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托着下巴，赖唧唧地倚在高挑的树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一摇一摆，银靴包裹的小腿精瘦而挺拔，青衫随风荡啊荡，翻腾舞动，宛如潇洒的云。
“你在雕什么？”他垂眸，好整以暇地觑着下面那个白衣人。
“双鱼佩。”
碧树苍山，白云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树隙，给白衣人镀上层暖洋洋、亮灿灿的金，衬得他的轮廓柔和，弗若一场瑰丽的梦。
少年短促的“啊”一声，含着这个年龄独有的朝气，边向后一撑，风风火火地从树上跳下，稳稳立在白衣人身后。
他随手拍去飞溅的树叶，脑袋将靠不靠的贴近白衣人，语气自发软了下去，带着某种明显的亲昵与告饶：“我跟你换成不成？”
“嗳，说说呗，你想要什么？”少年态度愈发诚恳，笑吟吟的给人打商量，“灵石手札、良剑坐骑或者其他的什么玩意儿，只要我找的到，我都给你。”
话虽如此，动作却没半丝这个意味，直直伸手去拿白衣人手里的东西。
“云峤。”
说话的人似乎对他这般放肆的举措习以为常，不恼亦不气，只“啪”地拍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一副不让他乱来的做派，嗓音温和却掷地有声：“这本就是你的生辰礼物。”
……什么双鱼佩？生辰礼物……？
……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在龙头台吗？
柳云峤耳畔嗡嗡地响，震得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白衣人的形貌模糊不明，只依稀是个混沌的色块。
这是谁？
乍凉的风吹来，尖锐的耳鸣倏然消散，一阵刺痛自脚板涌起，柳云峤蓦地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自己不再是个任凭躯体自说自话的提线木偶。
他指腹抵住掌心，稍稍蜷动了一下。
柳云峤微怔，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掌心太软，而他练剑多年，早已生出满手厚重的茧。
这不是他？
不，不对，这人方才唤他“云峤”。
柳云峤心头一跳，一个古怪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默不作声地垂下首，见腰间果然悬着执澜，沉默地拨动了一下长剑，借由那剔透的剑鞘一览无遗眼下自己的模样。
的确还是他的脸，唯有眉眼锐意而清狂，如两道凌厉的剑光，锋芒难掩，一看就是一幅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模样。
是十七八岁的他。
这绝非现世。
柳云峤眸光骤暗，瞳底冷意泛滥，悄无声息的握紧执澜，思绪飞转。
陆京尧曾说过，“商怀安此人略显浮夸，擅法阵，尤以幻阵为佳。”
幻阵。
莫非这里是龙头台上的幻阵？是商怀安设下的赌局？
柳云峤一点点眯起了眼。
不及他深思下去，手心突兀地传来细微的痒意，柳云峤思绪戛然，默了默，转眸去看自己的手。
白衣人的发丝被他缠绕在指尖，黑白分明，像画，他的指将头发分了几股，有一下没一下的碾着，看架势像是在编麻花辫。
柳云峤：“……”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会编这个？
这个幻境莫不是被风沙吹傻了，整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头发柔软，握在手里如同绸缎，不经意间沾染上了掌心的热意。
柳云峤捏着头发，心情愈发复杂。
……那这漏洞未免也忒大了，他一个百岁孤寡之人哪儿来的天赋去搞这一套？
怎么，是生怕他觉察不了这地方诡异？
话虽如此，待柳云峤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手下的动作居然非常娴熟，宛如时常干这种事儿一般，三两下就把人家的头发给妥帖的编好了。
粗细匀称，光滑顺畅，悠悠下垂，俨然一副有模有样的姿态。
柳云峤愣了愣，一种模糊又莫名的情愫在胸膛发酵，说不清道不明，涩涩的，搅得他口腔发苦。
白衣人脾气很好，柳云峤作弄他头发也不甚在意，任他摆弄，后背挺的直，姿态亦雅，端的是一身清绝比月。
