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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0 章
    元平二十四年夏至二十五年冬, 為後世公認的元平年間最黑暗的一年。
    初時,在位的這位梁帝其行為尚有跡可循,左右不過是做些勞民傷財之事, 譬如大肆征發民夫,修皇陵,築鹿臺,大興土木。雖朝中衆臣對此多有微辭, 可好歹當今沒行古之暴君橫征暴斂那套, 所以倒也勉強接受。
    夏至時聖旨突然下達各州府,廣征秀女入宮,雖說是今年第二場選秀,可各州府長官依舊重視非常,親自把關選才貌雙全的良家女,緊趕慢趕送往宮中。可怎料, 秀女們尚在路上, 就被再次下達的聖旨給勒令遣散回原籍。
    自古君無戲言, 聖上卻朝令夕改, 視聖旨為兒戲。
    這且還不算,随着大批和尚、道士被征召入宮,連日連夜的念經做法, 聖上好似也愈發行事無常起來。尤其是四十九日做法過後, 朝臣們心驚肉跳的發現那位仿佛受了極大刺激,旦夕間性情大變,舉止行事堪稱癫狂!
    先有披發跣足, 深夜奔出寝殿的逾常舉止, 後有朝堂之上,抱甕坐于高位的癫狂行為!
    宮中傳聞, 帝王常對宮燈喃喃自語,時喜時怒;亦有傳聞,帝王也常攬鏡自顧,怔忡看着滿頭華發的鏡中孤影,轉而暴怒命人砸碎宮中所有銅鏡。
    元平二十五年,帝建招魂臺,令人持生辰八字尋轉世之人。後建丹藥閣,命道士日夜不停煉制不老仙丹,并以一月為期,逾期一次便殺一人來祭天。
    朝臣們在大梁門前痛哭過,以頭搶地過,甚至還撞住死谏過,可依舊換不回帝王的回心轉意。
    甚至帝王在做法失敗後,還将罪責歸咎在他們身上。
    從內閣到六部,從文臣到武官,大大小小在京官員的八字呈上了法壇,由道士開壇做法,蔔算兇吉。很快,與聖上八字相克的朝臣名單當日就上了禦案。
    隔日,這些朝臣就上了祭臺。
    聽聞消息的那剎,首輔高儒源直挺挺朝後倒下,被下官手忙腳亂掐醒後,第一時間抖索着手直指東宮方向,近乎力竭嘶聲疾呼。
    “快,快去請皇太子殿下!快去!”
    左右下屬架着手腳發軟的高首輔往宮中疾趕,其他聽聞消息的朝臣也瘋了似的往祭臺這邊疾奔。
    東宮裏已七歲的皇太子聽聞消息震驚不已,顧不上穿戴齊整,第一時間帶上人往祭臺方向匆匆而去。
    祭臺設在尚未竣工的鹿臺上。
    高高的祭臺上,先趕到此地的朝臣們,就看見昔日的同僚被三三兩兩綁在木架上,衣衫褴褛,形容凄慘,腳底下是層層摞高的枯木枝,旁邊是手持火把的妖道,只需一聲令下就會點燃柴火,将他們來火祭。
    法壇正前方是一身穿法袍的高挺身影,他背對着衆人方向點着香燭,缭繞的煙霧模糊了他挺拔冷漠的背影,讓人從中看不出絲毫悲憫或不忍。好似那邊即将被生生火燒祭天的不是他的臣民,而是無傷大雅的雞鴨豬羊。
    這一刻周遭世界好似被按滅了開關,所有人睜大着眼,呆立着說不出話來。
    “纣王,這是纣王附體!”
