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看向顾雪臣,“大人要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顾雪臣上前将她牵进屋子，微微蹙眉，“厨房的小事叫人去做就行,何必要亲自跑来跑去？”
“无妨,”她见他面颊微微有些红,只当他不舒服,担忧,“是不是天气太热,身子不适？大人莫要总觉得自己是个男子,就不好意思说。”
她上一回怀孕后，曾了解了许多关于孕期的注意事项,其中一条便是孕妇格外怕热。今天暑气好似比往年重,他如今肚子慢慢大了,想来定然比常人还要怕热。
顾雪臣摇头，“你莫要成日里提心吊胆。”
“怎么能不提心吊胆呢。”甘棠一脸忧色，“若只是大人热也就罢了，万一影响到孩子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赵钦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顾雪臣瞪他一眼。
赵钦轻咳一声，“要不这样,我回去后下旨，叫李院使每隔三日过来替你请平安脉。”
不待顾雪臣开口拒绝,甘棠一脸感激地向他一揖到底，“如此便有劳官家费心。”
赵钦笑道：“咱们之间不必客气,小顾一定要好好养胎,到时生孩子时,我一定亲自过来瞧瞧！”
甘棠觑了一眼顾雪臣,见他面色已然臭到极点，生怕他被赵钦气坏，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忙道：“已经晌午，我这就叫人摆饭。”
饭后，赵钦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离开。
本就起得早，又提着精神伺候皇帝的甘棠累到极点，洗了个冷水澡回屋，见顾雪臣坐在榻上，命令，“回自己屋睡！”
他道：“我有话同你说，说完我就回去。”
甘棠道：“要说什么？”
顾雪臣道：“你真要帮？”
甘棠见他又说起此事，道：“大人若是想要借机同我谈生意这事儿，免谈。”
顾雪臣见她如此坚决，眼底闪过一抹失落，道：“我并非是要同你说这个。”
甘棠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摸着他似乎有些凸起的小腹，“大人究竟想要说什么？”
顾雪臣道：“他是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当年虹桥一事？”
见他提及正事，甘棠迟疑着点头，“确实说过，他还说这里头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
甘棠其实并不明白白莲教为何要害忠义公。这白莲教乃是民间一庞大的组织，据说专门救苦救难，很受百信们推崇。
按道理来说，忠义公这样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为何会被白莲教炸死。
顾雪臣道：“或许白莲教创建伊始，是真心想要给予走投无路的百姓一些慰藉。可白莲教发展到现在，里面的教徒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组织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可想而知，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怎会甘心只做一教会。这些年，白莲教的组织者打着“当权者不仁，救万民于水火”的旗号，在全国各地不断煽动百姓发生□□。”
甘棠想起当年在广州府确实经常有百姓们发生□□，惊诧，“大人是说，这些组织是想要推翻当今的统治?”
顾雪臣没想她一点就通，颔首，“可老师自当上宰相后，不断推行各种利民的政策。百姓们过得越好，自然就不会将希望寄托一教会组织上，也许正因如此，使让他们感到恐慌，才会想要害死老师。”
甘棠更加不能理解，“可是如此一来，百姓们岂不是知晓白莲教的意图？”
顾雪臣道：“我们看到的是如此，可那些老百姓并不这样想。更何况，当年引老师去虹桥的百姓们，亦不知桥底埋了炸药，当时在虹桥的人无一幸免。”
甘棠思虑片刻，问：“大人的意思是官家想要用借女子入学一事，引出当年害死百姓的幕后主使！”
顾雪臣道：“不止如此。”
甘棠惊诧，“竟然还不止如此。”
顾雪臣道：“他是想要为老师正名。”
“正名？”甘棠不懂，“忠义公一心为民，天下人皆知，这还有什么好正名的？”
顾雪臣问：“可若是老师的身份是不被承认的呢？”
甘棠见想起那日在虹桥赵钦说的话，问：“什么叫不被承认的？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顾雪臣道：“你有没有想过，老师，也许并不是一个男子。”
甘棠错愕。
半晌，问：“大人的意思是说，忠义公实则是个女子。”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一个女子竟然能够女扮男装为官二十载，这也就罢了，还官拜宰相。
如此说来，就可以理解她为何要帮那些穷苦人家的姑娘。
顾雪臣道：“老师生前总说希望终有一日，自己能够以女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立于朝堂之上，却没曾想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虹桥遇难当日，有人匿名举报了老师，老师的身份曝光，朝廷为顾及颜面，将此事压了下来。”
甘棠猜测，“督办此事的就是官家？”
“他那时还是太子，”顾雪臣轻叹一口气，“其实他有他的难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给老师争取了最大的殊荣。”
甘棠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秘密，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公开忠义公的女子身份，又不让朝臣们反对的情况下，女子入学出仕便是最好的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借机引出当年的始作俑者。”
顾雪臣颔首，“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知晓一切，还要往这个坑里跳吗？”
“不跳！”甘棠摇头，“这都不是买卖，这简直就是在玩命!”
这个花孔雀的心实在太黑了！
他笑了。
“大人是不是瞧不起我！”她斜他一眼，轻哼，“我一个小小的商人，跟他们这些贵人可玩不起！”
“自然不是，”他连忙解释，“你不想做就不想做，又没人逼你。我只是将这些事情告诉你，叫你莫要随便掉进他的坑里。”
“可是，”她不太明白，“大人难道不想替老师找出真凶，然后替她报仇正名吗？”
“自然想，”他捉住她的手，“可对我来说，你的安危更重要。”
甘棠冷呵，“大人如今这张嘴越来越甜言蜜语的说得越发好了！”
他抿了抿唇，问：“那你可喜欢听？”
“不喜欢！”她抱着枕头躺下，“赶紧回去睡觉！”
“既然不喜欢，”他从背后圈住她的腰，“你为何脸红了？”
“顾雪臣你有完没完！”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我这是热的你懂不懂！”
“嗯，热的。”他拿过搁在床头的扇子，“我给你扇风。”
“谁要你扇！”甘棠指着门，“回你屋睡！”
他不肯，“我身子不适，不想动。”
甘棠一听十分紧张，伸手抚摸着他的小腹，“哪里不适？”
他捉着她的手贴在雪白饱满处，道：“这里不知为何长大了些。我不舒适，揉揉。”
甘棠确实感觉到好像大了些，轻咳一声，“我瞧见旁人怀孕这里好像也要长大些。如今都长在大人自己身上，自己揉！”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你不是说同我和离了吗？我怎好借机占你的便宜。”
这话说的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甘棠只好把手伸进去替自己的身子轻轻揉捏着，心道他如今怎么跟个妖精似的爱撒娇！
做女子做久了，做出心得来了？
可揉着揉着就不对劲了。甘棠偏头一瞧，见他眼眸半阖，纤长的眼睫轻颤，就连喘息都急促了些。
她赶紧抽回手，轻咳一声，“睡吧。”
他躺到里侧，“两个屋子都用冰，实在太费钱，我在这儿午睡好不好？”
甘棠想了想，午睡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便答应下来。可她才躺下，两只胳膊绕过她的腰，一把握住早就站立起来的小顾雪臣，问：“想做？”
骨头都酥了的甘棠掰开他的手，“不想，睡觉！”
他这回到时老实，没有再闹她。
没了睡意的甘棠把玩着床头的小羊，道：“我想了想，明日便要朝会，我既然答应绛河，总要试试。”
