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灰色天幕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连带庭院里的松柏都覆了厚厚一层雪，为整座都督府更添上一份肃穆凝重。
“这都两个月了，都主的伤，怎么就是好不了呢？”
奉皇贵妃之命前来陆尚宫，一面向身后提着宫灯的小宫女念叨着，一面沿着长廊，向内庭走去。
临近后院正房时，方才还隐约难辨的咳嗽，登时变得清晰可闻，凛冽寒风里裹挟的浓苦药味跟是直呛得人呼吸一滞。
小宫女轻手轻脚地上前推开虚掩的门扉，屋内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极旺，为散结止痛、治咳喘气逆，金兽里熏了许多御用的龙涎香，那芳润的甜香，竟生生压住了草药刺鼻的土腥气，教人恍若置身百花盛开的佛国仙洲。
陆尚宫从珐琅食盒取出汤盅，亲自捧着，然后隔着松青色软烟罗纱帐，躬身低声问安：“督主，贵妃娘娘亲自煲了参汤，奴婢伺候您用一些罢？”
如烟似云的帐幔里，躺着的是位温良如玉的弱冠公子，面容被病痛消磨得憔悴苍白，眼帘微阖，眉头轻锁，精神很是虚弱。
但他模样生得十分温柔清俊，若不是身上穿着彰显煊赫权势的赭黄云锦寝衣，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多愁王侯世子。
霍连城刚咳过血，说话都费力。只得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嗓音低哑地吩咐到：“先放着。你回去告诉她，连城不过一介阉人，生死有命，无须担忧。”
陆尚宫是皇贵妃贴身女官，自然清楚这位霍督主可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当年，贵妃年近四旬丧独子，悲痛欲绝，圣上也跟着抑郁成疾。
宫里焦头烂额之际，内官教习所掌事斗胆将一新进小黄门带到昭德宫，上报称“年貌举止神似皇长子，奴婢不敢擅自决断”。贵妃见了后大喜过望，赐名连城，带在身边当儿子一般教养长大。
霍连城十四岁时入主御马监，同年六年挂帅领兵征战辽东大捷，随后一路扶摇直上，甚至增设了西缉事厂代行皇权。
世人都说，皇贵妃虽然没有亲子，但有霍连城这样如龙似凤的养子，一样能高枕无忧，笑傲禁庭。
陆尚宫思索良久，一字一句斟酌着劝到：“督主病着呢，若再在饮食上怠慢了，身子如果撑得住？您不吃一点，贵妃娘娘知道了会伤心的。”
说着，她给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也机灵，当即跪行上前，轻轻揭开纱帘，诚惶诚恐地匍匐在脚踏上：“督主恕罪，奴婢扶您起来？”
霍连城不喜生人近身，可这屋子里原先伺候的人全被他自个儿打发走了。思虑片刻，他只得睁开眼睛：“无妨，我自己撑着些就好。”
陆尚宫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迎上前，但仍不敢触霉头动手搀扶，只趁霍督主撑着床沿坐起来之际，往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霍连城整个人往软枕里一陷，脱力般重新闭上眼睛，随即捂住嘴剧烈地干咳起来：“咳咳咳……”
声音如同磨刀刮过喉咙般粗粝沉闷，仿佛整个屋子都要被撕裂，听起来尤为骇人。
陆尚宫吓了一跳：“督主！()?()”
“拿……咳咳咳……拿……咳咳咳……?()?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霍连城话都说不完成，咳得脊背都弓了起来，转眼间指缝里就慢慢的渗出了血。陆尚宫一看不好，连忙掏出帕子去擦，还不忘呵斥吓呆小宫女：“叫太医！()?()”
