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碧江上,一片死寂。
唯余长风呼啸的声音，回荡四野，大江奔涌,迭起无数峰峦，浩莽在沉郁如悬的层层铅云间。
无数道目光,或喜，或惊，或哀愤，或憎恨,尽皆集中在一人身上。
陈阶青立于苍天尽头，一身玄衣,在风中猎猎飞扬，衣裾游走着炽热的火海与天光。
万剑的虚影舒张如羽,千翎万道，一刹就布满了天穹，日色一寸寸地暗下，致命的锋芒迫在眉睫。
那种锋芒,虽未有实体,却极目所到之处，无所不在；虽引而不发,寒意却已渗入肌骨，教人战战兢兢，无可遁形。
因为考虑到场中有许多绥国百姓，他虽在盛怒之中,却并未将气势外放,示人以压迫感。
然而,任何人只要抬头向他望去,便仿佛在望一座苍翠无垠、连天空阔的青山，这山原历经飘蓬风霜，亘古如斯，高出乎杳冥，更感到自身渺小若江海一蜉蝣。
当世至尊。
他的道已经与天地相合了，并非老国师那种借助国运的力量，取巧破境，而是真真正正将道法和命运写在了天地之间，化自然之力为己用。
人，难道可以胜天么？
姜国士兵生性野蛮无畏，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这时，也已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掉入江水中的，拼命挣扎不休；侥幸留在船上、木马上的，也不自觉地慢慢弯下了脊梁骨。
连呼号都定格在唇边，仿佛为这种横压天地的气骨所震慑，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在场有两个人，反应尤为剧烈，却也都静默了，不言不语。
老皇帝仰着头，背着手，一双眼远远地注视着陈阶青。
他再醉生梦死，也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大义在陈阶青那边，他是先皇之子，江山最正统的继承人；
兵权也在他那边；
如今，更是拥有这等震古烁今的盖世伟力，谁人能挡？
谁人又愿意去挡，世家都是墙头草，或许早就做好了纵身高呼、迎新帝登基的准备。
苍天无眼啊，这厮分明瞎了眼，毁了骨，生机全无，何以还能从灭魂渊那等绝地生还，甚至成为至尊！
老皇帝阴沉着脸，想像以往一样暴跳如雷，想破口大骂。
可是，他只不过远远地看着陈阶青，却忍不住浑身战栗，衣服被冷汗完全浸湿，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陈阶青并没有看他。
老皇帝知道，这并不是他打算放过自己，而是因为他已不再被对方放在眼中。
帅船之上，姜国主背脊笔直，不曾有半点震荡摇撼。
他的命很硬，不怕死，不敬天，不畏地，把每一次战争，都当成一处巨大的狩猎场。
陈阶青很强，那又怎样。
食物链上谁是霸主，须厮杀过才知道。
这位年轻的君主看着天上的少年至尊，舔了舔唇，身体已然绷紧了，幽绿眼瞳中泛出兴奋的光。
他期待着刀锋斩入自己身体，利齿撕开敌人咽喉的一霎那，要么死，要么沐浴敌血，酣畅痛快到极致，也残忍凛冽到极致。
姜国主虽然杀过很多人，但仍将杀人这件事，看得无比神圣。
他放空思想，像潜藏在暗林里的捕猎者，连气息都敛到了最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静等刀锋出鞘、血花四溅的那一刻。
因为两方领袖的沉默，四下便出现了一片异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是有分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沉沉的万钧巨岩压在人们心头，肃杀如见血封喉。
死伤惨重，只剩最后一口气的绥民，摇摇晃晃地站起，与姜军对峙。
两方都已无退路，也都是背水一战。
谁也不知还能否看见下一息的太阳。
恰在这如死的寂静中，响起了一声激越破
云的箫音。
仿佛一把利刃刺破了战局，又像是第一道再启血战序幕的强音。
茫茫天地是一匹巨大的帛布，这一声正如裂帛，震得苍天抖开一道罅隙，碎云如雨坠落纷纷，也震得人们心魂俱颤。
陈阶青一掠而出。
他冷凝的声音与桓听箫音的最后一个尾韵重合：“杀。”
万剑同辉，寒锋冲霄而起，光寒十四州。
剑气若奔雷，在天幕上奔走，一瞬就轰然破壁而出，横绝高天，刹那间搅动黑云山崩，化为千万道寒塘飞鸿影下。
练闻莺负手而立，铺天盖地的剑光映入眸中。
她被称作三绝，其中一绝是“倾城色”。
在这生死关头，国家危局，她的神色依然是冷漠自持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种冷漠，绝非知道对手强大便认输认命的麻木冷漠，而是视任何人为棋子，包括她自己，即便刀剑横颈，命悬一线，也定然会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走到生命最后一息的锋利冷漠。
不知怎的，被她这股冷漠的气质所震，先前还惊慌不已的姜国军队忽然冷静了下来。
就连姜国主也看向了她。
练闻莺冷冷道：“陈阶青作为剑道至尊，主杀伐之道，一人一剑，再强也有限。”
一顿，她的语气陡转森然：“我姜国三十万铁骑在此，即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也杀不完。可是，难道我们不会反抗吗？一路行来，谁都见到了中土的繁华富庶，难道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人，还想回到边疆忍饥挨饿，过从前的苦日子吗？”
姜国士兵齐声道：“不想。”
“呵，你们想得倒美”，练闻莺冷笑一声。
众人都是一怔。
便听见，她抬高声音，似是燃起了一把幽暗的火焰：“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兵败就等于亡国，即便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也不能够！我们一路奋战，所得到的每一点战利品，所抢来的每一座城池和人口，绥人都会逼我们吐出来，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更不会放过我们的家人！今日，要么全员战死，一了百了，要么就浴血奋战，杀出一条血路！”