    似乎被帝王的無情徹底擊破了心防,人群中有人瘋瘋癫癫喊了一句,随後就被旁邊人緊捂了嘴。
    皇太子摘了象征儲君地位的紫金冠,跪在高高的祭臺前長久不起,含淚哽聲而呼。
    “父皇昔年教導兒臣,‘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也’,以不忍人之心,行仁政,德政,那麽天下可大治也!父皇的教導眘時刻不敢忘,不敢求來日與父皇比肩,只願能沐父皇的一二光輝,完成父皇所期待的父子兩代盛世,成就大梁史上的一段佳話!” 皇太子膝行兩步,哭道:“昔年父皇的諄諄教導言猶在耳,殷殷期待猶似昨日,您可忘乎?”
    一語畢,衆臣悲從中來。
    明明風雨時若,國泰民安,眼見着就要出個政通人和的元平盛世啊,怎麽轉眼間形勢急轉直下,竟有了王朝末年之相?
    法壇前的人燒香燭的手一頓,眼前浮現了昔年握着皇太子稚嫩的手,一筆一劃寫下仁字的畫面。
    那時候的她尚在,總是坐在一旁幫忙磨墨,不時偏頭含笑望着他們父子二人。
    他神色恍惚的看向招魂臺,那處有她熟悉的身影浮現于虛空,不過很快就再次消失在熊熊火焰之中。
    這回她停留的時間更短了,定是有邪物作祟。
    眼見着他父皇不為所動,甚至還頻頻看天色,似乎迫不及待的要等時辰來将人祭天,皇太子期待的神色黯淡下去。
    他又膝行兩步,叩首下去。
    “若父皇執意如此,那兒臣不敢再求您收回成命。只是人祭到底有違天和,來日史冊上必會落下荒唐一筆,倒不如讓眘以身替那幾位臣僚,便是來日落于筆墨中,也不過是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也屬天經地義。”
    “太子啊……”有老臣顫巍巍的蠕動嘴唇,眼含熱淚。
    有仁德,有大義,皇朝有這般的皇太子在,也是他們朝臣的幸事。就是不知,在如今境況下,他們還能不能看到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法壇前的停了燒香燭的動作,寒目回身,疾言遽色:“豎子,滾回去!”
    祭臺下的皇太子卻一下重過一下的叩首。
    對方不松口,他就跪地不起,叩首不停。
    在兩方無聲的僵持中,有人突然驚呼了聲:“皇太子殿下!”
    然後前方的朝臣手忙腳亂的都朝皇太子的方向爬去。
    其他人倉皇擡頭,就見皇太子小小的身體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磕破的額頭往下淌了血,流在他稚嫩的臉上。
    “來人吶,快叫禦醫!快來救救皇太子殿下!”
    祭臺上的人久久的看着這一幕,那鮮豔的血色沖擊着他的眼眸,于這一瞬間好似換回了他一絲理智。
    火祭朝臣這一幕,最終以皇太子昏厥而拉下了帷幔。
    死裏逃生的朝臣們無不兩股戰戰,抱頭痛哭,對着東宮方向拜了又拜,無不感恩戴德。
    高儒源那日是軟着腿腳回的府。
    自那日起,他就恐懼入宮,恐懼上朝,因為他實在不知,禦座上那高高在上的那位,下一刻會做什麽匪夷所思的事。
    不知是人越老膽子越小,還是他本身就是個懦弱之人,從前他還會幻想着做些比肩文元輔、來日名垂史冊的功績,可如今他什麽都不想了,只願能安穩告老還鄉。起了隐退之念,在之後上朝的日子裏他便三番幾次請了病假,換來朝野一片罵聲。
    正值多事之秋,他身為百官之首不做表率,不在前方抵抗風雨指引前行,卻畏刀避劍臨陣脫逃,焉能不挨罵?
