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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元平二十五年注定是驚心動魄的一年, 但同樣也是為元平二十六年即武康元年乃至整個武康盛世鋪墊的最為關鍵的一年。
    跌落高臺的聖上昏迷了整整七日方醒。
    蘇醒後的聖上沒了往日的癫狂形态,反倒神智清明,安撫戰栗失措的臣工, 并召回在祖廟自請受杖刑的皇太子。此後下達一系列繩愆糾謬的政令,先着內閣拟旨暫停正在大肆修建的皇陵、宮殿等工事,遣散各地征召而來民夫,給予補償遣返歸鄉, 再着刑部派人将宮中妖僧妖道一概羁押歸案, 依律問罪。
    後又過問朝事,着重将幾項加急政務與衆臣工商議處理。
    此前一度懷疑要亡國了的衆臣工們,在走出養心殿時還有些渾渾噩噩的不真實感,實不敢相信那瘋魔了一年多的帝王竟還能清醒,再次變成了那聖明仁武的明君。
    至于聖上仿若失憶般不談半字那翁壇之事,朝臣們更是視為禁忌閉口不談, 此後私下更是頻頻暗示皇太子, 莫要在聖上跟前言及那位娘娘相關之事, 唯恐不慎觸發了什麽, 再次讓聖上性情大變、荒誕行事。
    大梁朝好似又開始步入正軌,之前的王朝末年之相煙消雲散,像只是人的一場錯覺。至元平二十六年初, 大梁朝漸漸恢複生機, 朝野上下皆是安寧和樂,隐約重新浮現元平盛世之景。
    提心吊膽的朝臣們終于稍松了口氣,雖是無私下竊語, 可內心無不是揣測着, 或許正是因那日甕碎魂散,方有了如今神志回歸的聖上。所以, 聖上終究是聖明仁武的,那些年之所以昏聩失智,皆是因那位娘娘的魂魄作祟。
    當然這些只是腹诽之語焉敢拿到臺面來說。
    三月春暖花開,樹木蔥茏,一派生機勃勃。
    養心殿的朝臣們輕着腳步退了出去,與端着新藥進來的一幹宮人們擦肩而過。
    直至離開養心殿範圍很遠,他們方眼神交換示意,臉上各有沉思與凝重。
    今日他們進殿議事尚不到一刻鐘就被示意散去,時間比昨日還短。養心殿裏濃郁的藥味揮散不去,病榻上的帝王形銷骨立,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壯年,看起來卻如風燭殘年般透着死氣。
    聖上恐不久矣。
    朝臣們心照不宣,今年的天,怕是要換了。
    養心殿,皇太子伺候着榻上的父皇喝完湯藥,躬立在旁聽訓。
    “今日朝議,你可有,不明之處?”
    病重的帝王話說得很慢,一句話說得有些斷續。
    皇太子喉頭哽塞,不敢看榻上父皇那消瘦病體,兩眸低低垂看向地面,無邊的酸澀與愧疚将他湮沒。
    若不是他,父皇也不會……
    “擡頭,看着朕!朕,在問你話。”
    陡然威嚴的厲喝聲響起,皇太子驚了瞬,趕忙收拾好情緒,依言擡眸。
    這些時日被帶在他父皇身邊教導,皇太子少了幾分稚嫩,多了幾些沉穩,此刻也能勉強按捺住情緒,恭敬回話道:“父皇,兒臣雖在宮中卻也聽聞戶部劉赟風評不佳,此次派遣欽差去江南籌款購糧,茲事體大,兒臣愚見,實應派遣作風清正的臣工前往籌款救災,而非貪墨貪腐之輩,以免贻禍百姓。”
    聖上不置可否,淡淡道:“哦,清正之官就不贻禍百姓了?”對上皇太子茫然的神色,他問:“何為好官?”
    皇太子下意識答:“清正廉明,兩袖清風,奉公克己,大公無私。”
    “那朝中,你認為何人擔得起這十六個字?”
    皇太子擰眉沉思,思來想去,遲疑給出了幾個名字。
    聖上沒有正面給出這回答是對是錯,悶咳了一陣後,稍緩過後道:“凡世人皆有私欲,無欲無求是聖人。作為帝王,你需要的不是聖人,而是能為朝廷辦事、為你排憂解難的能臣。”
    “在帝王眼裏,能臣才是國之基石,某種程度上來說,貪名逐利的能臣甚至比廉潔奉公的庸才更重要。身為帝王要敢用、會用,別怕能臣貪,世人皆貪,或為名,或為利,只要設好邊界,過界就及時敲打,那你手底下的能臣就翻不出大浪,反而會成為你穩固江山最好的工具。”
    沒有理會皇太子震驚的神色,聖上半阖眼皮靠在榻上,喘了幾些後接着道:“天下無貪,是癡人的妄想,世上或許會有清正的能臣,可到底是鳳毛麟角。記住朕的話,能用一個貪婪的能臣,也莫用一個廉潔的庸才,後者,往往比前者危害度更高。”
    皇太子沉思半晌,若有所悟,低聲道:“兒臣記住了。”
    聖上看他: “知道對帝王來說,比能臣更重要的是何等臣子?”