说到最后，她已近乎声嘶力竭：“你们选哪一种？”
姜国军队本见到陈阶青犹如天神降世般的到来，有了些微的军心动摇，这时，纷纷又心肠刚硬起来。
“征战！”
吼声与兵戈声冲破云霄。
练闻莺在最前方，身先士卒，披荆斩浪，于船头高立，擂起一面巨鼓咚咚咚，为六军助威。
然而，姜军的奋力抗争，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局面。
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毫不掩饰的屠杀。
陈阶青冷凝的手指握住一柄幻剑，随心意驱使，剑光如澜如海，淹没了这一方天地里的众生。
然而仔细看去，如此大面积的杀伤，居然极有条理，精准地对着所有姜军，却没有一丝一毫波及到绥人身上。
甚至那些纵横的剑影，也丝毫不显凌乱，迎风排兵布阵，完美地组合成了无数个细小的剑阵，围拢而上。
纵然姜军奋力拼杀，却被剑阵截断在不同地方，各个击破，左支右绌，始终不得合兵在一处。
“你不是剑道至尊！”
看见这一幕，练闻莺一直以来的冷漠神色终于被打破了，带着一丝骇然道，“那是什么，阵法，还是……”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陈阶青伸手向天穹，白皙的指尖微微舒展，似在召唤着什么。
蓦然一声清啸，回震山川：“请诸君归位！”
浩然无匹的灵力从他指尖荡漾而出，击向苍穹，剑光如怒原龙吟般刺破九霄，满天铅云俱被这一剑斩散，日光大作。
一切都在日光下显形。
一张由万道剑芒组成的阵图，蓦然悬浮在天际，阵中万千光点飘散又聚合，组成了一大
片江山的图样，恰与横碧江一带的地形相对应。
细看去，那每一道虚幻的剑芒，都有一位同样是虚幻灵体的执剑人。
它们来自灭魂渊，早已死去多年，如今被陈阶青带回人世，欲借现世的战场，进行最后的沐血一战。
亡灵全然沐浴在日光下，即将走向灰飞烟灭。
出于本能，它们躁动着，飞袭着，想要逃避，却看了陈阶青一眼，很快以莫大毅力克制住了自己，要追随自己的君主战至绝息。
万剑阵图急速下坠，终于来到了人间。
不论是姜人还是绥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只有桓听最先反应了过来，厉声道：“速速入阵！”
在剑鸣如歌的间隙，一缕箫声蓦然响起。
他此前并未看陈阶青使用过这种法子，但不知何故，莫名灵犀一动，就明白了他想要如何做，便以箫声指引众多绥民入阵。
此阵或可称之为万古第一杀阵，以万剑接引万灵，阵外的一切都将被无情剿杀。
唯有入阵，才是安全的。
箫声哀沉而低婉，又此起彼伏，荡涤千古。
仿佛浩渺远山之巅的新雪缓缓融化，随激流冲刷而下，化为一场轰响的狂风暴雨，切金断玉，无坚不摧。
“按照那个方向，去生门！”
沈斯远等人纷纷反应过来，天地营瞬间调动，各自携百姓入阵。
万剑亦一齐落下，前来牵引他们。
天地营跟随陈阶青冲风披雨多年，历经凶险，早已锻炼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这时，很快在杀阵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蓄势待发。
练闻莺欲派兵阻拦，却根本无法冲破那钢铁一般的防线，反而被剑锋长驱直入，顷刻便陨落无数。
“如此阵法，如此的排兵布阵……”她语气微微泛起苦意，“你不是剑道至尊，你是兵家圣人。”
世间大多数道法走到极颠，都称为至尊。
意为在这一条修行路上横绝当世，山尽我为峰。
但也有少数几种，是封为圣人。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们是真真正正掌握着救世，或者灭世力量的。
例如，陈阶青和小熊昔日行走江湖时的忘年交，华裳大师，最后临死前是半步圣境修为。
若能更进一步，就是衣家圣人。他让天下百姓都有衣穿，功德无数，拥有救世之力。
再如，未来的南华尊施俨，同样是修救世之力的医道圣人。
圣人与至尊境界孰强孰弱，很难说清，因为这是两条平行路线，不分高低。
但毫无疑问，一个圣人出世，对天下所产生的影响，要远大于一个至尊。
而兵家圣人，作为修灭世之力的圣人，动辄攻城掠地，掀起腥风血雨，已经几百年未曾出现过了。
几百年来，绥国作为大一统王朝，始终安定平稳，国祚绵长，连边塞动兵都很少，并不具备诞生兵家圣人的条件。
直到此刻，直到在这样微末的绝境中。
“不错”，陈阶青淡然道，“我就是兵家圣人。”
在这一瞬，练闻莺脑海中掠过了很多思绪。
难道天命仍旧站在绥那边么，所以在这样的绝境中，仍然能够让他们得到机会翻盘。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凭什么，就因为姜国兵锋强盛，而绥国弱小，就要被“损有余而补不足”，就要将堂堂中土富庶之地拱手相让？
练闻莺不服。
她知道，姜国主也是，所以他们今日，就要拔刀刺破青天。
可惜，在绝对实力的压制面前，任何算计与决心都全无效果。
从前，绝对优势在姜，如今，新圣的万剑阵图一出，优势便彻底落在了绥国这边。
天地营个个奋勇争先，杀红了眼。
许多绥民纵然遍体鳞伤，也咬牙站到了
剑影之下，手挽手，肩并肩，将一股不屈的念力传入阵中，加固阵法，斩杀敌寇。
这最后一战，鏖战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十万姜兵全军覆没，除了姜国主带着军师练闻莺及少数亲信，杀出一条血路，返回苍陵以外，所有人尽数战死。
虽然姜军骑兵主力已然折损，但大量步兵主力仍在苍陵城。
绥国现在，仍不具备打回苍陵的能力，便是打回去，也受不住。更不用说此时此刻，众人已无力再战，只能继续南渡。
这本该算得上一场大捷。
