在他门边,怔怔看着他冷漠的样子良久,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我怕你
走。”
身子一僵,陈遇景有些仓皇地别开眼。
半晌没说话。
顾姳站起身,捉住了他的手。
“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吧,哪怕是他的魂魄。
我实在,已经孤独太久了。”
自从兄嫂回来,萧琝死去,她就知道陈遇景多半也没了。
乱臣贼子,连尸骨都留不下,她知晓他错,却忍不住悲伤。
不敢被兄嫂看到,只能独自躲了出来。
她从前是畏惧鬼神的,这一刻竟有些祈祷,哪怕是鬼魂呢。
也留下来陪陪她吧。
陈遇景本被她前一句气笑,又被后半句的小心翼翼刺得心中一疼。
八月的晚上不算冷,她却浑身颤抖,身上也染了层寒霜一般。
自打从山上下来,便一直跟着他。
他抿唇,忽然一言不发地拽了顾姳进来。
门咣当一声关上,两人四目相对,顾姳擦了擦眼中的泪,再度一头扎进他怀里。
炙热的温度让她知道这是现实,免不了又惊又喜地问。
“你是自个儿逃出来,还是皇兄放你出来?”
陈遇景不说话。
“你出来为何来找我,你是不是……不怪我了?”
顾姳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怪?
陈遇景低头看她,心中情绪不知翻涌几l何。
“你且说句话,这般样子,总让我觉得真跟鬼魂说话一样。”
顾姳抱紧了他,又自言自语。
“你回来,你能来我面前,我已很高兴了,我知道是你活着,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你离开这么久,我想了很多,想我们的从前,若是没那样的荒唐,也许该有个好的开始,你不必欠了萧琝的命,我们也不会到了如今的地步。
如今你回来了,若是真非要怪我,也别再离开我,给我个机会成不成,咱们就当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
陈遇景蓦然出声,嗓音干涩。
“如何从头来过,你愿意遣散你府中的侍君?”
侍君?
顾姳身子一僵。
她想说那些侍君早就没了,可这一幕落在陈遇景眼中,却以为是拒绝的表现,心中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再度翻涌,他大手紧握在身侧,想自己跋山涉水来到她身边,这些天见她如何消瘦受苦,可到头来……心中竟还无他一席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