他没有作声。
就在甘棠以为他睡着时，突然听到他道：“薛宰执最经不得激。”
*
次日便要朝会。
这一回甘棠的心境与之前已然大不相同。
在议完朝政之后，甘棠在赵钦的眼神示意下，再次将牛壮实提出建学校一事搬出来。
当然，不出所料，几乎遭到所有朝臣的反对。
若是搁在从前，甘棠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可她想到那个以女子身份为官二十载的布衣宰相，想起被嫁人当作一条狗，一只猫发卖的绛河，想到破庙里那一对对漆黑的眼睛，心里面涌起豪情壮志来，掷地有声，“在座的各位，之所以不同意女子书入仕，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再次被比下去吧？若真是如此，那依本官而言，在座的格外也不过尔尔，还当什么官，不如早早地回家卖红薯岂不更快哉！”
这话意有所指，知晓当年忠义公真相的官员没一个作声，不知晓的皆将眸光投向薛诚。
薛诚呵斥，“简直是一派胡言，大放厥词！”
甘棠笑，“下官是不是大放厥词，不如咱们赌一赌就知晓。”
“放肆！”薛诚大声呵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甘棠道：“大人说来说去，该不会是怕输吧？”
“老夫有什么好怕！”薛诚冷笑，“如何赌？”
甘棠立刻道：“同时自坊间选取自愿入学的男子与女子，一年后进行考校，若是到时薛宰执赌赢，我便当众向宰执大人下跪叩头请罪！”
不待薛诚说话，端坐在上首的赵钦拊掌，“就这么定了，督建学校一事就交由顾侍郎与工部一块督办！”
一件大事就这么敲定？
其余一众官员皆将眸光投向面色不大好看的薛诚。
既然要比试，必然要有学校。这就等于宰执大人变相同意女子入学一事。
这个顾侍郎心眼实在太坏了，这是变着法的给宰执大人下套。
可官家把话都撂出来了，其他人若是再反对，岂不是跟官家还有薛宰执对着干？
更何况只是学校而已。
于是其余朝臣们也都闭口不言。
甘棠见其他朝臣们不再言语，心底松了一口气。
朝会结束后，甘棠向薛诚长揖到地，恭敬道：“我替全天下的女子拜谢宰执大人！”
薛诚轻哼一声，“好自为之，老夫不希望当年的事情再次重演！”言罢拂袖离去。
甘棠拢着衣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想到今早离开前与顾雪臣的对话。
她问：“若是薛宰执不肯上我的当怎么办？”
顾雪臣道：“我从未想过薛宰执会真的上你的当。若这么儿戏之事他都能上当，又怎能当上宰相？”
甘棠诧异，“那大人还要我激怒他！这不是叫我去送死！”
“薛家的姑娘还关在刑部大牢里，”他神色淡淡，“可怜天下父母心，薛宰执不会一直任由她关在牢里！”
顾雪臣虽然生活毫无情趣，可不得不说，算计得太准了。
表面上看是薛诚受激应赌，实在不过是借机下台阶。更何况，只是建学校，若是女子考不过男子，照样不会有出仕的机会。
而甘棠所求，也不过是能给这些可怜的女子一个立命之所，一个可与命运抗争的机会。
至于其他的，徐徐图之。
甘棠重重吐了一口气，正准备出宫，一黄衣内侍走上前来，道：“官家有请。”
还是在上回那间宫殿，这回甘棠才跨进殿门，就听赵钦道：“小棠方才做得实在太好了！”
甘棠“呵呵”干笑两声，心想不比您做得好。
他眉眼含笑，“怎么，顾寒酥都与小棠说了？”
甘棠坦诚颔首，问：“还有一事未说。”
他好奇，“何事？”
甘棠问：“那个牛壮实也是您安排的？打从一开始，这场女状元就是假的？她真是薛宰执之女？”
他颔首，“人确实是我安排的，可考试却是真的。改日我介绍你们认识。”
竟是真的，那这个牛壮实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对，确切的是宰相家的女儿！
甘棠想起她的风姿，不禁好奇当年立于朝堂之上，二十年不被人发现身份的忠义公又该是有着怎样叫人为止倾倒的风采。
他道：“她现如今还关在大牢里，劳烦小棠去走一趟。”
甘棠颔首应下，正准备走，被他叫住。
他道：“真不打算再给他一个机会？”
甘棠知晓他说的是顾雪臣，一时没有作声。
他轻叹一口气，“当年老师罹难后，他就跪在这殿前的雪窝里头，求父皇为老师正名。父皇自然不会答应，若是叫天下的人知晓宰相竟是一名女子，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然后他就一直跪在那儿不肯走。我来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雪人。”
“我告诉他，一个忠义公的溢号不比什么强，为何非要那些，就算全天下的人知晓又如何，没有人会在乎。其实我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因为对于老师而言，那些虚名从来都是一些身为之物。后来，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从此以后性情大变。”
“白莲教的人杀死了老师与小林，可小赵却亲手杀了小顾。”
“小棠，或许他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步，可若是你在四年前认识他，一定会喜欢当年一心赤忱的小顾。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口口声声要为人家负责，为了见人家一面，头一天夜里从东京出发，在天亮上时抵达西京，披着一身露水，就坐在人家未婚夫开的那间茶楼，透过那一扇外面开满海棠花的窗子偷瞧人家，却从不敢上前去搭话，天黑之后，再赶回东京。
“乐不知疲。”
“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一个愿意与之过一辈子的人，挺不容易的。”
*
从皇宫出来后，有些魂不守舍的甘棠便去了刑部大牢。可才进去就撞见薛诚，忙上前行了一礼，将皇帝的旨意简单说了一遍。
监牢里蓬头垢面的牛壮实闻言，立刻上前向薛诚见了一礼，道：“爹，我知道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薛诚冷哼，“既然知道错了，还不赶紧回家！”
“女儿同顾大人说两句话便回家。”她灿然一笑，看向甘棠，“上回顾大人询问我的真实姓名，我不便告知。我姓薛，单名一个蕴字。在这儿再次拜谢顾侍郎。”
言罢，郑重向她一揖到地。
甘棠连忙还了一礼。
自刑部出来后，甘棠便直接回了家，将这一好消息说与顾雪臣与绛河听。
顾雪臣听了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绛河听闻后简直激动得落泪。
甘棠道：“建学校还要一定时间，你若是怕待在家里无聊，就先去我的铺子里做事。”
绛河忙应下，道：“那我将这一好消息告诉其他人听。”
甘棠笑，“去吧。”
绛河离开后，顾雪臣问：“感觉如何？”
“好像还不错。”甘棠笑，“不过，那个薛蕴怎么会和官家那么熟？”
一个宰相之女，不是该养在深闺之中吗？
顾雪臣问：“你有没有想过，官家至今未立后。”
未立后……
甘棠突然想起第二次见面时，赵钦曾提过，自己喜欢一个很有才学的姑娘，只是那姑娘嫌他不学无术，并不喜欢他。
她问：“她该不会是皇后人选吧？”
顾雪臣颔首：“她是薛宰执最小的女儿，因为身子不好，打小养在寺庙，好多人都不曾见过她。”
甘棠彻底傻眼。
感情这是帝后两口子在这儿玩游戏呢！
专坑她这个平头老百姓！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走到她跟前环住她的腰，道：“所以我一直同你说，外头的人心眼多得很，叫你莫要上当，你非不听。”
甘棠掰开他的手，冷笑，“大人的心眼也不少吧。”
他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总归不会害你。”
甘棠心想就你害我害得最多。不过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好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这下她终于安心。
次日休沐，她与顾雪臣一块将绛河领到自己买的铺子里。
顾雪臣打量着生意并不怎么好的铺子，问：“此处比着潘楼街并不算热闹，你为何要在这里买铺子？”
甘棠将他领出铺子，问道：“你知道京城最大的商户是谁吗？”
顾雪臣摇摇头，他对生意场的事儿一无所知，唯独知晓她家里做什么买卖的。
甘棠道：“京城最大的商户是郑员外，对面那一条街都是他的，据说他打算要将这附近全部买下来建房舍。而我买的这三间商铺，就算是拿来做生意，一年的盈利恐怕不超过五百贯，但是如果转手卖给他，至少是我买回来时三倍的利润。”
她提起生意眉飞色舞。
顾雪臣不知怎的想到初遇她那年，年纪小小的少年打理着那间干活铺，脸上也是这副神情。
就是他自己的脸，瞧着怪不顺眼的。
他问：“那若是他不建呢?”