    衆同僚罵他愛惜己身不作為,只為自保不為社稷,實乃屍位素餐之輩,不堪為文官之首!甚至開始追憶昔年的文元輔,道其縱有萬般不是,可為人厚德載物,擇善固執而不輕易屈從,從來以社稷為重以百官利益為重。
    這方是能令他們敬服的百官之首。
    高首輔已經顧不上朝臣們如何看待他,他如今只想隐退,只想活着。
    夜深時分,養心殿暖閣裏驟然響起瓷器碎裂與重物倒地聲。門外內侍悚然一驚,尚未等倉皇跪下,兩扇殿門猛地讓人從裏面拉開,接着就驚見聖上跣足奔了出殿。
    “聖上!”左右內侍驚呼一聲,忙招呼宮人急急追了上去。
    深秋霜降的夜裏,風卷着落葉翻滾在混沌的天地裏。
    不同于前幾回似不知奔往何處的莫知所措,前方跣足披發的聖上此回竟沿着宮道一路疾奔,追在其後的左右內侍瞧其方向,似乎直指從前那極致榮華的長樂宮。
    昔日金碧輝煌靡麗無雙,今日卻是宮牆焦黑斷瓦殘垣。
    聽聞當年水殿上的大火連綿不絕,接連燒了幾日幾夜,甚至還火勢蔓延燒毀了若幹殿宇。如今長樂宮內,只怕是焦土一片。
    聖上在蕭瑟的兩扇殿門前停閉了步,後面跟随過來的宮人未敢近前,遠遠的在宮道盡頭處默聲候着。
    月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打落在布滿雜草塵灰的宮磚上,孤影暗沉。
    “朕無錯。”許久,秋風蕭瑟的夜裏傳來喃喃自語,“朕,何錯之有。”
    翌日,聖上罷了早朝。
    衆臣工憂心忡忡的各自回了府,可未等稍作片刻,就很快被宮裏傳出的消息驚了神——聖上又在命妖道開壇做法。
    一種不好的預感當即席卷他們周身。
    果不其然!尚未及午時,京中錦衣衛就全數出動,手握名冊沖入各府問詢府上各女眷生辰八字。
    這故技重施的一幕,宛如晴天霹靂!
    衆臣工們無不倒抽口氣,汗毛倒豎!
    聖上這是魔怔了啊。火祭他們朝臣還不足夠,還要火祭他們妻女不成?
    如此哪還坐得住?當即群情激奮的前往首輔府,請高首輔率百官前往宮中,共抗議聖上瘋魔之舉。
    怎料首輔府高門緊閉,衆臣吃了閉門羹。
    高儒源這是擺明了是要龜縮不出,不問世事了。
    “如斯怯懦之輩!如斯茍且偷生之徒!!”
    朝臣們氣到哆嗦,對着緊閉高門又怒又罵,此時此刻早将士大夫儀态抛之腦後,将高儒源直罵到其祖宗八代,将高家滿門都罵得狗血淋頭。
    府內,高儒源在病榻上,交予管家兩封書信。
    一封是休妻書,令其代為遣散府中所有妻妾,并允帶走府中各自兒女;另外一封則是辭呈,令他親自送往宮中。
    朝臣們正激憤的在高門外怒斥着,突見閉緊着的兩扇門開了,待瞧清了出來的正是高首輔的心腹管家,當即一擁而上。
    “高首輔呢?”
    “你家老爺在何處?”
    “龜縮不出是何道理!”
    “妖道又在開壇做法,妖言惑主,高首輔可要不聞不問?”
    “錦衣衛以回宮複命,滿府女眷危在旦夕,高首輔有何良策?”
    “高首輔……”
    “高首輔……”
    那管家急喊了兩聲讓諸位靜一靜。
    “同朝為官,榮損與共,諸位心情我家老爺何曾不知?可多事之秋,朝局動蕩,實非我家老爺一力能扛鼎。如今,老爺他更是心力交瘁而纏綿病榻,縱是有心也無力……”
    “好一個有心無力!”有朝臣冷笑,“為國盡忠盡孝乃臣子本分,雖死亦有何憾!別說纏綿病榻,就算是剩口氣,亦要爬到金銮殿前勸谏君王,親賢遠佞,興邦立事,重我江山社稷。而非在這多事之秋,一朝首輔卻拒門不出,任憑君王受妖道妖僧蠱惑,亂社稷,亂朝綱,置我大梁王朝于生死存亡危急時刻!”