清风朗朗，撩起他的发又落在柳云峤脸上，后者下意识伸手去挡，冷不防嗅到一股清苦的草药味。
这人大约是个药罐子。
柳云峤默默无言想。
估计还是一日三餐都得灌一剂的那种，否则没道理身上的草药之味如此深重。
只是……他为何会这般如此？
“你在发什么呆？”白衣人忽地回首一点他的脑袋。
柳云峤瞳孔遽然外扩，又被不动声色的收敛，目光晦暗地盯看着眼前这张面孔，面色如常地说道：“欣赏给你编的辫子。”
先前柳云峤还不曾发觉，如今面对面他才发现这人虽然清瘦，却与他身量相似，这倒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这个白衣人的脸上居然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一团，似面团如漩涡。
他看不出样貌，更看不出男女，但……
无论是他的身形还是气质，都与记忆中的某一幕惊人的相似。
柳云峤眸底沉沉，神色不明，却也越发冷静，在余光中审视着周遭的情状。
青山围长巷，牙月台阶在脚下舒展，身侧两旁层楼叠榭，飞阁流丹琉璃瓦，绿树茂密，花香阵阵，而他们站在走廊的尽头。
斯情斯景，斯时斯刻，与乌衣镇里他在怨绝幻境中看到的人、物如出一辙。
柳云峤心悚然一沉，森冷寒意攀上后颈。
怨绝制造幻境是为了勾起人的恶念，好逼人发疯，如果这是龙头台上的赌局，那么必定也是要以某种幻境达到某种目的。
可没道理两次幻境都相似相同。
还是说……
这一景一貌一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才会被幻境循环往复的利用？
但为何幻境会觉得这是他的弱点？
这里发生了什么？
“哦？”白衣人轻轻笑了声，语调揶揄，悠悠道，“柳大公子还会对自己不自信？”
柳云峤不想打草惊蛇，于是顺着他说：“怎么会？”
白衣人歪了歪脑袋，瞧了他片刻，像是打算说些什么：“你……”
他的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破碎在漫天的风声与狂飞的树叶里，他白衣皎皎，被吹得很乱，整个人在烈风中宛如一团轻飘飘的棉絮，脆弱而不堪一击。
柳云峤心弦倏地一跳，没由来的开始慌乱，向前一步，伸手去抓他，白衣人却陡然碎裂，化作无数亮片，微光一样透过指隙，留下一层冰冷的空荡。
……怎么回事？
柳云峤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言语，难以抑制的悲伤自心口不断蔓延，蹿入筋脉，流入肺腑，埋下一捧捧冷硬的冰碴，他的骨血由热变凉，更不知何故生出来几分落泪的冲动。
他……去哪儿了？
“云峤？云峤？”
一只手重重地摁上柳云峤的肩，含着诧异的音调钻入他的耳朵。
这是……
柳云峤血液刹那逆流，猛然回首，看到了刚刚才消失不见的人。
一种失而复得的情绪须臾之间填满柳云峤的胸腔，他紧绷的肌肉一散，暗自松了口气，即便迄今为止他仍不知这人是谁。
他舔了舔唇，问道：“你去干了什么？”
“你问我？”
白衣人倒是很诧异，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在试探他彼时有没有在做梦，口中打趣：“你怎么不叫我无忧姐姐了？”
“……”
柳云峤被这句话惊了一下，乱如麻团的心绪顿时一消，心情却变得更加一言难尽：“无忧……姐姐？”
短短四个字被他生生掰碎成两句，断句断的跟不会说话的程清念一样。
“嗯，怎么？你这是在玩什么？连我也不认得了？”
闻言，白衣人比他更奇，微微叹了口气，无奈迁就说：“唐，唐无忧，‘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①的‘无忧’，现在可记起来了？”
唐无忧？
柳云峤印象当中并没有这样的人，但听她语气，“熟稔”这两个字在他们之间势必算得上，二人的交情绝非一般。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柳云峤眉宇深凝，剥丝抽茧的思忖。
如果幻境想置他于死地，没道理会做得这般虚假，还是说这个人是他那段被遗忘的记忆里的人？
他需要知道更多的东西。
柳云峤眸色漆漆，面上却四平八稳，张了张嘴，心觉自己难以启齿“姐姐”这两个字，正准备含糊不清的叫过去，谁知到了嘴边反倒叫得格外自然轻快。
他道：“无忧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这是在哪儿？”
“……”
柳云峤嘴角抽了抽。