“大人怎么这么乌鸦嘴！”甘棠白他一眼，“就算是他不建，我这三间铺子再卖出去就是，也不亏什么钱。”
顾雪臣道：“既如此，为何不想着把铺子的生意打理得好些？”
提到这个，甘棠就来气，“大人难道当我不想吗？”
原本她都订好铺子，结果两人就换了。她又不能顶着顾雪臣的脸出来做生意。
有些理亏的顾雪臣道：“那不如我帮着你打理铺子？”
甘棠伸手摸摸他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算了。”
若是为了赚些钱伤了孩子就得不偿失。
“原本我确实有些缺钱，可大人替我将嫁妆讨回来，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顾雪臣诧异，“你怎会缺钱？”
她道：“我将所有的钱拿去买了一样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只剩下这三间铺子。”
顾雪臣问：“什么重要的东西？”
甘棠斜了他一眼：“待我离开时再告诉大人，算一算，还有不到半年。”
一听说她要走，顾雪臣瞬间什么心情都没了。
甘棠摸摸他的肚子，“饿不饿，咱们今日不回家，出去吃好吃的？”
他问：“你是单纯问我，还是问宝宝？”
甘棠见他一脸哀怨的样子，故意道：“我若问宝宝，大人是不是就不吃了？”
顾雪臣不作声。
她挑眉，“真不去？那我一个人去了？”言罢就要走。谁知步子还没跨出去，手就被他捉住。
他道：“去。”
两人在外头用完晌午饭才顶着大太阳回去。
才入后院，轻云便拿着一份请帖迎上前，道：“方才侯府送来的请帖。”
是华阳县主五十大寿的请帖。
自己的儿子自然不需要送请帖，这帖子是特地送给甘棠的。
她如今倒是挺客气。
这种日子，顾雪臣绝不可能不到场。
可如今两个人换了身体，由不得顾雪臣做主。
他觑了一眼甘棠。
甘棠假装没瞧见，回屋睡晌午觉。
她本以为对方一定会追进来，如同从前一样找各种理由赖着不走，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人，忍不住起身偷偷向窗外望去，却发现他并不在外头。
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方帐上绣的海棠图案，不知怎的就想到赵钦那日同她说的话来。
想着想着入了眠，再次睁开眼睛，屋里的光线都暗了。
已经这么晚了。
她起身穿好衣裳出去，谁知一推开门，瞧见顾雪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看斜阳。
她走到他身旁坐下，“没睡晌午觉？”
他回过神来，道：“睡了。”
甘棠微眯着眼睫望着天边似火一般的晚霞，道：“先说好，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这样的日子，顾雪臣若是真不去，被有心人扣一顶不孝的名字下来，可就麻烦大了。
他一听，立刻道：“你放心，我去瞧瞧就回来，绝不叫你在那里难受。”
甘棠“嗯”了一声。
他将脑袋搁到她肩上。
她把他的脑袋推到一边去，“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笑着应了一声“好”，却又将脑袋靠在她肩上。
“顾雪臣你烦不烦！”
她扶着他的脑袋，不让他靠近。
他也不挣扎，问：“一定要走吗？”
甘棠知晓他是在说半年后要走的事儿，“嗯”了一声，“一定要走。大人放心，就算要走，我也会同大人道一声后会有期。”
人与人，哪怕一辈子不再相见，也总是要说上这么一句。
不管是骗对方，还是骗自己。
后会无期，太沉重。
*
十日后便是华阳县主五十大寿的日子，这日一大早甘棠就被顾雪臣叫醒。
到了顾家大门，甘棠望着顾家大门络绎不绝的宾客，道：“先说好，不能待太久。”
顾雪臣颔首，“你放心，绝不叫你久待。”
甘棠长吸了一口气，这才下车。
许是以及同这个家彻底毫无关系，也将自己的嫁妆讨了回来，甘棠这次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舒服，但是也谈不上多愉悦。
这当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华阳县主。
也不知是分家的缘故，还是讨要嫁妆的缘故，她元气大伤，整个老了几岁，即使是盛装，也那掩眉宇间的憔悴。
人有时候真是贱得慌，从前她是顾家妇，华阳县主对她百般挑剔。如今她与顾雪臣和离，且连嫁妆都连本带利讨回来，对方竟对她客气许多，对着顶着自己皮囊的顾雪臣嘘寒问暖。
顾雪臣大抵是心疼自己的母亲，几乎是有问必答。
甘棠见秦蓁竟然不在场，一时稀奇得很。
她那个人一向爱出风头，这样的日子不出来不像她的性子。
就连顾怀瑾也不似从前，少了一两分浮浪，多了几分稳重。
华阳县主像是瞧出她的想法，将屋子里的支出去，“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正在禁足！”
提起秦蓁，华阳县主气不打一处来，“她被猪油蒙了心，竟然学人家放印子钱，结果底下的人弄出人命来，闹到咱们府上来！”
甘棠不曾想还有这茬。
华阳县主竹筒倒豆子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恨铁不成钢道：“这也就罢了还非说是你大嫂嫂撺掇她，实在是不像话！”
甘棠心道就秦蓁那个脑子，着实成不了气候，这当中必定与赵樱脱不了干系。不过旁人的家事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并没多说什么。
大约在前厅待了半个时辰，她便找了个由头出去花园里透气。
路过一处假山，瞥见赵樱正欲人说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谁知待瞧清楚那一抹蓝衣，顿时愣住。
竟然是前来贺寿的商容。
这两人怎会在一块？
对方这时也瞧见她了，向她微微颔首。
赵樱找过头来瞧了她一眼，与她寒暄两句后便离了庭院。
商容这时走到她面前，温和一笑，“方才不小心迷了路，还好遇见侯夫人。”
顾家很大，甘棠刚嫁进来时，也曾迷过路。
不疑有它的甘棠道：“可要我带少卿出去？”
商容颔首，“如此也好。”
甘棠领着他一路出了小花园，刚出月门，就迎面撞上来寻人的顾雪臣。
不待甘棠开口，他大步走到她跟前，顺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官人怎跑到这儿来了？”
甘棠听着那句“官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不过出来走走，恰好撞见商少卿迷了路。”
他像是才瞧见商容似的，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商容瞧出他的敌意，温和一笑，“那我就先去前厅了。”
临走前，特地对甘棠道：“上回去的小酒馆环境清幽雅致，酒也不错，有机会，咱们再去坐坐。”
甘棠颔首应下，目送他离去。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月门，甘棠才收回视线，见顾雪臣眸光幽幽地望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问：“这样瞧我做什么？”
顾雪臣道：“哪个小酒馆那么好？”
甘棠道：“说了大人也不知。”
他道：“你不说又怎知我不知？”
她反问：“你怎么出来了？”
他道：“我累了，咱们回家吧。”
甘棠也想回去了。
两人拜别华阳县主后便要离去，华阳县主虽不舍，可也知晓自己如今分家，再也比不得往日，又叮嘱几句后，这才放心叫她二人离去。
回去的路上，顾雪臣再次询问，“那个小酒馆在哪儿？不如改天你也带我去坐坐？”
又来了又来了！
甘棠斜他一眼，“大人是在吃醋吗？”
她原本是拿这话堵他，谁知他突然道：“我难道吃的不够明显吗？”
甘棠不由地一愣，随之转过脸去，“咱们都和离了，大人这醋吃得着实莫名其妙！”
他往她身边挪了挪，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甘棠欲抽回自己的手，谁知被他死死扣住，强行与她十指紧扣。
甘棠想要推开他，又怕伤了他，只好作罢。
待马车在家门口停下来时，她满手心都是汗。
他道：“走不动，抱我回去。”
甘棠瞪他一眼，“大人不是男子汉吗？”
他道：“待生完孩子我再做。”
甘棠气笑了，“顾雪臣你究竟还要不要脸！”
他抿着唇不作声。
甘棠知晓他坐了那么久的马车不舒服，只好将他抱了回去。谁知他却赖着不肯走，非要同她一起午睡，理由还十分充分。
“宝宝好像又大了些，你要不要去我屋里瞧一瞧？”
甘棠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进了他的屋子。
才将他搁在床上，他便躺在那儿，将自己雪白的肚皮露出来。
已经五个月，肚子比之前似乎又大了些。肚子里的小宝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大，甘棠已经能直观感受到微微的胎动，如同游水一般，浮出浅浅的包。