陆尚宫也算是看着霍连城长大的昭德宫老人，虽然畏他，却也敬他、倚重他。皇长子夭折多年，有他在，昭德宫才能在朝中有立足之地。
否则……单凭皇贵妃的妖妃骂名，就能让阖宫生下死无葬身之地。
这阵子宫中风传“督主命不久矣()?()”
，此前督主闭门谢客，陆尚宫一直以为那是谣言。如今眼见为实，不由得心里一阵惊惶后怕，禁不住老泪纵横，哽咽到：“那西戎真是个邪门地方，怎么督主去了一趟，就病成了这个样子！吃了那么多药都不见好，莫不是有人下毒？督主，依我看，不若您回昭德宫养病吧。免得他们害您！”
“慎言。”霍连城眸光一沉，微喘中夹着怒意，“言多、必失……我哪里都……不去。”
“奴婢知错。督主，汤还热着，奴婢……”
陆尚宫话未说完，霍连城已经毫无知觉地晕了过去，嘴角还流出一抹凄艳的鲜血，犹如一尊俊美而死气沉沉的玉雕。
“督主？督主？”陆尚宫被吓得灵魂出窍，颤抖着试了试鼻息，随即回过神来，高声大喊到，“来人！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今晚太医院轮值，拨给都督府的太医要明天才能到，小宫女是拿了昭德宫的令牌，才去隔壁永昌侯府借了个被丁忧在家的太医院前院使。
院使发髻凌乱，鞋子都没穿好，拎着药箱一路小跑赶到后，跪在床边脸色凝重地摸了老半天脉。
“林院使，督主他病情如何了？”
林院使愁眉不展，替霍连城掖了掖被角，叹息到：“督主伤得极重，只怕……你们赶紧回去告诉皇贵妃娘娘，要早做打算。”
“怎么会！我们督主向来身强体壮，又这么年轻……”
陆尚宫脸色惨白，眼泪夺眶而出：“皇贵妃娘娘年事已高，身子骨又弱，她知道了会受不住的！林院使，太医院属您医术高明，您再想想办法……”
林院使摸着胡子为难地说：“可这瞒不了几天。”
陆尚宫也顾不上别的了，径直表明：“能瞒几天是几天！”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林院使张望了下四周，鬼鬼祟祟的嘀咕到：“陆尚宫听说过民间冲喜的说法么？性命垂危的男子，若能找到八字相合的女子成婚，就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这是一个太医院院使该说的话么？陆尚宫有些生气，但随即猛然想起，入宫前，她常年卧榻的三叔，确实冲完喜病就好了。
于是，陆尚宫交代完督主府小黄门小宫女后，自己匆匆赶回昭德宫，将事情掐头去尾润色过后，给皇贵妃说了。
皇贵妃何等聪慧人物，一下子就猜着了，眼含泪光强撑到：“既如此，我请陛下下旨，叫礼部把京城贵女名单呈给钦天监，好好儿的选一个
。()?()”
皇帝向来对皇贵妃百依百顺，刚好去年刚为适婚宗室选过正妻，名单是现成的，八字相合的贵女名单很快送到昭德宫。
皇贵妃一时间有些一筹莫展。与此同时，拿着名单前往督主府的陆尚宫，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谁不知道，西缉事厂督主心高气傲目下无尘，冲喜，这种公然揭他伤疤的事，他能同意吗？可眼下除了赌一把确实也没旁的办法了。
陆尚宫风尘仆仆地赶到西厂都督府，趁霍连城醒着的空档，把事情不差分毫地禀告给霍连城。
霍连城眉头微蹙，面有薄怒，呼吸急促地平复了半晌，才幽幽开口到：“贵妃她选中了，一个寡妇？()?()”
陆尚宫连忙解释：“也不算寡妇，只是望门寡。钦天监说，就属她与您八字最合。?(小♂?说)_[(．)]?ü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霍连城囿于内官身份，此生从未想过娶妻之事。再则，他戎马倥惚、刀尖舔血，只信人定胜天，不信怪力乱神。可皇贵妃一片拳拳之心，人都替他选好了……
“督主，皇贵妃娘娘年事已高，若能看到您成亲，精神也能好些。()?()”
霍连城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介阉人，何必糟蹋人家姑娘。等我死了后，她难以再嫁，岂不连累她孤苦一生。”