然而此战过后，在飘满尸首的横碧江面上，所有人都筋疲力竭地坐倒，船头江风凛冽，江水滔滔，一片沉默无声。
沉默到了尽处，忽然响起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仿佛富有感染力一般，很快在人群中荡涤开。
便是再坚强刚毅的人，望着周围同袍与亲人的尸骨，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他们不是胜利者，只是幸存者。
是在累累废墟的血与火之中，侥幸苟全性命的人，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在这场战争中永远地死去。
陈阶青独倚在船头，斜抱一柄长剑，神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江面。
他看起来身影纤长，单薄如斯，眉目间带着淡淡地倦怠，杀意渐褪，并不似一出世就险些诛灭一国的兵家圣人。
怀中的锋剑，缓慢渗落一滴血，洇湿在衣袖。
方才，正是这柄剑，从绥宫的冲天火焰中，不远万里飞来，一剑穿入姜国主心口。
他虽然未死，今后也定然战力大伤，不足为虑了。
天子之剑。
这时的绥国皇者剑，还只是天子之剑，而不是天帝剑。
唯有等到日后陈阶青自斩命格，成为天帝，此剑才会进一步产生蜕变，成为世间古往今来最辉煌的无上神兵。
他衣袂翻飞，一个人候在船头，并没有谁上前打扰，直到某一刻，他在等的人来了。
“你……”
桓听走到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船头奔流不息的江水。
他想说什么，万语千言却像是被堵在了唇间，一时竟说不出话。
陈阶青轻轻一笑，眉峰轻晃着日光：“小哥哥。”
桓听微微睁大眼：“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他掀开衣袖，露出苍白腕底的那一行刻字。
字迹凌乱，以治病的银针，是年少的他在仓促间匆匆刻下，“桓听”，在短暂的停顿后加上，“很重要。”
许多年前，他曾来过倚帝山，第一次看见世界鲜明的色彩，而后一碗忘尘散，被迫忘记所有的一切。
可惜，这种封印记忆的手段并不能作用于至尊。
所以当他走出灭魂渊的一刹，他就想起来，当年曾在山间发生过的种种。
小哥哥.
离开之时，天黑林深，桓听担心他迷路，又觉得他可能会怕黑，就站在风前，白衣若雪，吹了一夜的箫声。
这一缕箫声足以穿透岁月，温暖他很多年。
桓听关切地看着他，温声问：“你在灭魂渊下，究竟经历了什么？”
陈阶青一默，眸光垂落，扫了一眼自己的肩头。
那里，有一只毛绒小熊正在昏睡，气息十分微弱，就算外面打仗的动静天崩地裂，她也没有醒过来。
“我见到了……”少年慢慢启唇。
那一日，他伤得很重，生机全无，灵脉已断，凰血尽数诡化，双眸也看不见，俱是一片黑暗。
朦胧中，只感觉到兰亭小熊从金色小铃铛里摸出大一堆的灵丹，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他嘴里塞。
在这股乱七八糟灵气的冲击下，陈阶青终于短暂清醒过来，便看见小熊坐在地上，生气地瞪着他，一边掉眼泪：“你要死了！我不准你死！”
虽然她知道，按照
历史的发展，他一定会活着出去，最后成为天帝。
可是，万一呢。
天下事，总难免关心则乱。
可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一人一熊就被卷入了灭魂渊下的阵法。
现在这个灭魂渊，和日后她来过的那个完全不同。
日后那个，是被陈阶青彻底修正过的绥国英灵归乡，仅有绥人，效忠于帝王真血。
而眼前这个，是名副其实的仙洲绝地，百朝乱葬岗。
在此的英魂不是来自一国，而是来自历朝历代。
仙洲存在了多久，历史更迭，岁月轮转，斗转星移，有多少个大一统的不朽王朝，就有来自多少不同地方的魂魄。
每一个王朝的建立，都是在刀锋剑雨中崛起，平定天下。
每一个王朝的落幕，都有无数的忠魂烈骨仰天长恨，欲要死后为国再战。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一朝又一朝，无数的战魂死后就来到了灭魂渊，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奋战不休，再续生前征途。
不折不扣的王朝大混战。
灭魂渊下，不是一处深渊，而是独立的虚空世界，山川地貌俱在，城池军阵皆全。
陈阶青被卷入其中，自动被英灵们归位了绥国一方，旁的鬼魂要杀他，绥人要保护他。
为了自保，也为了自己的国家，他在杀伐中崛起，成为了绥国统帅，大战四方。
虚空世界过去了许久，外界却只有一刹那。
这漫长的岁月，一次次征战，一次次杀伐，一次次铁马冰河，腥风血雨的冲击，足够他从纵横捭阖的一方将军，成长为用兵如神的一代兵圣，直至最后证道。
“原来如此”，桓听到这里已明白过来，“那你的伤……”
“向死而生”，陈阶青缓缓握紧了手。
那天，在完全的绝境中，他决定殊死一搏。
阴阳从来相生，在灭魂渊这等极阴极绝之地，彻底寂灭一次，或许真的能重新蜕变出至阳至刚的凰血，再获新生。
只不过其中的凶险危机，又何止是用“九死一生”来形容。
兰亭小熊咬着自己的爪爪，陷入了纠结。
这个法子，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
她甚至在思考，自重生以来，自己神通犹胜当初，这是否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凰血蜕变，寂灭后再度生长？
不过，情形已经容不得再多思考，小熊套上小盔甲，蹦哒起来，挥剑道：“你这就寂灭吧，我来帮你护法。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他可是未来的天帝啊。
陈阶青坐在冰寒的深渊中，缓慢兵解。
不同于小熊的信心满满，他于黑暗中摸索前路，并不知道前方是绝路，还是悬崖冰谷。
