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气息,是春桃的香甜。

    以往每年初春之际,她都要携了月重赏花摘桃吃。据说母后生前最爱蜜桃,侍女们聚在桌边,都是要用刀币一点点削皮切成片,因此父皇专门派人在她的凤阳宫里种满了春桃树。

    现如今她行至奈何桥前,不闻彼岸花的清冷,不闻忘川河的潺潺,反而闻见一股扑鼻桃香……莫非族人知她要来,已为她栽好满岸春桃?

    姜思苓为这般天马行空的设想而顿感苦中作乐的幸福。

    也好。她默念。毕竟是已死之人,生前见不着,死后还能再次遇见他们的亡魂,她十分知足了。

    只是……她发愣望向梨花木雕刻而成的床顶横枨,如意纹勾勒四方挂檐,隐约于轻纱织成的床幔下,碎片似的扶光泼了纱幔一池涟漪,她稍微偏过头,绣上迎春的折屏映入眼帘。

    只是……为何她还能睁开眼?

    “帝姬!您可算醒了!”

    一垂环素装侍女携了木盆推门而入,见她坐在床上愣神,连忙将木盆往地面一搁,拖着脸帕就直冲床檐嚷嚷。

    “您可不知道,陛下听您温病不止,比自个儿得了病还焦急,这连日以来三个太医都查不出您的病根,陛下龙颜大怒,还罚了他们半个月俸禄哩!”

    姜思苓心道,摄政王惯会用这种技俩拉拢人心,好似她长阳公主当真是朵深宫里不见天日的桃花,天真无邪,不经世事。

    “明舒,他还未登上帝王之位,怎的就自称「陛下」了?”她眼皮都不抬,冷冷开口,“莫不是吾人命危浅,这大姜朝的天下,已改他摄政之名?”

    她顿觉十分可笑。三年来摄政王日夜无不盼着她姜思苓早些归西,现如今终于可以如他的愿了,却又差人将她从火场内救出。

    彷若醉春楼的戏子般自导自演,属实荒唐无稽。

    “……帝姬,您这是怎么了?”那侍女为她拭手的动作忽的停下,忙紧张兮兮地往雕栏窗外望去,“您可得小声些,那摄政王不日前曾去找过陛下,说是您若不肯入太学……要将您许配给方家的那位白痴少爷。”

    什么……太学?陛下?

    她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葱白翠玉,肌肤爽滑白嫩,哪里有为火烧伤的痕迹。

    但她明明记得,自己用这双手伸向火焰,几乎毫不犹豫。

    姜思苓心头一颤,有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涌上思绪,世间本该如一场泡沫消失,她却紧抓着虚假的光阴,试图让这一切变作现实。

    她抬起头,凝望眼前仍在抱怨「帝姬怎能下嫁给方家那人」的明黄衣色姑娘,如三年前那般轻唤:

    “……月重?”

    听闻姜思苓开口,月重收了抱怨的嘴脸,立马换了份蜜罐似的笑容,甜甜道:“唉!帝姬,您的药月重已经差小顺子去熬了,虽说苦,但这苦总有苦的好处,奴婢这儿还有些蜜饯作补,您这次可一定得喝下!”

    似乎怕姜思苓依旧拒绝,她又道:“陛下近日路过咱们凤阳宫,总是念着帝姬亲手摘的桃子,说您摘的桃呀……有股别的都

    没有的甜味儿!您若是不好生吃药不抓紧好起来,只怕是惹得陛下伤心了。()?()”

    是她。

    姜思苓蓦然苦笑一声。是她的月重。这深宫内婢女无数,哪怕摄政王找来的人样貌音色相同,也模仿不了月重的小心思。

    因为这个世间,只有月重敢搬出她的父皇来压她一筹。

    月重见她笑得凄凉,误以为她对这药怕到极致,于是打了温水轻柔擦拭她的手背,连声安慰:“您别怕,今儿的蜜饯奴婢斗胆尝过,忒甜!您只需咕噜灌药,药吃完呀蜜饯零嘴儿管够!?()?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姜思苓道:“吾吃便是,你莫告了父皇,惹他心烦。()?()”