甘棠拿着那只红色的小羊在他肚子上滑来滑去，说要与孩子玩游戏。
顾雪臣不满，“哪有人这么玩？”
甘棠道：“我高兴怎么玩怎么玩，大人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如今宝宝在我肚子里。”
“大人若是不乐意，咱们现在就换回来。”
“不换。”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拌起嘴来，听得窗外的轻云与微月掩嘴直笑。
屋外骄阳似火，知了声一阵高过一阵。
屋里头的热意被晶莹剔透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在木盆里，丝丝凉意很快填满整间屋子。
顾雪臣撑不住睡意已沉沉睡去，一只手却紧紧握着甘棠的手不放。
甘棠看着孩子的面子上由着他去，渐渐阖上。
原本熟睡的”女子“翻了个身，与她交颈而眠，像是两只鸳鸯。
外头的日光一寸寸在地板上拉长，缓缓地随着冰融化在炎炎夏日里。
再一睁眼，炎夏已过去，进入七月。
这时候顾雪臣已经六个月，虽仍是丰不盈肉，可从侧面瞧，肚子已经凸起一个女子拳头的高度。
也不知是不是受腹中胎儿的影响，顾雪臣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一刻便情绪低落地坐在那儿，时常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甘棠的话说，愈发矫情。
赵钦来瞧过他几回，两人不知偷偷说些什么，每回赵钦走后，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说。
她开口问，他又说没什么话。
这日休沐，午睡醒来，甘棠一睁开眼睛，就瞧见他一个人抱膝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甘棠走到他跟前，摸摸凸起的肚子，问：“怎么了？”
他扭过脸看她，“明日就是七月七，城中很热闹。”
甘棠愣了一下，问：“怎好端端地提起这个来？”
他道：“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甘棠往窗外瞧了一眼，“怎么，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这样的日子，他总是嫌人多不肯出门，与她两个人窝在栖霞轩里放孔明灯，然后一块看星星。
有时候真不能细想，一细想她就觉得自己这么个爱热闹的性子，是怎么跟无趣的顾雪臣过了三年。
可有时候又觉得，与其出外头同人挤一挤，不如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依偎在一块看星星。她很没出息地想，她好像也很喜欢同顾雪臣待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问：“你去吗？”
甘棠道：“你瞧你如今这个模样，方便出门吗？”
“过了七月七，就还有不到四个月，到时你指不定就不在京城，我想同你出去走一走。”
他自榻上起身，捉着她的手掌贴在他的面颊上，“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一眨眼，好像就到头了。”
甘棠低垂眼睫不作声，窗外的晚霞在她洁白的眼角洇出一抹胭脂泪。
他追问：“若是你不愿意久待，咱们去瞧一眼就回来。”
甘棠道：“不去！”
说完这句话，她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出了屋子。
可他仍是不死心，临睡前跑到她房里，坐在那儿不肯走。
甘棠道：“都说了不去，说什么也没用。”
他问：“你难道不想去看看花灯吗？”
甘棠道：“我若是想要看，往后会同旁人去看。”
他抿着唇不作声。
甘棠背过身去，“回屋睡觉。”
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甘棠回头一看，见他正抱着腿，眉头紧皱。
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他道：“我腿抽筋了。”
甘棠想起李院使曾说过，月份大了就会出现抽筋的症状，连忙坐起来替他抻筋。好一会儿，他眉头才舒展，重重吐了一口气，道：“幸好。”
她随口问：“幸好什么？”
他把脑袋搁在她肩膀，捉热的呼吸扫过她的人多，“若换作是你，定然要疼哭。”
甘棠怔了片刻，这才明白他这个话的意思，偏过脸去，“我有那么娇气吗？”
他“嗯”了一声，“有些娇气。”
她一听，把他扶正，冷哼，“大人既觉得我娇气，还非要死赖着我不放！”
他忙解释，“我并没有讨厌你娇气的意思！”
甘棠不搭理他，但是手上的动作温柔许多。
帮他顺了一会儿筋，道：“睡吧。”
他道：“我们就去瞧一眼就回来好不好？”
她沉默片刻，道：“去瞧一眼就回来。”
他道：“都听你的。”
*
次日便是七夕。
这天两人用完晚饭后就要出门去。
说是瞧一眼，可甘棠到底爱热闹，瞧了好几眼还不想回去。
满城的各色花灯汇集成灯海，甘棠紧紧牵着顾雪臣，在灯海里被裹挟着前行。
顾雪臣还是那么闷，既不会同旁的风流才子一般猜猜灯谜，讨人欢心，也不会学人变戏法似的弄出什么惊喜来，只会问她，这个你想不想吃，那个你想不想尝一尝。
问到最后，实在吃不下的甘棠忍无可忍，“顾雪臣，我是猪吗？”
他顿时住了口。过了好一会儿，大抵是终于开了窍似的问：“要不要我猜去猜灯谜？”
甘棠瞧着他那副模样，道：“那你去。”
于是他真去了。
在他猜中第十八个灯谜时，卖花灯的老板差点没哭了。
甘棠见状阻止他，“猜那么多做什么，是打算拿回去卖？”
谁做生意摊上顾雪臣这样的，不得倒霉死。
他问：“你不是喜欢？”
甘棠道：“那也不需要那么多，一个就够了。”
他在一堆花灯里挑来挑去，指着一只小羊样式的花灯，“那就只要这个。”
花灯老板一脸感激地把花灯递给顾雪臣，对甘棠道：“今夜能猜中五个的都算多了，这位娘子真是博学多才！”
甘棠心想能不博学多才吗，好歹也是状元郎。
顾雪臣拿了花灯递给甘棠，“高兴吗？”
甘棠瞧着他那个傻样子，问：“大人从前没有与小师妹逛过灯会？”
他沉默片刻，道：“逛过，不过不是我们两个，有三个人。”
她“啧啧”两声，“大人真是可怜，出来逛个灯会，竟还三个一块。另外一个是官家？”
他停顿片刻，道：“是阿南。”
不待甘棠说话，又问：“你可同人一块逛过？”
甘棠道：“自然逛过。”
他问：“几个人？”
其实，也是三个人，跟夏夏。
甘棠口中却道：“自然是两个，难道人人都跟大人似的！以后有机会找个姑娘一块逛，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不置可否，牵着她顺着人流往南走。
那儿有一块空地，有人正在打铁花。
远远望去，无数的火树银花犹如星辰一般自夜空坠落，倒映在眼帘里，与满城火光形成一片盛景。
两人正看得入迷，谁知不知打哪儿蹿出来一个小孩，差点冲撞到顾雪臣。
甘棠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着急问道：“可有不适？”
“他未撞到我，你别担心，”他顺势搂着她的脖颈，眼睛还望着那一簇簇的花火，“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甘棠顿了一下，想要松开他，可始终不放心，于是便这样搂着，问：“何意？”
他道：“诗经上有一句话，叫做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甘棠道：“听不懂！”
“你若听不懂也没关系，我说浅白些，”他将她搂得更紧，贴着她的耳朵说得很小声，“从前你总是问我为何要娶你，我不知晓旁人的情话怎么说，可对于我而言，我就是想要同你这样好好的样过一辈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从前我有诸多错处，从今往后，我都改了。”
“棠宝，我舍不得你同宝宝。”
甘棠这回没有作声。
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天上也燃起烟花，声浪震耳，在漆黑的夜空，开出大片大片的火树银花，四周的人如潮水般朝着那烟火方向涌去。
这样的七夕兰夜，无不是热闹的。
怀里的这个人，也是暖的，带着淡淡的蔷薇香气。
甘棠心想，顾雪臣的情话里头，没有一丝风花雪月，只有烟火气。
就连一句喜欢，都非得拐着弯说出来。
她的心却如同烧沸的铁液，想要自胸腔里喷涌而出。
可最终如同天上盛开的烟火与无与伦比的铁花，由喧闹归于沉寂，明灭黯淡，被黑夜吞噬。
所有无法言表的话也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