随着鲜血流逝，血脉渐渐被斩尽，想要在死的极致焕发出新生，恶灵也早就按捺不住，一拥而上，将他的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慢慢地啃噬，灵力消散，残缺得不成人形。
最先被剥离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感知。
他从来看不到颜色，一开始竟不觉得眼前的灰暗有什么不对。
而后，是一生中仅有的那些光和热，记忆中阿母的微笑，毛绒小熊在肩上蹦蹦跳跳，桃花古寺的箫声和落红，千军万马前，桓听向他伸来的手……
都跌碎在时光的罅隙中，尸骨无存。
满地残骸中，最后的血也畸零地流尽了，阴暗雾气漫过眼前，幻阵裹挟着心头最后一点热意，凝聚成一道人形。
那是被封印的久远记忆，倚帝山上的记忆。
他看着眼前幻景的白衣少年，最后也在灰飞烟灭，僵冷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竭尽所能地拉住对方，但终于没有再动弹。
他寂灭了，瞬息之后，蜕变凰血重生。
陈阶青讲到此处，也已将这段经历讲完。多少凶险，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他忽觉眼前一暖，
桓听伸出手，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一定很疼吧”，他设想着这双眼昔日被毒雾浸没，失去光泽的景象，想起灭魂渊下，他受过的许多灾难，吃过的许多苦，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有早点找到你。”
陈阶青颤了颤，沉默许久，也同样叹息一声：“还好我一向比较能忍。”
这句话颇为复杂，既可以理解为“情况还好”，也可以理解为，“幸好他一向比较能忍，才能活下来。”
“不如我去把那老皇帝打一顿，给你出气”，桓听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衣袂翩然，如一只轻盈的孤鹤，无声飞过了江水。
“哎，这！”
他去得太快，陈阶青都没拦住。
老皇帝保命确有两把刷子，即便在这样人人都危如累卵的境地中，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怕得要死，缩在一个角落，拼命祈祷陈阶青注意不到他。
眼见一抹素白的身影掠到面前，老皇帝对陈阶青畏畏缩缩，对别人却是重拳出击，腰板一挺，刚想摆出皇帝架子，冷不防一，道灵力忽然袭到面前，满含怒意，在他身上猛地一击。
轰。
老皇帝当场被打飞了出去，在空中旋转了好几圈，这才凄惨地坠落在地，噗嗤，喷出一大口鲜血，混合着牙齿碎片。
“你这贱民……”他怒不可遏地说，“都给朕上，杀了他！”
卫兵们经过方才的血战，都认得桓听。
这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慢吞吞背过身去。
老皇帝气了个半死，却也害怕至极，深刻感觉到死亡的威胁这么近。
这时，他见陈阶青走进来，眼睛里顿时迸发出强烈的光，嘶声道：“救朕！快救朕！朕是你亲伯伯啊！”
“你得失心疯了吧”，就连桓听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跌破下限，一时愕然。
陈阶青并不理会老皇帝，只是递给他一块帕子，让他擦去方才不小心沾上的血。
他不过侧眸望了一眼，卫兵立即动了，手脚麻利地将老皇帝捆绑起来。
老皇帝见状，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因为牙齿漏风，他骂得甚是滑稽，不多时，一名卫兵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团脏衣服，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桓听慢条斯理地拭净指尖：“你对他有什么打算？”
陈阶青淡淡道：“不能就让他就这么死了。到江东后，交由全民审判，确认究竟要处以何种死法，再进行什么其他处罚。”
他一向重视法治，即便掌握了绝对的力量，也不会破坏自己制定的规则，为了报仇就轻易取人性命。
桓听深以为然：“好。不过我得先帮你收一笔利息。”
陈阶青摇摇头：“别再碰这厮，他名义上还是帝王，或许会与你身上的祖锢之誓冲突。我没事的。”
“我可以速战速决，暂时切断天机”，桓听探究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吗，一点都没觉得委屈和不高兴？”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陈阶青默然片刻：“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你要走到最高处，不代表你必须被迫舍弃其他的一切”，桓听温声道，“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陈阶青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四处奔走厮杀，几乎没有安定的时刻。他从来不去想“我是什么感受”，只会思考“我该怎么做”。
可是，桓听说这句话的样子，实在太包容太温暖了，是一个那么真挚可靠的朋友。
被他如此柔和的眸光注视着，仿佛想做什么都可以，他都会认认真真放在心底，万劫而不灭。
于是他当真觉得有一点不高兴和委屈，觉得命运对他悲戚如斯，未免也太可恶了一点。
桓听微笑地看着他。
陈阶青从善如流道：“现在是有点。”
“很好”，桓听挽起袖口，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神
色。
老皇帝今日惨遭暴打，叫喊声被困在结界里，撕心裂肺。
然而，即便如此大的动静，兰亭小熊却依旧在呼呼大睡，始终没醒。
桓听蹙眉：“她这是怎么……？”
“我也不知”，陈阶青苦恼道，“我蜕变完成之后，小熊就这样了。我没有发现任何外伤，细细感应，也没有找到任何异常。”