陆尚宫最见不得霍连城这般自贬，急到：“督主。您想想好的不成吗？别没个忌讳张口闭口咒自己死。再说了，那姑娘守完未婚夫的丧，就要送去深山老林做姑子，能嫁给您这样的人中龙凤是她的福分！”
霍连城看着窗外在雪里盛开的蜡梅，金灿灿的，哪怕被积雪压弯了枝桠，也仍旧生机蓬勃，蕴藉无限希望，就像他未竞的凌云壮志。
“那劳烦姑姑亲自去见见她，将利害好生与她分说。她愿意，就六礼俱全，明媒正娶迎进来做正经夫人。她不愿意，也别为难她，是我杀戮太重，命该如此。”
帝都临近郊区的外城，礼部员外郎三女未婚夫婿延庆伯府年久失修的别业。
因为临时摆了守丧的白幡，本就破败的宅子在雪景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阴沉森然。
不过，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烧七，要由“儿子”来烧纸钱、烧香、备家畜菜肴奠祭，没成婚，自然没儿子，只能亲戚来帮忙，所以“家”里其实很热闹。
薛紫菀呆呆地守着火盆，迎接每一个来丢纸钱的人，不管对方说的什么，她都只需面无表情地地应个“多谢”。
很好，虽然她猝死后莫名其妙穿成寡妇，但起码是个望门寡。醒来后她盘算过了，通过这一次丧偶，她已经在古代成功实现了升官发财死老公。
薛紫菀心里很感激那位英年早逝的伯府二公子，因此眼角芥辣抹得特别多，哭得也特别真诚。
听说府里打算等她守完丧，就送她去做姑子，然后没收名下的田产铺子。不过问题不大，为了守住家财，她一定会想办法为二公子终身守丧！
伯府那边人财两空，心情就没薛紫菀这么美妙了。干脆没来不来参与这堵心场面，只是请了旁支亲戚到别业代设祭礼。
来帮忙的东府四婶
子看薛紫菀哭得涕泪交加⑻(?╬)⑻[(．)]?来⑻?╬⑻?╬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⑻()?()，
以为薛紫菀对二公子情根深种()?()，
一个劲地安慰：“侄媳妇儿节哀()?()，
往后路还长着呢。你若当真对二公子有情()?()，
便直接进门来替他守着，到时候族内认个孩子，一样能过一辈子。遇到什么难事，有我们呢。”
这提议正中薛紫菀下怀。她忙不迭含泪点头：“多写四婶婶提点，我记下了。”
东府四婶子是个实在人，受人嘱托，便不遗余力地劝：“侄媳妇儿，你好好想想，早些送信来，其余一切交由我办。”
送走来办“七七”的伯府亲眷后，薛紫菀坐在门前，认真地思考起伯府那庄提议到底是否可行。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天渐渐黑了。耳畔忽然有人大喝一声：“薛姑娘！！！”
“谁呀！”宅子本就阴森森的，薛紫菀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忍住骂出来。
回头一看，是位衣着华贵的老夫人，眼里透着惊喜的光彩，样貌精明能干，但神情却十分和蔼慈祥。
薛紫菀缓和了态度，改为问她：“你是哪位？找我做甚？”
那老夫人脸上笑容可掬地出示了腰牌：“看来员外郎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告诉你——薛姑娘，我姓陆，是皇贵妃娘娘身边的尚宫，冒昧来访是为了……”
难道便宜爹又改变主意，想把她送进宫做低阶女官？可她有钱有闲四体不勤，只想窝在家里做虫啊。
“抱歉，我已决心守寡，无意再作其他打算！你就当白跑一趟吧！告辞！”说罢，薛紫菀扭头就走。
不料，那位老夫人当即变了脸色，一个健步拦住她，语气焦急而恳切：“薛姑娘，我是来替皇贵妃娘娘、替我家公子求娶姑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