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嗓音还有如此矫揉造作的一面，活像只开屏的小孔雀，别的不说，只一耳朵，他自己便硬生生起出一身鸡皮疙瘩。
唐无忧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却也没多说什么，言简意赅的答：“祈平七十年，三月十八。”
她稍顿，嗓音倏然一淡，清冽如雪水：“陈家庄。”
“……你说什么？“柳云峤呼吸一滞，遽然抬头环顾身周。
祈平七十年，陈家庄，那岂非是……！
果然，四周已并非方才的青山白瓦，亭台楼榭，而是遍地的腥湿泥土，所见的瓦舍俱是倾倒之状，数不清的煞气将此地严丝合缝的笼罩着，将这方村落侵蚀的鬼气森森。
“云峤，凝神，它来了。”唐无忧忽然开口。
话音未落，刺耳的嘶吼声破云而至，柳云峤拉直唇角，循声看去，见到了与记忆当中并无差别的邪祟。
什么都没变，唯独……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唐无忧。
它虚张声势的咆哮扑来，柳云峤一动不动，目如寒火，凉凉地翘了下唇，满腔沉郁随着执澜，分毫不剩的砍了上去。
同一时刻，唐无忧袖下迸射出锋利的弦丝，精准的牵绊住了邪祟的四肢，那玩意儿立即动弹不得，活生生的等着柳云峤的剑从它头上落下。
“噗呲——”
它如白菜般被轻而易举地劈成两半，污浊的血液盈满执澜的剑槽，滴滴答答的流淌。
柳云峤剑指地面，依旧心乱难平，按理说如果此时张嘴，他的语气必然算不上什么好，可不知怎么，在唐无忧面前愣是压下了这份焦躁，只盯着剑，胡言乱语道：“……有什么东西能把这玩意儿一下子弄净便好了，省得脏了执澜。”
唐无忧慢条斯理的收回弦丝，边瞥了眼执澜剑上留下的血迹，想了想，微一点头：“确实有这种东西。”
“什么？”柳云峤只是随口一言，没想到真的会有答案。
“龙。”唐无忧娓娓叙述，“龙寿与天齐，身负灵气，无论是什么邪祟都恐惧它。它的火，烈烈盛大，就连在鬼域那种终年飘雪的地方都永不熄灭。”
柳云峤神思一惊，兀地想起一些蛛丝马迹。
龙的焰火不灭鬼域……而陆京尧年纪轻轻，修为奇高，不似常人，他生出的火在鬼域之中同样不灭，难不成他其实是……
柳云峤半晌没吭声，直到唐无忧再次叫他的名字，他方堪堪定神，将疑虑压下唇齿，欲说“那还真想见一见它的尊容”，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又如何？鬼域鸟不拉屎，我才不会去那里！用不上这种火！”
“不知轻重，这话不可乱说。”唐无忧轻轻弹了下柳云峤的脑袋，“你当然不会去，你喜欢热闹，那地方终年霜雪，你去会发疯的。”
柳云峤心脏紧了一下，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腔的怔愣与哑然，不合时宜想：原来也有人知道他喜欢热闹，可惜他到底运气不好，在那里数了雪片一百年。
他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问：“那你呢？你知道我喜欢热闹，你不去找我吗？”
“你都去了，我为何不去？”唐无忧略有奇怪，却不怎么迟疑，温沉的说道，“我不但去，还要带上厚厚大氅，带上世间各种好玩的、好看的，最后再带上不灭的火，生在你我面前，好供我们一同赏雪。”
话音未落，唐无忧的脸上如揭面纱，混沌渐次消散，她的面容直直撞入柳云峤的眼帘。
那是一张清俊的脸，上面嵌着一双清澈又透亮的眼眸，恍若清水，如同月色，胜过红尘世上最波澜壮阔的风光，比柳云峤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干净、明媚。
不，不是任何人。
柳云峤心底升起一道不容置喙的声音。
还有一个……
陆京尧。
可是……
柳云峤僵止不动，心中惊涛迭起，几乎说不出来一句话，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满溢出鲜血。
……唐无忧的五官走向怎么会这般像陆京尧？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柳云峤脑中不断浮现出陆京尧的脸，浮现起唐无忧的脸，两张脸轮番交替，又不断重合，最后他想起自己对他们二人微妙的熟稔。
“……仿佛就是一个人。”柳云峤失神的呢喃。
可他们分明性别不同。
怎么回事？
柳云峤唇瓣相碰，沉沉的凝看唐无忧，瞳色是前所未有的深郁。
“你……”
你到底是谁？