    那管家被朝臣威勢逼得後退了兩步,擦擦額上冷汗,而後顫巍舉了手上辭呈。
    “還請諸位大人多體諒老爺的不易,老爺病體沉疴,實在難以為繼。小的這就要奉命去往宮中替老爺遞上辭呈,望聖上另擇賢良統率百官。”
    衆朝臣瞪大了眼盯着那辭呈,好半會方有人似怒似笑的呵了聲。
    “成罷,咱也莫耽擱首輔大人的告老還鄉!”
    衆臣握拳,雖有不甘卻還是退讓開來,只是心下都失望至極。
    “與文元輔相差遠矣!”
    離開前,他們無不灰心不已,發出慨嘆。
    朝臣到底還是将消息傳入了東宮,并非他們不體諒尚在養傷的年幼儲君,實在是群龍無首的他們已經無計可施。
    高首輔擺明了要辭官置身事外,其他朝臣們短時間內也推舉不出個能服衆的話事人,可眼見妻女之禍就在眼前,除了向東宮求助,他們還能如何?
    東宮太子由人扶着從寝床上起身,頭上傷勢未愈,稚嫩的臉上尚有慘白之色。可看向人時那股威威皇家氣勢,卻不能令人敢有絲毫輕視怠慢。
    “吳廠督,孤自年幼便由你照料伺候,孤本以為你是忠于孤的。”他看着對面的人, “如今,你可是也要背棄孤而去?”
    吳江噗通跪下,紅着眼膝行上前。
    “太子殿下這話是要誅奴才的心啊——奴才忠于太子殿下的心昭昭可見日月,只恨不得能剖開了讓殿下親眼瞧瞧才好!殿下此刻說奴才背棄,奴才只覺萬箭穿心,死都不瞑目啊……”
    皇太子環指滿宮的宮人,道:“東宮從上至下,只剩下一個聲音了,就是你吳廠督的聲音。你不想讓孤知的事,是不是孤永遠不會知?你可是要敝塞孤耳目否?”
    “奴才不敢,奴才豈會有那等子大逆不道的心思!”吳江急得直磕頭,聲音都哽咽了:“奴才也只是不想讓皇太子煩憂,您傷勢未愈,豈能再勞力憂心?前朝自有那些食君祿的大人們去管,您尚年幼且尚傷着呢,他們能狠得下心來将事情都一概抛給您來煩擾,可奴才心疼着焉能眼睜睜的看着您操勞憂慮?”
    皇太子看他半會,方嘆口氣,擡手虛扶起他,“吳大伴啊,你錯矣,既為儲君,這便是孤分內之事,何談操勞煩憂?”
    他吩咐左右人過來更衣,吳江忙雙手接過皇太子朝服,親自給他主子穿戴。
    “前朝現在如何了?”
    “因高首輔遞了辭呈,現在百官群龍無首,已亂成了一團。京中各府休妻之風盛行,皆為保妻女的無奈之舉,可禦林軍與錦衣衛已嚴守各城門口,名冊已然上了禦案,她們此番便是要出城避難只怕也不得成。”
    吳江将功補過似的将所知一切告知,偷看了眼皇太子臉色,又低聲道:“聽聞聖上此舉是因着有道士開壇做法算到,京中有女眷在克娘娘……”
    娘娘,都不必細說,聽的人便知是指誰。
    皇太子怔了下。他生來早慧,所以至今他記憶力仍停留着他母親那溫柔可親的婉麗模樣。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好似是一夜之間,她突然待他冷漠至極,仿佛從未生過他般,任他如何濡慕的殷殷呼喚,她亦置若罔聞。
    那夜,抱着他的父皇片刻的目光沒敢往下移,可彼時年幼無知的他卻看得清楚,那熊熊的火焰是如何舔舐她冰冷的身體,如果将曾美得風華絕代的她化為了一抔灰燼。
    “殿下?殿下?”