    月重顺势低了头:“是,帝姬,奴婢绝不告诉陛下。()?()”

    虽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毫无疑问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月重与父皇尚存的岁月。

    即使所有的景象都是虚假的,亦或者这又是一张摄政王为她铺下的天罗地网,意图通过伪造她身边的人来进一步扼制她的手段,然自从她点燃铅华宫的那一刻起,她就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懦弱无能、任人摆布的长阳公主姜思苓了。

    蝴蝶都尚且明白破茧而行的道理,她堂堂姜朝公主,又怎能不奋力浴火重生?

    若是陷阱,她就要闯出去;若是天意,她就要利用优势重来一回,铲除摄政王一派的滔天野心!

    她合了眸,乌黑羽睫垂下,遮掩住眸中凝了霜的恨意,只问:“月重,你可知现下何年、何月、何日?”

    月重刚洗了脸帕,将新的温水巾敷在她的手背,疑惑抬头道:“帝姬,您莫不是病糊涂了,当下永安十八年,三月初七,正值春桃开的日子呀!”

    ——

    永安十八年正月,老皇帝患疾数日,为除病祛灾而举办的宫廷飨宴之上,丞相李佑带回了自称姜族遗嗣的摄政王,一时竟无人敢质疑。

    大皇兄姜衍之生性好动,曾一举气跑三位太子太傅,而二皇兄姜莫行更是受不得宫墙之内枯燥,日日外出采买古玩为乐。

    这大姜唯一的两位皇子皆如此心性,自然难免引起臣子们不满。

    丞相李佑的势力便是由此埋下。

    永安十七年初,民间就已经冒出另立新帝的苗头,无非指帝王年事已高,皇子朽木不雕,若大姜落在他们的手里,只怕是气数已尽。

    所以,与其称这个摄政王的位置来的过早,不如说来的正巧。

    民间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皆怕极了姜族王室无法治理好天下,维护他们的太平安乐,这顶着「姜族遗嗣」的摄政王一出,又有丞相辅佐担保,别说是平民百姓了,朝堂之上愿追随其人都不计其数。

    因此,若想要扳倒摄政王一派,她必须寻得一位既未背叛过朝廷,又手握能与禁卫军抗衡兵权的人。

    而此人,正是她三年来困于铅华宫内苦思冥想得到的结果。

    镇守塞北边疆的不败战神——镇北将军「裴越」。

    据传言,裴越出身贫穷,为补贴家用,八岁加入当时声名狼藉的镇北军,十三岁任尉,十五岁任校

    ,仅十六便登上镇北将军之位,以一己之力统肃军风,令镇北威名响彻羌胡之地。

    这裴将军生性潇洒,是真正马背上养出来的郎君,两年前父皇与她念书时,曾提及其拒绝辟御史大夫,不要一封赏银的事,直夸人品高尚,为姜朝的栋梁之材。

    如此看淡名利、心怀家国之人……若她直言出姜族王室的困境,裴越必定愿助她一臂之力。

    只是这如何离开京都,且不让摄政王的眼线察觉,倒确一件颇感麻烦的事。

    这几日见了父皇与皇兄,父皇身子骨弱,她只再三嘱咐皇兄照顾好父皇与他们自己,务必小心任何太医院送来的药物与平日的御膳房端来的吃食。

    摄政王想让她入太学,是要支开她对付帝王与皇子,下嫁给方家少爷仅是一个噱头,日后他若要登基王位,还得靠她姜思苓提供缘由呢。

    倘若摄政王只想让她趋于自己的控制之下,那她就顺水推舟,装作这枚棋盘上的棋子。

    恰巧近日母后的祭辰临近,她谎称亡魂入梦,定要她长阳进墓守陵。皇陵只有帝王许可之人才得以进入,哪怕宫中的权势已往摄政王倾斜,这自古以来传下的规矩也不是他们能够破坏的。