她道：“时辰不早，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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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看向顾雪臣,“大人要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顾雪臣上前将她牵进屋子，微微蹙眉，“厨房的小事叫人去做就行,何必要亲自跑来跑去？”
“无妨,”她见他面颊微微有些红,只当他不舒服,担忧,“是不是天气太热,身子不适？大人莫要总觉得自己是个男子,就不好意思说。”
她上一回怀孕后，曾了解了许多关于孕期的注意事项,其中一条便是孕妇格外怕热。今天暑气好似比往年重,他如今肚子慢慢大了,想来定然比常人还要怕热。
顾雪臣摇头，“你莫要成日里提心吊胆。”
“怎么能不提心吊胆呢。”甘棠一脸忧色，“若只是大人热也就罢了，万一影响到孩子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赵钦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顾雪臣瞪他一眼。
赵钦轻咳一声，“要不这样,我回去后下旨，叫李院使每隔三日过来替你请平安脉。”
不待顾雪臣开口拒绝,甘棠一脸感激地向他一揖到底，“如此便有劳官家费心。”
赵钦笑道：“咱们之间不必客气,小顾一定要好好养胎,到时生孩子时,我一定亲自过来瞧瞧！”
甘棠觑了一眼顾雪臣,见他面色已然臭到极点，生怕他被赵钦气坏，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忙道：“已经晌午，我这就叫人摆饭。”
饭后，赵钦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离开。
本就起得早，又提着精神伺候皇帝的甘棠累到极点，洗了个冷水澡回屋，见顾雪臣坐在榻上，命令，“回自己屋睡！”
他道：“我有话同你说，说完我就回去。”
甘棠道：“要说什么？”
顾雪臣道：“你真要帮？”
甘棠见他又说起此事，道：“大人若是想要借机同我谈生意这事儿，免谈。”
顾雪臣见她如此坚决，眼底闪过一抹失落，道：“我并非是要同你说这个。”
甘棠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摸着他似乎有些凸起的小腹，“大人究竟想要说什么？”
顾雪臣道：“他是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当年虹桥一事？”
见他提及正事，甘棠迟疑着点头，“确实说过，他还说这里头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
甘棠其实并不明白白莲教为何要害忠义公。这白莲教乃是民间一庞大的组织，据说专门救苦救难，很受百信们推崇。
按道理来说，忠义公这样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为何会被白莲教炸死。
顾雪臣道：“或许白莲教创建伊始，是真心想要给予走投无路的百姓一些慰藉。可白莲教发展到现在，里面的教徒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组织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可想而知，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怎会甘心只做一教会。这些年，白莲教的组织者打着“当权者不仁，救万民于水火”的旗号，在全国各地不断煽动百姓发生□□。”
甘棠想起当年在广州府确实经常有百姓们发生□□，惊诧，“大人是说，这些组织是想要推翻当今的统治?”
顾雪臣没想她一点就通，颔首，“可老师自当上宰相后，不断推行各种利民的政策。百姓们过得越好，自然就不会将希望寄托一教会组织上，也许正因如此，使让他们感到恐慌，才会想要害死老师。”
甘棠更加不能理解，“可是如此一来，百姓们岂不是知晓白莲教的意图？”
顾雪臣道：“我们看到的是如此，可那些老百姓并不这样想。更何况，当年引老师去虹桥的百姓们，亦不知桥底埋了炸药，当时在虹桥的人无一幸免。”
甘棠思虑片刻，问：“大人的意思是官家想要用借女子入学一事，引出当年害死百姓的幕后主使！”
顾雪臣道：“不止如此。”
甘棠惊诧，“竟然还不止如此。”
顾雪臣道：“他是想要为老师正名。”
“正名？”甘棠不懂，“忠义公一心为民，天下人皆知，这还有什么好正名的？”
顾雪臣问：“可若是老师的身份是不被承认的呢？”
甘棠见想起那日在虹桥赵钦说的话，问：“什么叫不被承认的？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顾雪臣道：“你有没有想过，老师，也许并不是一个男子。”
甘棠错愕。
半晌，问：“大人的意思是说，忠义公实则是个女子。”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一个女子竟然能够女扮男装为官二十载，这也就罢了，还官拜宰相。
如此说来，就可以理解她为何要帮那些穷苦人家的姑娘。
顾雪臣道：“老师生前总说希望终有一日，自己能够以女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立于朝堂之上，却没曾想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虹桥遇难当日，有人匿名举报了老师，老师的身份曝光，朝廷为顾及颜面，将此事压了下来。”
甘棠猜测，“督办此事的就是官家？”
“他那时还是太子，”顾雪臣轻叹一口气，“其实他有他的难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给老师争取了最大的殊荣。”
甘棠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秘密，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公开忠义公的女子身份，又不让朝臣们反对的情况下，女子入学出仕便是最好的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借机引出当年的始作俑者。”
顾雪臣颔首，“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知晓一切，还要往这个坑里跳吗？”
“不跳！”甘棠摇头，“这都不是买卖，这简直就是在玩命!”
这个花孔雀的心实在太黑了！
他笑了。
“大人是不是瞧不起我！”她斜他一眼，轻哼，“我一个小小的商人，跟他们这些贵人可玩不起！”
“自然不是，”他连忙解释，“你不想做就不想做，又没人逼你。我只是将这些事情告诉你，叫你莫要随便掉进他的坑里。”
“可是，”她不太明白，“大人难道不想替老师找出真凶，然后替她报仇正名吗？”
“自然想，”他捉住她的手，“可对我来说，你的安危更重要。”
甘棠冷呵，“大人如今这张嘴越来越甜言蜜语的说得越发好了！”
他抿了抿唇，问：“那你可喜欢听？”
“不喜欢！”她抱着枕头躺下，“赶紧回去睡觉！”
“既然不喜欢，”他从背后圈住她的腰，“你为何脸红了？”
“顾雪臣你有完没完！”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我这是热的你懂不懂！”
“嗯，热的。”他拿过搁在床头的扇子，“我给你扇风。”
“谁要你扇！”甘棠指着门，“回你屋睡！”
他不肯，“我身子不适，不想动。”
甘棠一听十分紧张，伸手抚摸着他的小腹，“哪里不适？”
他捉着她的手贴在雪白饱满处，道：“这里不知为何长大了些。我不舒适，揉揉。”
甘棠确实感觉到好像大了些，轻咳一声，“我瞧见旁人怀孕这里好像也要长大些。如今都长在大人自己身上，自己揉！”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你不是说同我和离了吗？我怎好借机占你的便宜。”
这话说的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甘棠只好把手伸进去替自己的身子轻轻揉捏着，心道他如今怎么跟个妖精似的爱撒娇！
做女子做久了，做出心得来了？
可揉着揉着就不对劲了。甘棠偏头一瞧，见他眼眸半阖，纤长的眼睫轻颤，就连喘息都急促了些。
她赶紧抽回手，轻咳一声，“睡吧。”
他躺到里侧，“两个屋子都用冰，实在太费钱，我在这儿午睡好不好？”
甘棠想了想，午睡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便答应下来。可她才躺下，两只胳膊绕过她的腰，一把握住早就站立起来的小顾雪臣，问：“想做？”
骨头都酥了的甘棠掰开他的手，“不想，睡觉！”
他这回到时老实，没有再闹她。