唐无忧若有所感，抬眸回视他，视线相交的那一刹，“砰”一声再次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片。
与此同时沙哑难听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自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他们吊着嗓子，嬉笑怒骂，不断恶意满满的重复、宣告：“仙都八大宗门之一的云中郡被屠诛，唐无忧死啦！云中郡的唐无忧死啦！”
……唐无忧……死了？
柳云峤浑身冰凉的僵在原地。
“师尊，你喜欢她！你喜欢她！”
步如絮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居高临下，不甘的摇着他的肩膀，面色阴鸷，忿忿不平的发泄：“师尊，你是不是在透过我看那个女人？可她死了！她死了！我凭什么要做一个死人的替身？！”
云中郡……
——乔风月，烧了这云中郡罢。
一股烧焦的味道疯狂地涌入鼻腔，是人肉的酸腐之气。
柳云峤浑身颤栗，迟缓的抬眼。
灰烟浓浓卷上腥红的苍穹，无云无阳，仅仅是一个流血的天气，目之所及哀鸿遍野，赤地千里，焦黑的尸身衣不蔽体堆积如山，个个死状惨烈，白骨森森。
大火席卷苍山，不远处的楼阁火舌高蹿，被肆意的燃烧吞没，只吝啬的剩下几块残垣断壁，深渊炼狱不过如是。
“扑通——”
柳云峤的膝盖被冰冷的地面硌得生疼，他的骨头相互啮合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摩擦声，他却浑然未觉，只听见冤灵亡魂似哭非哭的悲鸣：“无一生还，无一生还……”
“仙都……八大宗门之一云中郡？”
柳云峤头痛欲裂，整个人像是要被割成两半，他唇齿冰寒，一声声诘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八大宗门？仙都不是只有七大宗门吗？可如果没有云中郡……那又怎么可能会有唐无忧？”
一种更令人心惊的真相自心底破土，扎根他的血骨，以势不可挡之势顽固的发芽，迅速长成一棵参天巨树。
仙都七大宗门这个念头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深以为然，甚至连他也这般认为，可如果……
本来就应该是仙都八大宗门呢？
什么会让一个庞然宗门突然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在人世间留不下分毫痕迹？
柳云峤嘴里血意重重，颤抖的伸出手，比向天幕，不可避免的望见深红的天色如同地下的血流成河，他吸了口气，艰难的、魔怔般的宣判。
“天道……云中郡被天道抹杀了。”
所以人世间不会存在这个地方的只言片语。
怪不得他会什么也不记得。
怪不得连世人也都不记得。
“啊——”
柳云峤捂住脑袋，无数根钢针在识海汹涌撒下，被天道无情封闭的过去在绵延的巨痛中潮水般呼啸而来。
云中郡，那是曾经仙都人人称赞的灼目仙府，而如今被天道湮灭，被世人遗忘，一丝一毫都不曾弥剩。
褪色的记忆染上色彩，盘旋、凝结，无声的堆积成一个鲜活的人，一道云中郡的景。
原来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日子里，他们曾被迫忘掉了一段光阴。
如果不是这个幻境误打误撞，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惊觉这些？
可是……为什么？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中郡为什么会被天道抹杀？
“无忧……”
柳云峤眼角泛红，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却仿佛流下一串刺眼的血，他的胸膛重重翕动，喉头泛起强烈腥气：“唐无忧……唐无忧——”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幻境的目的何在，它不过是为了先甜后苦，便于——
诛心。
作者有话要说
#坚定不移身心1v1，无论过去还是未来QUQ
#①出自《古乐府飞龙曲，留上陈左相》
柳云峤：CPU烧了又好像有没完全烧（）
陆京尧：^^
上联：元宵佳节灯火明如昼
下联：死去的记忆攻击本尊
横批：哈哈哈哈
不缺德の作者说：“各位元宵快乐，记得次汤圆哦～”