横碧江上,一片死寂。
唯余长风呼啸的声音，回荡四野，大江奔涌,迭起无数峰峦，浩莽在沉郁如悬的层层铅云间。
无数道目光,或喜，或惊，或哀愤，或憎恨,尽皆集中在一人身上。
陈阶青立于苍天尽头，一身玄衣,在风中猎猎飞扬，衣裾游走着炽热的火海与天光。
万剑的虚影舒张如羽,千翎万道，一刹就布满了天穹，日色一寸寸地暗下，致命的锋芒迫在眉睫。
那种锋芒,虽未有实体,却极目所到之处，无所不在；虽引而不发,寒意却已渗入肌骨，教人战战兢兢，无可遁形。
因为考虑到场中有许多绥国百姓，他虽在盛怒之中,却并未将气势外放,示人以压迫感。
然而,任何人只要抬头向他望去,便仿佛在望一座苍翠无垠、连天空阔的青山，这山原历经飘蓬风霜，亘古如斯，高出乎杳冥，更感到自身渺小若江海一蜉蝣。
当世至尊。
他的道已经与天地相合了，并非老国师那种借助国运的力量，取巧破境，而是真真正正将道法和命运写在了天地之间，化自然之力为己用。
人，难道可以胜天么？
姜国士兵生性野蛮无畏，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这时，也已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掉入江水中的，拼命挣扎不休；侥幸留在船上、木马上的，也不自觉地慢慢弯下了脊梁骨。
连呼号都定格在唇边，仿佛为这种横压天地的气骨所震慑，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在场有两个人，反应尤为剧烈，却也都静默了，不言不语。
老皇帝仰着头，背着手，一双眼远远地注视着陈阶青。
他再醉生梦死，也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大义在陈阶青那边，他是先皇之子，江山最正统的继承人；
兵权也在他那边；
如今，更是拥有这等震古烁今的盖世伟力，谁人能挡？
谁人又愿意去挡，世家都是墙头草，或许早就做好了纵身高呼、迎新帝登基的准备。
苍天无眼啊，这厮分明瞎了眼，毁了骨，生机全无，何以还能从灭魂渊那等绝地生还，甚至成为至尊！
老皇帝阴沉着脸，想像以往一样暴跳如雷，想破口大骂。
可是，他只不过远远地看着陈阶青，却忍不住浑身战栗，衣服被冷汗完全浸湿，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陈阶青并没有看他。
老皇帝知道，这并不是他打算放过自己，而是因为他已不再被对方放在眼中。
帅船之上，姜国主背脊笔直，不曾有半点震荡摇撼。
他的命很硬，不怕死，不敬天，不畏地，把每一次战争，都当成一处巨大的狩猎场。
陈阶青很强，那又怎样。
食物链上谁是霸主，须厮杀过才知道。
这位年轻的君主看着天上的少年至尊，舔了舔唇，身体已然绷紧了，幽绿眼瞳中泛出兴奋的光。
他期待着刀锋斩入自己身体，利齿撕开敌人咽喉的一霎那，要么死，要么沐浴敌血，酣畅痛快到极致，也残忍凛冽到极致。
姜国主虽然杀过很多人，但仍将杀人这件事，看得无比神圣。
他放空思想，像潜藏在暗林里的捕猎者，连气息都敛到了最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静等刀锋出鞘、血花四溅的那一刻。
因为两方领袖的沉默，四下便出现了一片异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是有分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沉沉的万钧巨岩压在人们心头，肃杀如见血封喉。
死伤惨重，只剩最后一口气的绥民，摇摇晃晃地站起，与姜军对峙。
两方都已无退路，也都是背水一战。
谁也不知还能否看见下一息的太阳。
恰在这如死的寂静中，响起了一声激越破
云的箫音。
仿佛一把利刃刺破了战局，又像是第一道再启血战序幕的强音。
茫茫天地是一匹巨大的帛布，这一声正如裂帛，震得苍天抖开一道罅隙，碎云如雨坠落纷纷，也震得人们心魂俱颤。
陈阶青一掠而出。
他冷凝的声音与桓听箫音的最后一个尾韵重合：“杀。”
万剑同辉，寒锋冲霄而起，光寒十四州。
剑气若奔雷，在天幕上奔走，一瞬就轰然破壁而出，横绝高天，刹那间搅动黑云山崩，化为千万道寒塘飞鸿影下。
练闻莺负手而立，铺天盖地的剑光映入眸中。
她被称作三绝，其中一绝是“倾城色”。
在这生死关头，国家危局，她的神色依然是冷漠自持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种冷漠，绝非知道对手强大便认输认命的麻木冷漠，而是视任何人为棋子，包括她自己，即便刀剑横颈，命悬一线，也定然会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走到生命最后一息的锋利冷漠。
不知怎的，被她这股冷漠的气质所震，先前还惊慌不已的姜国军队忽然冷静了下来。
就连姜国主也看向了她。
练闻莺冷冷道：“陈阶青作为剑道至尊，主杀伐之道，一人一剑，再强也有限。”
一顿，她的语气陡转森然：“我姜国三十万铁骑在此，即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也杀不完。可是，难道我们不会反抗吗？一路行来，谁都见到了中土的繁华富庶，难道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人，还想回到边疆忍饥挨饿，过从前的苦日子吗？”
姜国士兵齐声道：“不想。”
“呵，你们想得倒美”，练闻莺冷笑一声。
众人都是一怔。
便听见，她抬高声音，似是燃起了一把幽暗的火焰：“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兵败就等于亡国，即便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也不能够！我们一路奋战，所得到的每一点战利品，所抢来的每一座城池和人口，绥人都会逼我们吐出来，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更不会放过我们的家人！今日，要么全员战死，一了百了，要么就浴血奋战，杀出一条血路！”