没了睡意的甘棠把玩着床头的小羊，道：“我想了想，明日便要朝会，我既然答应绛河，总要试试。”
他没有作声。
就在甘棠以为他睡着时，突然听到他道：“薛宰执最经不得激。”
*
次日便要朝会。
这一回甘棠的心境与之前已然大不相同。
在议完朝政之后，甘棠在赵钦的眼神示意下，再次将牛壮实提出建学校一事搬出来。
当然，不出所料，几乎遭到所有朝臣的反对。
若是搁在从前，甘棠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可她想到那个以女子身份为官二十载的布衣宰相，想起被嫁人当作一条狗，一只猫发卖的绛河，想到破庙里那一对对漆黑的眼睛，心里面涌起豪情壮志来，掷地有声，“在座的各位，之所以不同意女子书入仕，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再次被比下去吧？若真是如此，那依本官而言，在座的格外也不过尔尔，还当什么官，不如早早地回家卖红薯岂不更快哉！”
这话意有所指，知晓当年忠义公真相的官员没一个作声，不知晓的皆将眸光投向薛诚。
薛诚呵斥，“简直是一派胡言，大放厥词！”
甘棠笑，“下官是不是大放厥词，不如咱们赌一赌就知晓。”
“放肆！”薛诚大声呵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甘棠道：“大人说来说去，该不会是怕输吧？”
“老夫有什么好怕！”薛诚冷笑，“如何赌？”
甘棠立刻道：“同时自坊间选取自愿入学的男子与女子，一年后进行考校，若是到时薛宰执赌赢，我便当众向宰执大人下跪叩头请罪！”
不待薛诚说话，端坐在上首的赵钦拊掌，“就这么定了，督建学校一事就交由顾侍郎与工部一块督办！”
一件大事就这么敲定？
其余一众官员皆将眸光投向面色不大好看的薛诚。
既然要比试，必然要有学校。这就等于宰执大人变相同意女子入学一事。
这个顾侍郎心眼实在太坏了，这是变着法的给宰执大人下套。
可官家把话都撂出来了，其他人若是再反对，岂不是跟官家还有薛宰执对着干？
更何况只是学校而已。
于是其余朝臣们也都闭口不言。
甘棠见其他朝臣们不再言语，心底松了一口气。
朝会结束后，甘棠向薛诚长揖到地，恭敬道：“我替全天下的女子拜谢宰执大人！”
薛诚轻哼一声，“好自为之，老夫不希望当年的事情再次重演！”言罢拂袖离去。
甘棠拢着衣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想到今早离开前与顾雪臣的对话。
她问：“若是薛宰执不肯上我的当怎么办？”
顾雪臣道：“我从未想过薛宰执会真的上你的当。若这么儿戏之事他都能上当，又怎能当上宰相？”
甘棠诧异，“那大人还要我激怒他！这不是叫我去送死！”
“薛家的姑娘还关在刑部大牢里，”他神色淡淡，“可怜天下父母心，薛宰执不会一直任由她关在牢里！”
顾雪臣虽然生活毫无情趣，可不得不说，算计得太准了。
表面上看是薛诚受激应赌，实在不过是借机下台阶。更何况，只是建学校，若是女子考不过男子，照样不会有出仕的机会。
而甘棠所求，也不过是能给这些可怜的女子一个立命之所，一个可与命运抗争的机会。
至于其他的，徐徐图之。
甘棠重重吐了一口气，正准备出宫，一黄衣内侍走上前来，道：“官家有请。”
还是在上回那间宫殿，这回甘棠才跨进殿门，就听赵钦道：“小棠方才做得实在太好了！”
甘棠“呵呵”干笑两声，心想不比您做得好。
他眉眼含笑，“怎么，顾寒酥都与小棠说了？”
甘棠坦诚颔首，问：“还有一事未说。”
他好奇，“何事？”
甘棠问：“那个牛壮实也是您安排的？打从一开始，这场女状元就是假的？她真是薛宰执之女？”
他颔首，“人确实是我安排的，可考试却是真的。改日我介绍你们认识。”
竟是真的，那这个牛壮实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对，确切的是宰相家的女儿！
甘棠想起她的风姿，不禁好奇当年立于朝堂之上，二十年不被人发现身份的忠义公又该是有着怎样叫人为止倾倒的风采。
他道：“她现如今还关在大牢里，劳烦小棠去走一趟。”
甘棠颔首应下，正准备走，被他叫住。
他道：“真不打算再给他一个机会？”
甘棠知晓他说的是顾雪臣，一时没有作声。
他轻叹一口气，“当年老师罹难后，他就跪在这殿前的雪窝里头，求父皇为老师正名。父皇自然不会答应，若是叫天下的人知晓宰相竟是一名女子，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然后他就一直跪在那儿不肯走。我来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雪人。”
“我告诉他，一个忠义公的溢号不比什么强，为何非要那些，就算全天下的人知晓又如何，没有人会在乎。其实我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因为对于老师而言，那些虚名从来都是一些身为之物。后来，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从此以后性情大变。”
“白莲教的人杀死了老师与小林，可小赵却亲手杀了小顾。”
“小棠，或许他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步，可若是你在四年前认识他，一定会喜欢当年一心赤忱的小顾。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口口声声要为人家负责，为了见人家一面，头一天夜里从东京出发，在天亮上时抵达西京，披着一身露水，就坐在人家未婚夫开的那间茶楼，透过那一扇外面开满海棠花的窗子偷瞧人家，却从不敢上前去搭话，天黑之后，再赶回东京。
“乐不知疲。”
“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一个愿意与之过一辈子的人，挺不容易的。”
*
从皇宫出来后，有些魂不守舍的甘棠便去了刑部大牢。可才进去就撞见薛诚，忙上前行了一礼，将皇帝的旨意简单说了一遍。
监牢里蓬头垢面的牛壮实闻言，立刻上前向薛诚见了一礼，道：“爹，我知道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薛诚冷哼，“既然知道错了，还不赶紧回家！”
“女儿同顾大人说两句话便回家。”她灿然一笑，看向甘棠，“上回顾大人询问我的真实姓名，我不便告知。我姓薛，单名一个蕴字。在这儿再次拜谢顾侍郎。”
言罢，郑重向她一揖到地。
甘棠连忙还了一礼。
自刑部出来后，甘棠便直接回了家，将这一好消息说与顾雪臣与绛河听。
顾雪臣听了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绛河听闻后简直激动得落泪。
甘棠道：“建学校还要一定时间，你若是怕待在家里无聊，就先去我的铺子里做事。”
绛河忙应下，道：“那我将这一好消息告诉其他人听。”
甘棠笑，“去吧。”
绛河离开后，顾雪臣问：“感觉如何？”
“好像还不错。”甘棠笑，“不过，那个薛蕴怎么会和官家那么熟？”
一个宰相之女，不是该养在深闺之中吗？
顾雪臣问：“你有没有想过，官家至今未立后。”
未立后……
甘棠突然想起第二次见面时，赵钦曾提过，自己喜欢一个很有才学的姑娘，只是那姑娘嫌他不学无术，并不喜欢他。
她问：“她该不会是皇后人选吧？”
顾雪臣颔首：“她是薛宰执最小的女儿，因为身子不好，打小养在寺庙，好多人都不曾见过她。”
甘棠彻底傻眼。
感情这是帝后两口子在这儿玩游戏呢！
专坑她这个平头老百姓！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走到她跟前环住她的腰，道：“所以我一直同你说，外头的人心眼多得很，叫你莫要上当，你非不听。”
甘棠掰开他的手，冷笑，“大人的心眼也不少吧。”
他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总归不会害你。”
甘棠心想就你害我害得最多。不过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好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这下她终于安心。
次日休沐，她与顾雪臣一块将绛河领到自己买的铺子里。
顾雪臣打量着生意并不怎么好的铺子，问：“此处比着潘楼街并不算热闹，你为何要在这里买铺子？”
甘棠将他领出铺子，问道：“你知道京城最大的商户是谁吗？”
顾雪臣摇摇头，他对生意场的事儿一无所知，唯独知晓她家里做什么买卖的。
甘棠道：“京城最大的商户是郑员外，对面那一条街都是他的，据说他打算要将这附近全部买下来建房舍。而我买的这三间商铺，就算是拿来做生意，一年的盈利恐怕不超过五百贯，但是如果转手卖给他，至少是我买回来时三倍的利润。”
她提起生意眉飞色舞。
顾雪臣不知怎的想到初遇她那年，年纪小小的少年打理着那间干活铺，脸上也是这副神情。
就是他自己的脸，瞧着怪不顺眼的。
他问：“那若是他不建呢?”