少年托着下巴，赖唧唧地倚在高挑的树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一摇一摆，银靴包裹的小腿精瘦而挺拔，青衫随风荡啊荡，翻腾舞动，宛如潇洒的云。
“你在雕什么？?[(．)]??来?_??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他垂眸，好整以暇地觑着下面那个白衣人。
“双鱼佩。(s)?()”
碧树苍山，白云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树隙，给白衣人镀上层暖洋洋、亮灿灿的金，衬得他的轮廓柔和，弗若一场瑰丽的梦。
少年短促的“啊()?()”
一声，含着这个年龄独有的朝气，边向后一撑，风风火火地从树上跳下，稳稳立在白衣人身后。
他随手拍去飞溅的树叶，脑袋将靠不靠的贴近白衣人，语气自发软了下去，带着某种明显的亲昵与告饶：“我跟你换成不成？()?()”
“嗳，说说呗，你想要什么？”少年态度愈发诚恳，笑吟吟的给人打商量，“灵石手札、良剑坐骑或者其他的什么玩意儿，只要我找的到，我都给你。”
话虽如此，动作却没半丝这个意味，直直伸手去拿白衣人手里的东西。
“云峤。”
说话的人似乎对他这般放肆的举措习以为常，不恼亦不气，只“啪”地拍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一副不让他乱来的做派，嗓音温和却掷地有声：“这本就是你的生辰礼物。”
……什么双鱼佩？生辰礼物……？
……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在龙头台吗？
柳云峤耳畔嗡嗡地响，震得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白衣人的形貌模糊不明，只依稀是个混沌的色块。
这是谁？
乍凉的风吹来，尖锐的耳鸣倏然消散，一阵刺痛自脚板涌起，柳云峤蓦地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自己不再是个任凭躯体自说自话的提线木偶。
他指腹抵住掌心，稍稍蜷动了一下。
柳云峤微怔，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掌心太软，而他练剑多年，早已生出满手厚重的茧。
这不是他？
不，不对，这人方才唤他“云峤”。
柳云峤心头一跳，一个古怪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默不作声地垂下首，见腰间果然悬着执澜，沉默地拨动了一下长剑，借由那剔透的剑鞘一览无遗眼下自己的模样。
的确还是他的脸，唯有眉眼锐意而清狂，如两道凌厉的剑光，锋芒难掩，一看就是一幅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模样。
是十七八岁的他。
这绝非现世。
柳云峤眸光骤暗，瞳底冷意泛滥，悄无声息的握紧执澜，思绪飞转。
陆京尧曾说过，“商怀安此人略显浮夸，擅法阵，尤以幻阵为佳。”
幻阵。
莫非这里是龙头台上的幻阵？是商怀安设下的赌局？
柳云峤一点点眯起了眼。
不及他深思下去，手心突兀地传来细微的痒意，柳云峤思绪戛然，默了默，转眸去看自己的手。
白衣人的发丝被他缠绕在指尖，黑白分明，像画，他的指将头发分了几股，有一下没一下的碾着，看架势像是在编麻花辫。
柳云峤：“……”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会编这个？
这个幻境莫不是被风沙吹傻了，整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头发柔软，握在手里如同绸缎，不经意间沾染上了掌心的热意。
柳云峤捏着头发，心情愈发复杂。
……那这漏洞未免也忒大了，他一个百岁孤寡之人哪儿来的天赋去搞这一套？
怎么，是生怕他觉察不了这地方诡异？
话虽如此，待柳云峤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手下的动作居然非常娴熟，宛如时常干这种事儿一般，三两下就把人家的头发给妥帖的编好了。
粗细匀称，光滑顺畅，悠悠下垂，俨然一副有模有样的姿态。
柳云峤愣了愣，一种模糊又莫名的情愫在胸膛发酵，说不清道不明，涩涩的，搅得他口腔发苦。
白衣人脾气很好，柳云峤作弄他头发也不甚在意，任他摆弄，后背挺的直，姿态亦雅，端的是一身清绝比月。