    皇太子回了神,問:“今日逢三,早朝可如期?”
    吳江搖頭:“聖上罷了朝。”
    聖上如今行為不能按常理來揣度,真讓朝臣們自己來說,他們是不願意上朝的,每每上朝如赴死。那高首輔為何執意要辭官歸隐?試問,誰見了高高禦座上的那位,在朝臣議事時,冷不丁不知從哪将甕抱起,旁若無人的低喃細語能不怕?尤其是他高首輔年紀大了,如何能屢屢受此驚吓?
    又聽養心殿裏伺候的宮人傳,聖上常夜半時分用手觸着宮燈跳動的燭火,如觸真人般,偶爾也會問左右,他們可曾看見。左右內侍無不驚悚,看見,看見什麽?聽聞禦醫常在夜半時分過去給聖上頭上紮針治療,但好似卻并不見好。
    随着聖上的癫狂症越來越嚴重,宮內宮外都在暗傳,聖上瘋了。
    皇太子帶人往外走,路過一小宮人處,見吳江特意瞥過去一眼,就拍了拍吳江攙扶着的手。
    “吳大伴莫要苛責。衆臣工找到孤這定然已是無計可施了,總不能讓他們眼睜睜看着妻女待戮罷。”
    吳江遂放棄了将那傳話小宮人杖斃的想法。
    宮裏人行色匆匆,甚至還有錦衣衛匆匆來往期間。
    皇太子帶人往養心殿去的時候見着這一幕,便尋人去問,方後才驚知,聖上竟又在祭臺架起法壇,命錦衣衛執名冊往京中諸府上抓人,瞧這架勢似是就要于今日行那火祭之事!
    聽聞他父皇此刻回了養心殿更換法袍,皇太子腳步一轉,當即毫不遲疑的直往祭臺方向奔去。
    “殿下不去養心殿?”
    “此刻去求情已斷然來不及。”皇太子深知他父皇已然被迷了心智,此番故技重施,只怕比之前次态度更加堅決,哪怕任他跪至死也不會再動容分毫,“吳大伴,孤請你速召集人手前往祭臺!大梁天下,此番怕要盡托你手了。”
    “殿下折煞奴才了!”吳江熱淚盈眶,道:“奴才此生所為皆只為皇太子殿下。只要殿下一聲令下,奴才就是死也甘願。”
    尚未至祭臺,皇太子一行人就已聽見了凄慘的哭聲。
    擡目一看,就見錦衣衛面無表情的提着女眷往祭臺上送,蜿蜒而上的石階上皆是慘哭的女眷,大梁門通往祭臺的宮道上還不斷有人被押送着往這邊來,養在深閨的京中女眷們何曾見過這等駭人之事,有哭着掙紮不肯走的,有凄厲喊着爹娘救她的,還有吓破膽的似是瘋了。
    人間凄慘景象,不外如是。
    大抵是怕禦林軍有與京中官員有姻親關聯,屆時會有誤事可能,所以聖上此番派出去的屆時錦衣衛。
    作為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們近乎冷漠的無甚感情,抓着名冊上給出的該抓之人,毫不留情的拽着往祭臺走。另一手始終提着長長的繡春刀,刀身上往下淌的不知是滴的誰人的血。
    這一幕久久沖擊着皇太子的雙眼。
    父皇他瘋了。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具象化過。
    身為一國之君,父皇已然什麽都不顧了,帝位也不管了,朝廷不管了,天下也不管了。更別提排在其後的皇太子、朝臣、天下人!恐怕後者在此刻的父皇眼裏,都只不過是卑如塵埃的存在了。
    “給孤砸,給孤殺!”
    在吳江領着東廠的人到來之際,皇太子咬牙下令。
    砸祭臺,殺妖僧妖道。
    聞訊趕來的聖上見到這刀劍相向、祭臺混亂的一幕,當即大怒。
    “逆子!”