“大人怎么这么乌鸦嘴！”甘棠白他一眼，“就算是他不建，我这三间铺子再卖出去就是，也不亏什么钱。”
顾雪臣道：“既如此，为何不想着把铺子的生意打理得好些？”
提到这个，甘棠就来气，“大人难道当我不想吗？”
原本她都订好铺子，结果两人就换了。她又不能顶着顾雪臣的脸出来做生意。
有些理亏的顾雪臣道：“那不如我帮着你打理铺子？”
甘棠伸手摸摸他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算了。”
若是为了赚些钱伤了孩子就得不偿失。
“原本我确实有些缺钱，可大人替我将嫁妆讨回来，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顾雪臣诧异，“你怎会缺钱？”
她道：“我将所有的钱拿去买了一样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只剩下这三间铺子。”
顾雪臣问：“什么重要的东西？”
甘棠斜了他一眼：“待我离开时再告诉大人，算一算，还有不到半年。”
一听说她要走，顾雪臣瞬间什么心情都没了。
甘棠摸摸他的肚子，“饿不饿，咱们今日不回家，出去吃好吃的？”
他问：“你是单纯问我，还是问宝宝？”
甘棠见他一脸哀怨的样子，故意道：“我若问宝宝，大人是不是就不吃了？”
顾雪臣不作声。
她挑眉，“真不去？那我一个人去了？”言罢就要走。谁知步子还没跨出去，手就被他捉住。
他道：“去。”
两人在外头用完晌午饭才顶着大太阳回去。
才入后院，轻云便拿着一份请帖迎上前，道：“方才侯府送来的请帖。”
是华阳县主五十大寿的请帖。
自己的儿子自然不需要送请帖，这帖子是特地送给甘棠的。
她如今倒是挺客气。
这种日子，顾雪臣绝不可能不到场。
可如今两个人换了身体，由不得顾雪臣做主。
他觑了一眼甘棠。
甘棠假装没瞧见，回屋睡晌午觉。
她本以为对方一定会追进来，如同从前一样找各种理由赖着不走，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人，忍不住起身偷偷向窗外望去，却发现他并不在外头。
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方帐上绣的海棠图案，不知怎的就想到赵钦那日同她说的话来。
想着想着入了眠，再次睁开眼睛，屋里的光线都暗了。
已经这么晚了。
她起身穿好衣裳出去，谁知一推开门，瞧见顾雪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看斜阳。
她走到他身旁坐下，“没睡晌午觉？”
他回过神来，道：“睡了。”
甘棠微眯着眼睫望着天边似火一般的晚霞，道：“先说好，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这样的日子，顾雪臣若是真不去，被有心人扣一顶不孝的名字下来，可就麻烦大了。
他一听，立刻道：“你放心，我去瞧瞧就回来，绝不叫你在那里难受。”
甘棠“嗯”了一声。
他将脑袋搁到她肩上。
她把他的脑袋推到一边去，“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笑着应了一声“好”，却又将脑袋靠在她肩上。
“顾雪臣你烦不烦！”
她扶着他的脑袋，不让他靠近。
他也不挣扎，问：“一定要走吗？”
甘棠知晓他是在说半年后要走的事儿，“嗯”了一声，“一定要走。大人放心，就算要走，我也会同大人道一声后会有期。”
人与人，哪怕一辈子不再相见，也总是要说上这么一句。
不管是骗对方，还是骗自己。
后会无期，太沉重。
*
十日后便是华阳县主五十大寿的日子，这日一大早甘棠就被顾雪臣叫醒。
到了顾家大门，甘棠望着顾家大门络绎不绝的宾客，道：“先说好，不能待太久。”
顾雪臣颔首，“你放心，绝不叫你久待。”
甘棠长吸了一口气，这才下车。
许是以及同这个家彻底毫无关系，也将自己的嫁妆讨了回来，甘棠这次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舒服，但是也谈不上多愉悦。
这当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华阳县主。
也不知是分家的缘故，还是讨要嫁妆的缘故，她元气大伤，整个老了几岁，即使是盛装，也那掩眉宇间的憔悴。
人有时候真是贱得慌，从前她是顾家妇，华阳县主对她百般挑剔。如今她与顾雪臣和离，且连嫁妆都连本带利讨回来，对方竟对她客气许多，对着顶着自己皮囊的顾雪臣嘘寒问暖。
顾雪臣大抵是心疼自己的母亲，几乎是有问必答。
甘棠见秦蓁竟然不在场，一时稀奇得很。
她那个人一向爱出风头，这样的日子不出来不像她的性子。
就连顾怀瑾也不似从前，少了一两分浮浪，多了几分稳重。
华阳县主像是瞧出她的想法，将屋子里的支出去，“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正在禁足！”
提起秦蓁，华阳县主气不打一处来，“她被猪油蒙了心，竟然学人家放印子钱，结果底下的人弄出人命来，闹到咱们府上来！”
甘棠不曾想还有这茬。
华阳县主竹筒倒豆子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恨铁不成钢道：“这也就罢了还非说是你大嫂嫂撺掇她，实在是不像话！”
甘棠心道就秦蓁那个脑子，着实成不了气候，这当中必定与赵樱脱不了干系。不过旁人的家事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并没多说什么。
大约在前厅待了半个时辰，她便找了个由头出去花园里透气。
路过一处假山，瞥见赵樱正欲人说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谁知待瞧清楚那一抹蓝衣，顿时愣住。
竟然是前来贺寿的商容。
这两人怎会在一块？
对方这时也瞧见她了，向她微微颔首。
赵樱找过头来瞧了她一眼，与她寒暄两句后便离了庭院。
商容这时走到她面前，温和一笑，“方才不小心迷了路，还好遇见侯夫人。”
顾家很大，甘棠刚嫁进来时，也曾迷过路。
不疑有它的甘棠道：“可要我带少卿出去？”
商容颔首，“如此也好。”
甘棠领着他一路出了小花园，刚出月门，就迎面撞上来寻人的顾雪臣。
不待甘棠开口，他大步走到她跟前，顺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官人怎跑到这儿来了？”
甘棠听着那句“官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不过出来走走，恰好撞见商少卿迷了路。”
他像是才瞧见商容似的，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商容瞧出他的敌意，温和一笑，“那我就先去前厅了。”
临走前，特地对甘棠道：“上回去的小酒馆环境清幽雅致，酒也不错，有机会，咱们再去坐坐。”
甘棠颔首应下，目送他离去。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月门，甘棠才收回视线，见顾雪臣眸光幽幽地望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问：“这样瞧我做什么？”
顾雪臣道：“哪个小酒馆那么好？”
甘棠道：“说了大人也不知。”
他道：“你不说又怎知我不知？”
她反问：“你怎么出来了？”
他道：“我累了，咱们回家吧。”
甘棠也想回去了。
两人拜别华阳县主后便要离去，华阳县主虽不舍，可也知晓自己如今分家，再也比不得往日，又叮嘱几句后，这才放心叫她二人离去。
回去的路上，顾雪臣再次询问，“那个小酒馆在哪儿？不如改天你也带我去坐坐？”
又来了又来了！
甘棠斜他一眼，“大人是在吃醋吗？”
她原本是拿这话堵他，谁知他突然道：“我难道吃的不够明显吗？”
甘棠不由地一愣，随之转过脸去，“咱们都和离了，大人这醋吃得着实莫名其妙！”
他往她身边挪了挪，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甘棠欲抽回自己的手，谁知被他死死扣住，强行与她十指紧扣。
甘棠想要推开他，又怕伤了他，只好作罢。
待马车在家门口停下来时，她满手心都是汗。
他道：“走不动，抱我回去。”
甘棠瞪他一眼，“大人不是男子汉吗？”
他道：“待生完孩子我再做。”
甘棠气笑了，“顾雪臣你究竟还要不要脸！”
他抿着唇不作声。
甘棠知晓他坐了那么久的马车不舒服，只好将他抱了回去。谁知他却赖着不肯走，非要同她一起午睡，理由还十分充分。
“宝宝好像又大了些，你要不要去我屋里瞧一瞧？”
甘棠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进了他的屋子。
才将他搁在床上，他便躺在那儿，将自己雪白的肚皮露出来。
已经五个月，肚子比之前似乎又大了些。肚子里的小宝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大，甘棠已经能直观感受到微微的胎动，如同游水一般，浮出浅浅的包。