    皇太子左思冥想回答不上,聖上方緩聲道:“是忠臣。至關重要的位置上,你安置的,務必是忠臣而非态度暧昧的能臣。”
    “自古朝代衰敗,無非兩點,沒人用,用不好人。歸根結底只一點,是帝王沒本事用人。要想用好人,便要取平衡之道。”
    “上位者與下位者立足點不同。作為帝王,最重要的便是掌控全局,将朝廷運轉起來,誰能用就用誰,不好用就換人,于帝王而言臣工不外是興盛朝代的工具。安置能臣幹将于各個位置,賞罰機制、考核機制、監督機制合理運行,在完善的體系內統籌全局……”
    幼小的皇太子猶如吸水的海綿,屏息聆聽着父皇傳授給他的治國要數、帝王心術,不願錯過每一個字,汲取着一切。他知道他父皇的時日不多了,知道這樣手把手教導自己的機會越來越少,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沉重。
    他父皇打造了元平盛世,身為下一任的皇帝,哪怕他不能延續元平的盛世,也想做一個守成之君。
    日子一天天劃過,養心殿的藥味一日重過一日。
    宮人們小心翼翼打開窗扇,外頭初夏明媚的日光照了進來,窗外的花枝輕輕搖晃盛開在這初夏的絢爛曦光之下。
    與外頭勃發的生機截然相反的是殿內病榻上那臉色一日灰敗過一日的帝王。宛若垂垂老矣的病獅,蜷伏在病榻上。
    可猛獸雖病,惶惶威勢猶在,睜眼的那剎,犀利的眸光仍能震懾人心。
    這一日,依舊是個豔陽天,看似極為普通的一日。
    病榻上長久卧床的聖上難得精神大好,撐坐起了身,人給他梳洗更衣。
    面對好似精神煥發的聖上,養心殿衆人不喜反懼,匆匆遣了個腿腳快的宮人去東宮禀了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很快疾步而來,腳步幾多趔趄,見到殿內穿戴整齊的父皇,當即紅了眼圈。
    “父,父皇……”他哆嗦着嘴唇喊道。他對面的男人,自打有記憶起就是高大硬挺,豐神俊朗,如今卻是朝冠掩蓋了華發,朝服遮掩了病軀。是他的過錯,若不是他,父皇也不會跌下高臺,便也不會如這行将就木般……是他不忠不孝,是他枉為人子……
    “非你之過。”聖上慢慢走上前拍拍少年太子的肩,低沉聲道:“陪父皇走走。”
    皇太子含糊應了聲,飛快低頭抹了把眼睛。
    父子兩上了輿攆,一路上兩人無話,輿攆穩穩的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而去。
    輿攆于跸道停下。聖上牽握住皇太子的手上了臺階,緩慢的,一步一步的,朝着勤政殿的殿門處走過去。邁進殿去,走過長廊,緩慢踱步,帶着少年太子走向了高高在上的龍椅。
    “九歲那年,皇考駕崩,文元輔就這般牽着朕的手,一步一臺階上了這至高之位。”
    朱靖伸手撫過龍椅冰涼的椅身,轉身環顧空蕩的金碧輝煌的大殿,冷峻卻枯瘦的面上浮現抹對往日的追憶之色,“他告訴朕,帝王之路漫漫,要守好本心持之以恒,莫要懈怠放縱,莫要辜負先皇的殷殷教誨。”
    說到這,他沒什麽意味的笑笑:“主少難免國疑,臣強難免主弱,連朕的登基之日得到的也不是恭賀卻是敲打。他,以及他們都忘了,自打朕踏上高臺坐上這把龍椅起,朕,便是這大梁朝的天!所謂天無二日,那日起,大梁朝就合該只有朕一個聲音。”
    他話說的慢,卻是那般從容不迫,不容置疑,緩步至龍椅前坐下,掌心随意撫上扶手。
    他望向空曠無人的大殿中央,好似在看當年與他作對的那些臣工們,“他們視朕年少可欺,妄想以規矩教條約束朕将朕打造成他們所謂的‘完美帝王’。殊不知,雄鷹焉能做人掌中傀儡。最終的結果,朕,破了局……”
    說到這,他沉默了下來,太子沒有應聲,只是怔怔的。稍頃,殿裏方又重新響起那低沉的聲音,“朕終于贏了,大權在握,乾綱獨斷,肅清朝綱,穩定時局。朕內定朝綱,外征戎夷,大梁朝在朕的手裏日新月異,國富民強,疆土擴大,時間證明,朕的政令以及改革都是正确的,足矣道一句勳業彪炳,統領九州萬方。”
    年少禦極的帝王在舉國的質疑聲中,披荊斬棘,揮出了一個赫赫盛世來。他該驕傲自滿的,也志滿意得的。
    可在旁邊的太子聽來,這娓娓道來功績的聲音裏,卻無一絲半毫的自傲,反而透着一種無以言說的空洞。
    太子不由得擡眼看去,就見龍椅上挺背坐着的人雙眸望着前方,削瘦側顏的神情空落落如魂魄離體,整個人空了般。
    他心中猛一突,腳下意識要朝龍椅邁進,可下一瞬就聽得聲音驟緩響起,“皇兒,今日父皇要教你最後一課。”