说到最后，她已近乎声嘶力竭：“你们选哪一种？”
姜国军队本见到陈阶青犹如天神降世般的到来，有了些微的军心动摇，这时，纷纷又心肠刚硬起来。
“征战！”
吼声与兵戈声冲破云霄。
练闻莺在最前方，身先士卒，披荆斩浪，于船头高立，擂起一面巨鼓咚咚咚，为六军助威。
然而，姜军的奋力抗争，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局面。
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毫不掩饰的屠杀。
陈阶青冷凝的手指握住一柄幻剑，随心意驱使，剑光如澜如海，淹没了这一方天地里的众生。
然而仔细看去，如此大面积的杀伤，居然极有条理，精准地对着所有姜军，却没有一丝一毫波及到绥人身上。
甚至那些纵横的剑影，也丝毫不显凌乱，迎风排兵布阵，完美地组合成了无数个细小的剑阵，围拢而上。
纵然姜军奋力拼杀，却被剑阵截断在不同地方，各个击破，左支右绌，始终不得合兵在一处。
“你不是剑道至尊！”
看见这一幕，练闻莺一直以来的冷漠神色终于被打破了，带着一丝骇然道，“那是什么，阵法，还是……”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陈阶青伸手向天穹，白皙的指尖微微舒展，似在召唤着什么。
蓦然一声清啸，回震山川：“请诸君归位！”
浩然无匹的灵力从他指尖荡漾而出，击向苍穹，剑光如怒原龙吟般刺破九霄，满天铅云俱被这一剑斩散，日光大作。
一切都在日光下显形。
一张由万道剑芒组成的阵图，蓦然悬浮在天际，阵中万千光点飘散又聚合，组成了一大
片江山的图样，恰与横碧江一带的地形相对应。
细看去，那每一道虚幻的剑芒，都有一位同样是虚幻灵体的执剑人。
它们来自灭魂渊，早已死去多年，如今被陈阶青带回人世，欲借现世的战场，进行最后的沐血一战。
亡灵全然沐浴在日光下，即将走向灰飞烟灭。
出于本能，它们躁动着，飞袭着，想要逃避，却看了陈阶青一眼，很快以莫大毅力克制住了自己，要追随自己的君主战至绝息。
万剑阵图急速下坠，终于来到了人间。
不论是姜人还是绥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只有桓听最先反应了过来，厉声道：“速速入阵！”
在剑鸣如歌的间隙，一缕箫声蓦然响起。
他此前并未看陈阶青使用过这种法子，但不知何故，莫名灵犀一动，就明白了他想要如何做，便以箫声指引众多绥民入阵。
此阵或可称之为万古第一杀阵，以万剑接引万灵，阵外的一切都将被无情剿杀。
唯有入阵，才是安全的。
箫声哀沉而低婉，又此起彼伏，荡涤千古。
仿佛浩渺远山之巅的新雪缓缓融化，随激流冲刷而下，化为一场轰响的狂风暴雨，切金断玉，无坚不摧。
“按照那个方向，去生门！”
沈斯远等人纷纷反应过来，天地营瞬间调动，各自携百姓入阵。
万剑亦一齐落下，前来牵引他们。
天地营跟随陈阶青冲风披雨多年，历经凶险，早已锻炼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这时，很快在杀阵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蓄势待发。
练闻莺欲派兵阻拦，却根本无法冲破那钢铁一般的防线，反而被剑锋长驱直入，顷刻便陨落无数。
“如此阵法，如此的排兵布阵……”她语气微微泛起苦意，“你不是剑道至尊，你是兵家圣人。”
世间大多数道法走到极颠，都称为至尊。
意为在这一条修行路上横绝当世，山尽我为峰。
但也有少数几种，是封为圣人。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们是真真正正掌握着救世，或者灭世力量的。
例如，陈阶青和小熊昔日行走江湖时的忘年交，华裳大师，最后临死前是半步圣境修为。
若能更进一步，就是衣家圣人。他让天下百姓都有衣穿，功德无数，拥有救世之力。
再如，未来的南华尊施俨，同样是修救世之力的医道圣人。
圣人与至尊境界孰强孰弱，很难说清，因为这是两条平行路线，不分高低。
但毫无疑问，一个圣人出世，对天下所产生的影响，要远大于一个至尊。
而兵家圣人，作为修灭世之力的圣人，动辄攻城掠地，掀起腥风血雨，已经几百年未曾出现过了。
几百年来，绥国作为大一统王朝，始终安定平稳，国祚绵长，连边塞动兵都很少，并不具备诞生兵家圣人的条件。
直到此刻，直到在这样微末的绝境中。
“不错”，陈阶青淡然道，“我就是兵家圣人。”
在这一瞬，练闻莺脑海中掠过了很多思绪。
难道天命仍旧站在绥那边么，所以在这样的绝境中，仍然能够让他们得到机会翻盘。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凭什么，就因为姜国兵锋强盛，而绥国弱小，就要被“损有余而补不足”，就要将堂堂中土富庶之地拱手相让？
练闻莺不服。
她知道，姜国主也是，所以他们今日，就要拔刀刺破青天。
可惜，在绝对实力的压制面前，任何算计与决心都全无效果。
从前，绝对优势在姜，如今，新圣的万剑阵图一出，优势便彻底落在了绥国这边。
天地营个个奋勇争先，杀红了眼。
许多绥民纵然遍体鳞伤，也咬牙站到了
剑影之下，手挽手，肩并肩，将一股不屈的念力传入阵中，加固阵法，斩杀敌寇。
这最后一战，鏖战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十万姜兵全军覆没，除了姜国主带着军师练闻莺及少数亲信，杀出一条血路，返回苍陵以外，所有人尽数战死。
虽然姜军骑兵主力已然折损，但大量步兵主力仍在苍陵城。
绥国现在，仍不具备打回苍陵的能力，便是打回去，也受不住。更不用说此时此刻，众人已无力再战，只能继续南渡。
这本该算得上一场大捷。
然而此战过后，在飘满尸首的横碧江面上，所有人都筋疲力竭地坐倒，船头江风凛冽，江水滔滔，一片沉默无声。