甘棠拿着那只红色的小羊在他肚子上滑来滑去，说要与孩子玩游戏。
顾雪臣不满，“哪有人这么玩？”
甘棠道：“我高兴怎么玩怎么玩，大人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如今宝宝在我肚子里。”
“大人若是不乐意，咱们现在就换回来。”
“不换。”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拌起嘴来，听得窗外的轻云与微月掩嘴直笑。
屋外骄阳似火，知了声一阵高过一阵。
屋里头的热意被晶莹剔透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在木盆里，丝丝凉意很快填满整间屋子。
顾雪臣撑不住睡意已沉沉睡去，一只手却紧紧握着甘棠的手不放。
甘棠看着孩子的面子上由着他去，渐渐阖上。
原本熟睡的”女子“翻了个身，与她交颈而眠，像是两只鸳鸯。
外头的日光一寸寸在地板上拉长，缓缓地随着冰融化在炎炎夏日里。
再一睁眼，炎夏已过去，进入七月。
这时候顾雪臣已经六个月，虽仍是丰不盈肉，可从侧面瞧，肚子已经凸起一个女子拳头的高度。
也不知是不是受腹中胎儿的影响，顾雪臣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一刻便情绪低落地坐在那儿，时常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甘棠的话说，愈发矫情。
赵钦来瞧过他几回，两人不知偷偷说些什么，每回赵钦走后，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说。
她开口问，他又说没什么话。
这日休沐，午睡醒来，甘棠一睁开眼睛，就瞧见他一个人抱膝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甘棠走到他跟前，摸摸凸起的肚子，问：“怎么了？”
他扭过脸看她，“明日就是七月七，城中很热闹。”
甘棠愣了一下，问：“怎好端端地提起这个来？”
他道：“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甘棠往窗外瞧了一眼，“怎么，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这样的日子，他总是嫌人多不肯出门，与她两个人窝在栖霞轩里放孔明灯，然后一块看星星。
有时候真不能细想，一细想她就觉得自己这么个爱热闹的性子，是怎么跟无趣的顾雪臣过了三年。
可有时候又觉得，与其出外头同人挤一挤，不如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依偎在一块看星星。她很没出息地想，她好像也很喜欢同顾雪臣待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问：“你去吗？”
甘棠道：“你瞧你如今这个模样，方便出门吗？”
“过了七月七，就还有不到四个月，到时你指不定就不在京城，我想同你出去走一走。”
他自榻上起身，捉着她的手掌贴在他的面颊上，“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一眨眼，好像就到头了。”
甘棠低垂眼睫不作声，窗外的晚霞在她洁白的眼角洇出一抹胭脂泪。
他追问：“若是你不愿意久待，咱们去瞧一眼就回来。”
甘棠道：“不去！”
说完这句话，她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出了屋子。
可他仍是不死心，临睡前跑到她房里，坐在那儿不肯走。
甘棠道：“都说了不去，说什么也没用。”
他问：“你难道不想去看看花灯吗？”
甘棠道：“我若是想要看，往后会同旁人去看。”
他抿着唇不作声。
甘棠背过身去，“回屋睡觉。”
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甘棠回头一看，见他正抱着腿，眉头紧皱。
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他道：“我腿抽筋了。”
甘棠想起李院使曾说过，月份大了就会出现抽筋的症状，连忙坐起来替他抻筋。好一会儿，他眉头才舒展，重重吐了一口气，道：“幸好。”
她随口问：“幸好什么？”
他把脑袋搁在她肩膀，捉热的呼吸扫过她的人多，“若换作是你，定然要疼哭。”
甘棠怔了片刻，这才明白他这个话的意思，偏过脸去，“我有那么娇气吗？”
他“嗯”了一声，“有些娇气。”
她一听，把他扶正，冷哼，“大人既觉得我娇气，还非要死赖着我不放！”
他忙解释，“我并没有讨厌你娇气的意思！”
甘棠不搭理他，但是手上的动作温柔许多。
帮他顺了一会儿筋，道：“睡吧。”
他道：“我们就去瞧一眼就回来好不好？”
她沉默片刻，道：“去瞧一眼就回来。”
他道：“都听你的。”
*
次日便是七夕。
这天两人用完晚饭后就要出门去。
说是瞧一眼，可甘棠到底爱热闹，瞧了好几眼还不想回去。
满城的各色花灯汇集成灯海，甘棠紧紧牵着顾雪臣，在灯海里被裹挟着前行。
顾雪臣还是那么闷，既不会同旁的风流才子一般猜猜灯谜，讨人欢心，也不会学人变戏法似的弄出什么惊喜来，只会问她，这个你想不想吃，那个你想不想尝一尝。
问到最后，实在吃不下的甘棠忍无可忍，“顾雪臣，我是猪吗？”
他顿时住了口。过了好一会儿，大抵是终于开了窍似的问：“要不要我猜去猜灯谜？”
甘棠瞧着他那副模样，道：“那你去。”
于是他真去了。
在他猜中第十八个灯谜时，卖花灯的老板差点没哭了。
甘棠见状阻止他，“猜那么多做什么，是打算拿回去卖？”
谁做生意摊上顾雪臣这样的，不得倒霉死。
他问：“你不是喜欢？”
甘棠道：“那也不需要那么多，一个就够了。”
他在一堆花灯里挑来挑去，指着一只小羊样式的花灯，“那就只要这个。”
花灯老板一脸感激地把花灯递给顾雪臣，对甘棠道：“今夜能猜中五个的都算多了，这位娘子真是博学多才！”
甘棠心想能不博学多才吗，好歹也是状元郎。
顾雪臣拿了花灯递给甘棠，“高兴吗？”
甘棠瞧着他那个傻样子，问：“大人从前没有与小师妹逛过灯会？”
他沉默片刻，道：“逛过，不过不是我们两个，有三个人。”
她“啧啧”两声，“大人真是可怜，出来逛个灯会，竟还三个一块。另外一个是官家？”
他停顿片刻，道：“是阿南。”
不待甘棠说话，又问：“你可同人一块逛过？”
甘棠道：“自然逛过。”
他问：“几个人？”
其实，也是三个人，跟夏夏。
甘棠口中却道：“自然是两个，难道人人都跟大人似的！以后有机会找个姑娘一块逛，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不置可否，牵着她顺着人流往南走。
那儿有一块空地，有人正在打铁花。
远远望去，无数的火树银花犹如星辰一般自夜空坠落，倒映在眼帘里，与满城火光形成一片盛景。
两人正看得入迷，谁知不知打哪儿蹿出来一个小孩，差点冲撞到顾雪臣。
甘棠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着急问道：“可有不适？”
“他未撞到我，你别担心，”他顺势搂着她的脖颈，眼睛还望着那一簇簇的花火，“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甘棠顿了一下，想要松开他，可始终不放心，于是便这样搂着，问：“何意？”
他道：“诗经上有一句话，叫做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甘棠道：“听不懂！”
“你若听不懂也没关系，我说浅白些，”他将她搂得更紧，贴着她的耳朵说得很小声，“从前你总是问我为何要娶你，我不知晓旁人的情话怎么说，可对于我而言，我就是想要同你这样好好的样过一辈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从前我有诸多错处，从今往后，我都改了。”
“棠宝，我舍不得你同宝宝。”
甘棠这回没有作声。
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天上也燃起烟花，声浪震耳，在漆黑的夜空，开出大片大片的火树银花，四周的人如潮水般朝着那烟火方向涌去。
这样的七夕兰夜，无不是热闹的。
怀里的这个人，也是暖的，带着淡淡的蔷薇香气。
甘棠心想，顾雪臣的情话里头，没有一丝风花雪月，只有烟火气。
就连一句喜欢，都非得拐着弯说出来。
她的心却如同烧沸的铁液，想要自胸腔里喷涌而出。
可最终如同天上盛开的烟火与无与伦比的铁花，由喧闹归于沉寂，明灭黯淡，被黑夜吞噬。
所有无法言表的话也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
她道：“时辰不早，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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