清风朗朗，撩起他的发又落在柳云峤脸上，后者下意识伸手去挡，冷不防嗅到一股清苦的草药味。
这人大约是个药罐子。
柳云峤默默无言想。
估计还是一日三餐都得灌一剂的那种，否则没道理身上的草药之味如此深重。
只是……他为何会这般如此？
“你在发什么呆？”白衣人忽地回首一点他的脑袋。
柳云峤瞳孔遽然外扩，又被不动声色的收敛，目光晦暗地盯看着眼前这张面孔，面色如常地说道：“欣赏给你编的辫子。”
先前柳云峤还不曾发觉，如今面对面他才发现这人虽然清瘦，却与他身量相似，这倒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这个白衣人的脸上居然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一团，似面团如漩涡。
他看不出样貌，更看不出男女，但……
无论是他的身形还是气质，都与记忆中的某一幕惊人的相似。
柳云峤眸底沉沉，神色不明，却也越发冷静，在余光中审视着周遭的情状。
青山围长巷，牙月台阶在脚下舒展，身侧两旁层楼叠榭，飞阁流丹琉璃瓦，绿树茂密，花香阵阵，而他们站在走廊的尽头。
斯情斯景，斯时斯刻，与乌衣镇里他在怨绝幻境中看到的人、物如出一辙。
柳云峤心悚然一沉，森冷寒意攀上后颈。
怨绝制造幻境是为了勾起人的恶念，好逼人发疯，如果这是龙头台上的赌局，那么必定也是要以某种幻境达到某种目的。
可没道理两次幻境都相似相同。
还是说……
这一景一貌一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才会被幻境循环往复的利用？
但为何幻境会觉得这是他的弱点？
这里发生了什么？
“哦？”白衣人轻轻笑了声，语调揶揄，悠悠道，“柳大公子还会对自己不自信？”
柳云峤不想打草惊蛇，于是顺着他说：“怎么会？”
白衣人歪了歪脑袋，瞧了他片刻，像是打算说些什么：“你……”
他的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破碎在漫天的风声与狂飞的树叶里，他白衣皎皎，被吹得很乱，整个人在烈风中宛如一团轻飘飘的棉絮，脆弱而不堪一击。
柳云峤心弦倏地一跳，没由来的开始慌乱，向前一步，伸手去抓他，白衣人却陡然碎裂，化作无数亮片，微光一样透过指隙，留下一层冰冷的空荡。
……怎么回事？
柳云峤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言语，难以抑制的悲伤自心口不断蔓延，蹿入筋脉，流入肺腑，埋下一捧捧冷硬的冰碴，他的骨血由热变凉，更不知何故生出来几分落泪的冲动。
他……去哪儿了？
“云峤？云峤？”
一只手重重地摁上柳云峤的肩，含着诧异的音调钻入他的耳朵。
这是……
柳云峤血液刹那逆流，猛然回首，看到了刚刚才消失不见的人。
一种失而复得的情绪须臾之间填满柳云峤的胸腔，他紧绷的肌肉一散，暗自松了口气，即便迄今为止他仍不知这人是谁。
他舔了舔唇，问道：“你去干了什么？”
“你问我？”
白衣人倒是很诧异，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在试探他彼时有没有在做梦，口中打趣：“你怎么不叫我无忧姐姐了？”
“……”
柳云峤被这句话惊了一下，乱如麻团的心绪顿时一消，心情却变得更加一言难尽：“无忧……姐姐？”
短短四个字被他生生掰碎成两句，断句断的跟不会说话的程清念一样。
“嗯，怎么？你这是在玩什么？连我也不认得了？”
闻言，白衣人比他更奇，微微叹了口气，无奈迁就说：“唐，唐无忧，‘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①的‘无忧’，现在可记起来了？”
唐无忧？
柳云峤印象当中并没有这样的人，但听她语气，“熟稔”这两个字在他们之间势必算得上，二人的交情绝非一般。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柳云峤眉宇深凝，剥丝抽茧的思忖。
如果幻境想置他于死地，没道理会做得这般虚假，还是说这个人是他那段被遗忘的记忆里的人？
他需要知道更多的东西。
柳云峤眸色漆漆，面上却四平八稳，张了张嘴，心觉自己难以启齿“姐姐”这两个字，正准备含糊不清的叫过去，谁知到了嘴边反倒叫得格外自然轻快。
他道：“无忧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这是在哪儿？”
“……”
柳云峤嘴角抽了抽。