沉默到了尽处，忽然响起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仿佛富有感染力一般，很快在人群中荡涤开。
便是再坚强刚毅的人，望着周围同袍与亲人的尸骨，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他们不是胜利者，只是幸存者。
是在累累废墟的血与火之中，侥幸苟全性命的人，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在这场战争中永远地死去。
陈阶青独倚在船头，斜抱一柄长剑，神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江面。
他看起来身影纤长，单薄如斯，眉目间带着淡淡地倦怠，杀意渐褪，并不似一出世就险些诛灭一国的兵家圣人。
怀中的锋剑，缓慢渗落一滴血，洇湿在衣袖。
方才，正是这柄剑，从绥宫的冲天火焰中，不远万里飞来，一剑穿入姜国主心口。
他虽然未死，今后也定然战力大伤，不足为虑了。
天子之剑。
这时的绥国皇者剑，还只是天子之剑，而不是天帝剑。
唯有等到日后陈阶青自斩命格，成为天帝，此剑才会进一步产生蜕变，成为世间古往今来最辉煌的无上神兵。
他衣袂翻飞，一个人候在船头，并没有谁上前打扰，直到某一刻，他在等的人来了。
“你……”
桓听走到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船头奔流不息的江水。
他想说什么，万语千言却像是被堵在了唇间，一时竟说不出话。
陈阶青轻轻一笑，眉峰轻晃着日光：“小哥哥。”
桓听微微睁大眼：“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他掀开衣袖，露出苍白腕底的那一行刻字。
字迹凌乱，以治病的银针，是年少的他在仓促间匆匆刻下，“桓听”，在短暂的停顿后加上，“很重要。”
许多年前，他曾来过倚帝山，第一次看见世界鲜明的色彩，而后一碗忘尘散，被迫忘记所有的一切。
可惜，这种封印记忆的手段并不能作用于至尊。
所以当他走出灭魂渊的一刹，他就想起来，当年曾在山间发生过的种种。
小哥哥.
离开之时，天黑林深，桓听担心他迷路，又觉得他可能会怕黑，就站在风前，白衣若雪，吹了一夜的箫声。
这一缕箫声足以穿透岁月，温暖他很多年。
桓听关切地看着他，温声问：“你在灭魂渊下，究竟经历了什么？”
陈阶青一默，眸光垂落，扫了一眼自己的肩头。
那里，有一只毛绒小熊正在昏睡，气息十分微弱，就算外面打仗的动静天崩地裂，她也没有醒过来。
“我见到了……”少年慢慢启唇。
那一日，他伤得很重，生机全无，灵脉已断，凰血尽数诡化，双眸也看不见，俱是一片黑暗。
朦胧中，只感觉到兰亭小熊从金色小铃铛里摸出大一堆的灵丹，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他嘴里塞。
在这股乱七八糟灵气的冲击下，陈阶青终于短暂清醒过来，便看见小熊坐在地上，生气地瞪着他，一边掉眼泪：“你要死了！我不准你死！”
虽然她知道，按照
历史的发展，他一定会活着出去，最后成为天帝。
可是，万一呢。
天下事，总难免关心则乱。
可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一人一熊就被卷入了灭魂渊下的阵法。
现在这个灭魂渊，和日后她来过的那个完全不同。
日后那个，是被陈阶青彻底修正过的绥国英灵归乡，仅有绥人，效忠于帝王真血。
而眼前这个，是名副其实的仙洲绝地，百朝乱葬岗。
在此的英魂不是来自一国，而是来自历朝历代。
仙洲存在了多久，历史更迭，岁月轮转，斗转星移，有多少个大一统的不朽王朝，就有来自多少不同地方的魂魄。
每一个王朝的建立，都是在刀锋剑雨中崛起，平定天下。
每一个王朝的落幕，都有无数的忠魂烈骨仰天长恨，欲要死后为国再战。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一朝又一朝，无数的战魂死后就来到了灭魂渊，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奋战不休，再续生前征途。
不折不扣的王朝大混战。
灭魂渊下，不是一处深渊，而是独立的虚空世界，山川地貌俱在，城池军阵皆全。
陈阶青被卷入其中，自动被英灵们归位了绥国一方，旁的鬼魂要杀他，绥人要保护他。
为了自保，也为了自己的国家，他在杀伐中崛起，成为了绥国统帅，大战四方。
虚空世界过去了许久，外界却只有一刹那。
这漫长的岁月，一次次征战，一次次杀伐，一次次铁马冰河，腥风血雨的冲击，足够他从纵横捭阖的一方将军，成长为用兵如神的一代兵圣，直至最后证道。
“原来如此”，桓听到这里已明白过来，“那你的伤……”
“向死而生”，陈阶青缓缓握紧了手。
那天，在完全的绝境中，他决定殊死一搏。
阴阳从来相生，在灭魂渊这等极阴极绝之地，彻底寂灭一次，或许真的能重新蜕变出至阳至刚的凰血，再获新生。
只不过其中的凶险危机，又何止是用“九死一生”来形容。
兰亭小熊咬着自己的爪爪，陷入了纠结。
这个法子，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
她甚至在思考，自重生以来，自己神通犹胜当初，这是否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凰血蜕变，寂灭后再度生长？
不过，情形已经容不得再多思考，小熊套上小盔甲，蹦哒起来，挥剑道：“你这就寂灭吧，我来帮你护法。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他可是未来的天帝啊。
陈阶青坐在冰寒的深渊中，缓慢兵解。
不同于小熊的信心满满，他于黑暗中摸索前路，并不知道前方是绝路，还是悬崖冰谷。
随着鲜血流逝，血脉渐渐被斩尽，想要在死的极致焕发出新生，恶灵也早就按捺不住，一拥而上，将他的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慢慢地啃噬，灵力消散，残缺得不成人形。