    “父皇……”
    “你靜聽便是。”朱靖并未轉向他,阖眸掩住其中萬般情緒,“大權在握,萬物皆在掌腹之間,就容易奢望些旁的東西。尤其是越得不到的,就越要得到手。世間其他萬物皆好說,唯獨人心不可測,既做到這個位置,就莫再奢望其他。”
    莫要學他,非要以身試險,終落于如斯境地。
    當年與朝臣的博弈他贏了,而與她的那場博弈,他輸了,輸的一敗塗地。
    情愛果真是帝王大忌。
    如今想來,他與她從相識至最終慘淡收場的一幕幕,荒誕的好似一場夢。或許人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過驚豔的人,這個女子恰在他年少慕艾的年紀、在他內心最為荒蕪的歲月闖進他眼眸深處,直入他整個胸腔。後來的愛恨糾纏,既給了他轟轟烈烈之情感,又給了他細水長流之溫情,最終将他拖入她精心構織的天大陷阱中。他在巨大的迷障裏彌足深陷無法自拔,臨到最終的那剎,他仍被桎梏在迷惘中掙脫無路,分不清愛與恨。
    而愛恨交織才更令人難以自拔。
    “身為帝王,可以自傲,切莫狂妄自負。”
    他何其孤傲自負,不屑于一女子的區區小心機,自以為便是有來日也斷然能及時脫身,放縱自己的情感,同時也放縱自己的行事。
    至此刻已然是脫身無望。
    他本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可一年又一年,五年時間,他竟将自己熬得油盡燈枯。
    思及至此,他忍不住看着空曠大殿笑了起來:“昔日文元輔将帝王心術時曾殷殷告誡,帝王最忌耽于情愛。他是在救朕吶,可惜了,朕沒聽。”
    他笑咳了起來,咳得劇烈,脊背一寸寸彎了下去。
    太子忙上前要給他擦拭唇邊的血跡,卻被他推開。
    “朕承認自己敗了,卻不承認錯了!”
    朱靖慢慢擦淨了唇,重新挺直了脊背。
    确是敗了,他試過用時間來遺忘,試過沉浸千嬌百媚的溫柔鄉來遺忘,更試過種種荒唐行徑,只恨不得能酒池肉林,日夜笙歌,以來填充那逼人甚急的空虛感。那一刻,他甚至能多少體會古代昏君的想法,那種逼人甚急的空虛感真能将人逼瘋。
    他望着殿外的日光,神色慢慢趨于平靜。敗了就是敗了,無甚可說。他無法掙脫她構織的情愛之中,遂也無話可說。
    “阿眘,當年我九歲禦及,如今你八歲亦可以獨當一面。文家對皇家有怨,有恨,莫再啓用,高儒源換了罷,不堪大用,為臣者太過匡正得失,愛惜己身,非忠貞之臣。
    阿眘,局外人看得比你清,朝臣們半數反對的,切莫要三思而行。
    最後,阿眘,我的教訓,你當長記。還是那句話,既坐了這個位置,就不要奢望其他。”
    這些語重心長的話讓太子眼裏熱淚滾滾。
    尤其是這一聲聲的阿眘,更是讓那年因父皇欲致他于死地而起的隔閡漸漸消融……
    “阿眘,将她還給我。”
    冷不丁的一句話,讓太子後背陡然竄了寒意。
    他下意識尋聲望去,就見禦座上的人正定定的看向他,黑眸深沉如淵,晦暗難明。
    到底年幼,皇太子的嘴唇一下子顫抖起來。
    “兒臣……母妃她、她……”
    他很想說,當初母妃的骨灰已經四散飛揚,無跡可尋,可面對禦座那人深不見底的黑色雙眸,他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頹然敗下陣來,終于喚來吳江,囑咐了聲。
    吳江僵硬的應了,出殿後不知過了多久,捧着一甕僵着雙腿上了殿。
    當年甕碎時揚灑的到處都是,是吳江急急收攏了剩下遺骸,藏于東宮之中。
    禦座之人伸手接過時,手背青筋崩現。
    他冷冷看向那面上扭曲不甘的奴才,未置一詞,抱甕起身,緩步拾級而下。
    帝王的輿攆擡起,華蓋之下,朱靖抱甕在斜照的日光下半阖着眸。
    “太子,朕最後再交代一句。”
    旁邊的皇太子靜聽着,聽着他父皇交代的陵寝處,沒有異議的颔首應下。
    夏日豔陽正好,穿過華蓋的流蘇落在了筆挺端坐着的帝王身上,金線繡的朝服流光溢彩,仿佛覆上了一層霞光。
    帝王阖下眸子的緩慢瞬間裏,好似又回到了當年,在樹影花枝掩映間,一抹耀眼的亮色陡然闖入他常年灰色的世界裏,再難忘懷……
    下輩子罷,下輩子他斷不會輸。
    元平二十六年六月,帝崩。同年十月,皇太子禦極,改元武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