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嗓音还有如此矫揉造作的一面，活像只开屏的小孔雀，别的不说，只一耳朵，他自己便硬生生起出一身鸡皮疙瘩。
唐无忧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却也没多说什么，言简意赅的答：“祈平七十年，三月十八。”
她稍顿，嗓音倏然一淡，清冽如雪水：“陈家庄。”
“……你说什么？“柳云峤呼吸一滞，遽然抬头环顾身周。
祈平七十年，陈家庄，那岂非是……！
果然，四周已并非方才的青山白瓦，亭台楼榭，而是遍地的腥湿泥土，所见的瓦舍俱是倾倒之状，数不清的煞气将此地严丝合缝的笼罩着，将这方村落侵蚀的鬼气森森。
“云峤，凝神，它来了。”唐无忧忽然开口。
话音未落，刺耳的嘶吼声破云而至，柳云峤拉直唇角，循声看去，见到了与记忆当中并无差别的邪祟。
什么都没变，唯独……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唐无忧。
它虚张声势的咆哮扑来，柳云峤一动不动，目如寒火，凉凉地翘了下唇，满腔沉郁随着执澜，分毫不剩的砍了上去。
同一时刻，唐无忧袖下迸射出锋利的弦丝，精准的牵绊住了邪祟的四肢，那玩意儿立即动弹不得，活生生的等着柳云峤的剑从它头上落下。
“噗呲——”
它如白菜般被轻而易举地劈成两半，污浊的血液盈满执澜的剑槽，滴滴答答的流淌。
柳云峤剑指地面，依旧心乱难平，按理说如果此时张嘴，他的语气必然算不上什么好，可不知怎么，在唐无忧面前愣是压下了这份焦躁，只盯着剑，胡言乱语道：“……有什么东西能把这玩意儿一下子弄净便好了，省得脏了执澜。”
唐无忧慢条斯理的收回弦丝，边瞥了眼执澜剑上留下的血迹，想了想，微一点头：“确实有这种东西。”
“什么？”柳云峤只是随口一言，没想到真的会有答案。
“龙。”唐无忧娓娓叙述，“龙寿与天齐，身负灵气，无论是什么邪祟都恐惧它。它的火，烈烈盛大，就连在鬼域那种终年飘雪的地方都永不熄灭。”
柳云峤神思一惊，兀地想起一些蛛丝马迹。
龙的焰火不灭鬼域……而陆京尧年纪轻轻，修为奇高，不似常人，他生出的火在鬼域之中同样不灭，难不成他其实是……
柳云峤半晌没吭声，直到唐无忧再次叫他的名字，他方堪堪定神，将疑虑压下唇齿，欲说“那还真想见一见它的尊容”，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又如何？鬼域鸟不拉屎，我才不会去那里！用不上这种火！”
“不知轻重，这话不可乱说。”唐无忧轻轻弹了下柳云峤的脑袋，“你当然不会去，你喜欢热闹，那地方终年霜雪，你去会发疯的。”
柳云峤心脏紧了一下，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腔的怔愣与哑然，不合时宜想：原来也有人知道他喜欢热闹，可惜他到底运气不好，在那里数了雪片一百年。
他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问：“那你呢？你知道我喜欢热闹，你不去找我吗？”
“你都去了，我为何不去？”唐无忧略有奇怪，却不怎么迟疑，温沉的说道，“我不但去，还要带上厚厚大氅，带上世间各种好玩的、好看的，最后再带上不灭的火，生在你我面前，好供我们一同赏雪。”
话音未落，唐无忧的脸上如揭面纱，混沌渐次消散，她的面容直直撞入柳云峤的眼帘。
那是一张清俊的脸，上面嵌着一双清澈又透亮的眼眸，恍若清水，如同月色，胜过红尘世上最波澜壮阔的风光，比柳云峤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干净、明媚。
不，不是任何人。
柳云峤心底升起一道不容置喙的声音。
还有一个……
陆京尧。
可是……
柳云峤僵止不动，心中惊涛迭起，几乎说不出来一句话，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满溢出鲜血。
……唐无忧的五官走向怎么会这般像陆京尧？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柳云峤脑中不断浮现出陆京尧的脸，浮现起唐无忧的脸，两张脸轮番交替，又不断重合，最后他想起自己对他们二人微妙的熟稔。
“……仿佛就是一个人。”柳云峤失神的呢喃。
可他们分明性别不同。
怎么回事？
柳云峤唇瓣相碰，沉沉的凝看唐无忧，瞳色是前所未有的深郁。
“你……”
你到底是谁？