最先被剥离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感知。
他从来看不到颜色，一开始竟不觉得眼前的灰暗有什么不对。
而后，是一生中仅有的那些光和热，记忆中阿母的微笑，毛绒小熊在肩上蹦蹦跳跳，桃花古寺的箫声和落红，千军万马前，桓听向他伸来的手……
都跌碎在时光的罅隙中，尸骨无存。
满地残骸中，最后的血也畸零地流尽了，阴暗雾气漫过眼前，幻阵裹挟着心头最后一点热意，凝聚成一道人形。
那是被封印的久远记忆，倚帝山上的记忆。
他看着眼前幻景的白衣少年，最后也在灰飞烟灭，僵冷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竭尽所能地拉住对方，但终于没有再动弹。
他寂灭了，瞬息之后，蜕变凰血重生。
陈阶青讲到此处，也已将这段经历讲完。多少凶险，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他忽觉眼前一暖，
桓听伸出手，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一定很疼吧”，他设想着这双眼昔日被毒雾浸没，失去光泽的景象，想起灭魂渊下，他受过的许多灾难，吃过的许多苦，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有早点找到你。”
陈阶青颤了颤，沉默许久，也同样叹息一声：“还好我一向比较能忍。”
这句话颇为复杂，既可以理解为“情况还好”，也可以理解为，“幸好他一向比较能忍，才能活下来。”
“不如我去把那老皇帝打一顿，给你出气”，桓听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衣袂翩然，如一只轻盈的孤鹤，无声飞过了江水。
“哎，这！”
他去得太快，陈阶青都没拦住。
老皇帝保命确有两把刷子，即便在这样人人都危如累卵的境地中，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怕得要死，缩在一个角落，拼命祈祷陈阶青注意不到他。
眼见一抹素白的身影掠到面前，老皇帝对陈阶青畏畏缩缩，对别人却是重拳出击，腰板一挺，刚想摆出皇帝架子，冷不防一，道灵力忽然袭到面前，满含怒意，在他身上猛地一击。
轰。
老皇帝当场被打飞了出去，在空中旋转了好几圈，这才凄惨地坠落在地，噗嗤，喷出一大口鲜血，混合着牙齿碎片。
“你这贱民……”他怒不可遏地说，“都给朕上，杀了他！”
卫兵们经过方才的血战，都认得桓听。
这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慢吞吞背过身去。
老皇帝气了个半死，却也害怕至极，深刻感觉到死亡的威胁这么近。
这时，他见陈阶青走进来，眼睛里顿时迸发出强烈的光，嘶声道：“救朕！快救朕！朕是你亲伯伯啊！”
“你得失心疯了吧”，就连桓听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跌破下限，一时愕然。
陈阶青并不理会老皇帝，只是递给他一块帕子，让他擦去方才不小心沾上的血。
他不过侧眸望了一眼，卫兵立即动了，手脚麻利地将老皇帝捆绑起来。
老皇帝见状，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因为牙齿漏风，他骂得甚是滑稽，不多时，一名卫兵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团脏衣服，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桓听慢条斯理地拭净指尖：“你对他有什么打算？”
陈阶青淡淡道：“不能就让他就这么死了。到江东后，交由全民审判，确认究竟要处以何种死法，再进行什么其他处罚。”
他一向重视法治，即便掌握了绝对的力量，也不会破坏自己制定的规则，为了报仇就轻易取人性命。
桓听深以为然：“好。不过我得先帮你收一笔利息。”
陈阶青摇摇头：“别再碰这厮，他名义上还是帝王，或许会与你身上的祖锢之誓冲突。我没事的。”
“我可以速战速决，暂时切断天机”，桓听探究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吗，一点都没觉得委屈和不高兴？”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陈阶青默然片刻：“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你要走到最高处，不代表你必须被迫舍弃其他的一切”，桓听温声道，“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陈阶青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四处奔走厮杀，几乎没有安定的时刻。他从来不去想“我是什么感受”，只会思考“我该怎么做”。
可是，桓听说这句话的样子，实在太包容太温暖了，是一个那么真挚可靠的朋友。
被他如此柔和的眸光注视着，仿佛想做什么都可以，他都会认认真真放在心底，万劫而不灭。
于是他当真觉得有一点不高兴和委屈，觉得命运对他悲戚如斯，未免也太可恶了一点。
桓听微笑地看着他。
陈阶青从善如流道：“现在是有点。”
“很好”，桓听挽起袖口，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神
色。
老皇帝今日惨遭暴打，叫喊声被困在结界里，撕心裂肺。
然而，即便如此大的动静，兰亭小熊却依旧在呼呼大睡，始终没醒。
桓听蹙眉：“她这是怎么……？”
“我也不知”，陈阶青苦恼道，“我蜕变完成之后，小熊就这样了。我没有发现任何外伤，细细感应，也没有找到任何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