    他幾步過去猛一巴掌扇了過去,伴随着周圍的人駭呼聲,皇太子被重重扇倒在地。
    吳江哭着爬向皇太子,趕來的其他衆臣們也流着淚疾奔過來。皇太子耳膜嗡嗡作響,他仰着頭看着身前高大的父皇對他戟指怒目的罵,聽不見罵什麽,此刻的他只見得到對方懷裏抱着的甕。
    是母妃,可是母妃她擾亂了父皇的神志。
    若一切皆是母妃的報複,那母妃可願意再繼續下去,繼續任由這大梁生靈塗炭?
    正指着太子怒罵的人猛然覺得懷裏一空。
    下一刻他目眦欲裂,聲音森寒宛如磨牙吮血。
    “還回來,朕饒你不死!!”
    即便是隔得遠些的朝臣們,都能察覺到此刻帝王的森然殺機。
    有膽喪魂驚的朝臣唯恐皇太子折在這,急急驚顫道:“殿下,殿下莫做傻事!”
    皇太子抱着甕一路沿石階往祭臺上疾跑,速度快得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周圍景色與聲音,直至跑至十數個臺階上停住。
    後面追上的錦衣衛要伸手抓他,下一刻卻驚見皇太子高舉起了甕。
    “放肆!你敢!!”
    對高臺下帝王裂眦嚼齒的暴怒聲充耳不聞,皇太子喘着氣居高臨下看着被妖道妖僧圍繞的帝王,一身法袍盡顯荒唐,再環顧周圍看見衆多的要來祭天的女眷,更覺得荒誕又悲哀。
    “父皇——”高臺上的太子嘶聲大喊,眼裏淌下了淚,“父皇念着母妃,兒臣亦是!可逝者不可追,父皇又何必逆天行事。母妃素來慈悲,從來連伺候的宮人都不忍責罰,又何忍見着無辜之人為她喪命?父皇此番,又陷母妃于何地?”
    言罷,他高舉了甕:“我信母妃心懷慈悲,我信母妃不會怪罪于兒臣!”
    砰!宛如一場極慢的鏡頭,那甕從高處重重而下。
    四分五裂。秋風一卷,灰燼四散飛揚。
    高臺下的帝王似呆了,呆呆怔怔的看着上面紛紛揚揚的灰燼。好一會顫手伸出,去接那飄散而下的輕灰。
    “阿茵,阿茵……”他失神喃喃着,趔趄後退兩步,突然瘋似的跑上高臺。
    “阿茵,阿茵!!”他手腳并用爬上高階,四處瘋撿那遺落高階上的瓦片、灰燼,用衣擺兜着用袖口斂藏着。
    皇太子幾次要上前,都被吳江與朝臣攔住。
    皇太子怔忡的看着這一幕,甚至在他禦極的許多年後,高臺上他父皇跪哭着瘋撿他母妃遺骸這一幕,都深深印刻在他腦海裏,無法忘懷。
    “阿茵啊,別這般對朕,朕又做錯了什麽,做錯什麽?”
    “不許搶我的阿茵,誰敢搶!”
    “這般狠心,如何能這般心狠?”
    “可曾就是沒了心,如何就捂不熱,暖不透!”
    “誤朕,誤我!”
    聖上捂着撿來的瓦灰,喃喃耳語,時恨時悲。
    突然一股風平地而起,卷起了他懷裏的些許輕灰,他宛如被人割了心尖愛物,當即發指眦裂,朝虛空猛一伸手似要将那卷走他愛物的風強拽回來。
    “父皇!”
    “啊,聖上!”
    “聖上!聖上掉下去了!!”
    “禦醫,快叫禦醫過來啊!”
    十數臺階下,聖上滾落在地,滿臉是血,生死不知。
    懷裏尚抱着殘瓦輕灰,血跡一滴滴落在瓦面上,豔紅的好似那夜通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