唐无忧若有所感，抬眸回视他，视线相交的那一刹，“砰”一声再次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片。
与此同时沙哑难听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自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他们吊着嗓子，嬉笑怒骂，不断恶意满满的重复、宣告：“仙都八大宗门之一的云中郡被屠诛，唐无忧死啦！云中郡的唐无忧死啦！”
……唐无忧……死了？
柳云峤浑身冰凉的僵在原地。
“师尊，你喜欢她！你喜欢她！”
步如絮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居高临下，不甘的摇着他的肩膀，面色阴鸷，忿忿不平的发泄：“师尊，你是不是在透过我看那个女人？可她死了！她死了！我凭什么要做一个死人的替身？！”
云中郡……
——乔风月，烧了这云中郡罢。
一股烧焦的味道疯狂地涌入鼻腔，是人肉的酸腐之气。
柳云峤浑身颤栗，迟缓的抬眼。
灰烟浓浓卷上腥红的苍穹，无云无阳，仅仅是一个流血的天气，目之所及哀鸿遍野，赤地千里，焦黑的尸身衣不蔽体堆积如山，个个死状惨烈，白骨森森。
大火席卷苍山，不远处的楼阁火舌高蹿，被肆意的燃烧吞没，只吝啬的剩下几块残垣断壁，深渊炼狱不过如是。
“扑通——”
柳云峤的膝盖被冰冷的地面硌得生疼，他的骨头相互啮合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摩擦声，他却浑然未觉，只听见冤灵亡魂似哭非哭的悲鸣：“无一生还，无一生还……”
“仙都……八大宗门之一云中郡？”
柳云峤头痛欲裂，整个人像是要被割成两半，他唇齿冰寒，一声声诘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八大宗门？仙都不是只有七大宗门吗？可如果没有云中郡……那又怎么可能会有唐无忧？”
一种更令人心惊的真相自心底破土，扎根他的血骨，以势不可挡之势顽固的发芽，迅速长成一棵参天巨树。
仙都七大宗门这个念头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深以为然，甚至连他也这般认为，可如果……
本来就应该是仙都八大宗门呢？
什么会让一个庞然宗门突然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在人世间留不下分毫痕迹？
柳云峤嘴里血意重重，颤抖的伸出手，比向天幕，不可避免的望见深红的天色如同地下的血流成河，他吸了口气，艰难的、魔怔般的宣判。
“天道……云中郡被天道抹杀了。”
所以人世间不会存在这个地方的只言片语。
怪不得他会什么也不记得。
怪不得连世人也都不记得。
“啊——”
柳云峤捂住脑袋，无数根钢针在识海汹涌撒下，被天道无情封闭的过去在绵延的巨痛中潮水般呼啸而来。
云中郡，那是曾经仙都人人称赞的灼目仙府，而如今被天道湮灭，被世人遗忘，一丝一毫都不曾弥剩。
褪色的记忆染上色彩，盘旋、凝结，无声的堆积成一个鲜活的人，一道云中郡的景。
原来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日子里，他们曾被迫忘掉了一段光阴。
如果不是这个幻境误打误撞，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惊觉这些？
可是……为什么？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中郡为什么会被天道抹杀？
“无忧……”
柳云峤眼角泛红，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却仿佛流下一串刺眼的血，他的胸膛重重翕动，喉头泛起强烈腥气：“唐无忧……唐无忧——”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幻境的目的何在，它不过是为了先甜后苦，便于——
诛心。
作者有话要说
#坚定不移身心1v1，无论过去还是未来QUQ
#①出自《古乐府飞龙曲，留上陈左相》
柳云峤：CPU烧了又好像有没完全烧（）
陆京尧：^^
上联：元宵佳节灯火明如昼
下联：死去的记忆攻击本尊
横批：哈哈哈哈
不缺德の作者说：“各位元宵快乐，记得次汤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