    毕竟一个天真烂漫的公主蓦然思念母后,并无什么反常,这群反贼绝不会料到她的真实心思。

    如此看来,成功的关键在于顺利溜出守陵队伍。

    姜思苓将头埋得更低,宽大的绯蓝袖袍遮住十指交并的双手,头戴乌黑官帽虽不如金叉玉镯那般沉重,倒也压的她颈部隐隐酸涩。

    她小步跟马车走着,通往皇陵的路蜿蜒且崎岖,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捧白绫的侍女走在前头,两边全是骑马举着白旂的禁卫军,载着长阳公主的车轿正在她左手边不远处,有个与她穿着相当的「公公」凑近她身边,轻声道:

    “帝姬,让汐橦替您入陵……真的好么?()?()”

    姜思苓上半身不动,只淡淡安慰:“安心,能进内室的宫女都是吾拜托秋姑姑仔细择选的,只要她们的卖身契还在姑姑手里,就必不敢轻举妄动。()?()”

    “怎的连秋姑姑也陪您胡来!()?()”

    装扮成「公公」的月重很是惊讶,“她若是告知了陛下,您可要被训斥一顿!?(%?)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姜思苓步伐不改:“吾只让姑姑挑一些留下照看庭院春桃的侍女,可没说要把她们带进陵墓。”

    语毕,她稍稍挪过头去看,公主轿辇旁垂环侍女们一言不发,皆将头垂得很低。

    月重仍是不放心,又道:“摄政王也来送您了!皇陵不允许除守陵在外的非帝王家进入,彼时汐橦下了轿辇,摄政王当亲自搀扶,就算谎称温病未愈头戴面纱,如此近的距离……被识破就遭了!”

    “无妨。”姜思苓缓缓道,“吾自有分寸。”

    此时一行人马已行至京都郊外,四周荒草丛生,头顶烈日当空,那摄政王身披黑袍大褥,脸上黄金面具泛出冷光,当真如白日晴空里的魑魅魍魉。

    姜思苓顺着他的反方向望去,丛丛荒草间,一骑马狂奔之人自云雾里探出,映入眼帘。

    她收了眼,轻笑:“这不就来了么?”

    ()?()

    月重仍在疑惑,须臾间那黑衣之人便策马奔过她们身边,边跑边拿着卷明黄的玉轴,大喊:“圣旨到!——”

    ()?()

    这话一出口,饶是摄政王也得毕恭毕敬下跪,霎时一行人马跪倒在地,黑压压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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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摄政王即刻返回大明城,商讨税收要事,不得耽误!钦此!”黑衣人将玉轴放在摄政王手心,有些为难,“陛下亲口传召,奴才只是奉命行事……望殿下切莫难为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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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政王站起身,沉默良久,还是朝着轿辇问了句:“帝姬,臣恐难以陪伴殿下前往皇陵,不知帝姬可情愿?”

    姜思苓压低了声音,学帐内发出的沉闷感,于轿旁柔柔回复道:“若是父皇传召,皇叔去便是。思苓有禁卫保护,不足为惧。”

    闻言,摄政王转身,冲一旁的禁卫点点头,便登上另一座轿辇离开了。

    “是帝姬唤的陛下?”

    月重惊得目瞪口呆,“陛下居然也会帮您?”

    姜思苓摇摇头:“不,吾只是向父皇称吾不愿摄政王见到母后的陵墓,父皇甚至连拒绝都未曾说,便应允了吾的请求。”

    这是她的计划,也是目前唯一能支走摄政王的方法,进入陵墓之后,代替她守陵的汐橦需要在陵墓中呆上半年左右的时间,因此,她最多只有半年的时间,用来说服镇北将军,并南下铲除逆贼。

    她自导自演般压低声音道:“小顺子,吾记得宫内那株春桃长势有些颓靡,那可是母后在世最爱的桃树,你先和小祺子去了商铺买些有用的沃土,不必再跟着了。”

    又拔高声音道:“听了帝姬的便是,奴才这就去办。”

    于是两人低了头缓缓告退,直至那行人马消失不见,月重拉过她的手臂,望见姜思苓眸中清明非常,哪复有以往懵懂单纯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