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
清晨时分，教室里只零星坐着几人，他们互不打扰，有人小口咀嚼面包，伴随着笔尖在纸上摩擦而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路以忱是第一次这么早就来到教室，他坐在课桌上，叼着吸管喝着牛奶，望着窗外打发时间，这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显得和班上那几个优等生格格不入。
路以忱的眉眼带霜，目光微凉，今天是阴雨天，窗外也没有初升的太阳。
班主任从后门走进教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路以忱独坐在窗口。
她走过去，敲了敲被路以忱坐在身下的化学习题册，故作严肃地说：“难怪你的理科全都学得一塌糊涂，你没听家里老人说过吗？不能把课本坐在屁股底下，不然的书全都到屁股里去了，也就装不进脑子里了。”
路以忱听得“扑哧”一笑，眉眼的冰霜也随之融化，他挑起嘴角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原来我学习成绩差的根源是在这里啊。”
班主任将那本崭新的化学习题册抽了出来，略带嫌弃地扔到贺子毅桌上，说：“找到根源就好办了，你下次考试的成绩一定能突飞猛进的。”
路以忱的齿间咬着吸管，若有所思地问道：“老师，假如想要表明自己对某个人彻底断念，你觉得这个时候是放任自己自甘堕落好呢，还是因此而发愤图强更好？哪一种才能显示出自己已经不在乎对方了？”
班主任一听就敏感地竖起耳朵道：“怎么着，你这是刚失恋了？”
路以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妥善地藏起眼底的阴霾，挑衅似的挑下眉：“你觉得呢？”
他就坐在窗边，少年人唇红齿白，眉眼之间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混血感，精致得就像是玻璃窗里的人偶娃娃，但是他带着骄恣的少年意气，鲜活恣意得像是穹顶的一朵云，无论他走到哪，都会有追随他的目光，［失恋］或是［失意］之类的字眼似乎都应该与他绝缘。
路以忱的反问句让班主任耸起了肩膀，路以忱本身就已经自带了说服力。
不管是自甘堕落还是发愤图强，都太刻意了，刻意得像是用尽全力在嘶吼着：我要彻底和你划清界限。
班主任随手将手里的报告表卷成筒状，往路以忱的头顶上一敲，严谨道：“主要是，我觉得以你物理37分的基础，既没有自甘堕落的余地，也没有发愤图强的潜力。”
路以忱噙着笑反问：“怎么没有，37分难道不正说明我的进步空间非常大吗？”
班主任敷衍地拍了拍手掌，以示鼓励，她顺手将池余的课桌推过去靠墙，顺势转移话题：“哦对了，你和池余处好关系了吗？”
路以忱迟疑道：“……嗯？”
班主任说：“国庆节期间，你不是让我把池余的座位调到你的后面去吗？你还说你想和池余成为好朋友，让我给你这个机会。机会我可给了啊，你把握住了没有？”
“……”
路以忱的嘴唇不由得抿成一线。
班主任没能觉察路以忱的表情有异，又问：“难道你们现在还不是朋友？”
路以忱轻描淡写道：“不知道。”
“不知道？”班主任觉得路以忱这回答还挺离谱，她又问：“那你知道池余请假了吗？”
路以忱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随即又想通了什么，微微垂着眼帘，不冷不热地回答道：“不知道。”
但他能猜得到，池余大概是不想今天碰面时尴尬吧。
“昨晚他妈妈打电话跟我请了一天假，看来你们这关系都没处好啊，”班主任拍了拍路以忱的肩膀，给他打气道：“座位这都换了两个多月了，你抓紧点啊。”
路以忱懒懒地挑了挑嘴角，笑了下，轻声说着：“那我把握不住怎么办？”
班主任不以为然地回答道：“那就再加把劲呗。”
班主任顺手从一个小盒子抽了一张手账便利贴拍到路以忱的手臂上，说：“给你加了一个buff。”
路以忱垂着眼，撕下袖子上的贴纸，笑了一声，用一口如同缱绻低语般的嗓音念道：“‘认真生活，总能找到被生活藏起来的糖’。”
路以忱抬起头，手指夹着便利贴对班主任轻晃，笑着说：“老师，我建议你面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学生的时候最好换个说法，比如’不管你再怎么拼命寻找，都有得不到的糖果，这才是现实生活啊’。”
他把便利贴贴在窗玻璃上，手腕从外套的袖口露了出来，上面戴着一圈红色橡皮筋。
少年人隔着窗框的防盗网望向窗外，阴霾笼罩下的天空被铁丝网割裂成菱形格，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人生嘛，凑合着过一过就挺好的。”
“……”
班主任又想起路以忱聊起他父母的那些话，她很想给路以忱一些切实的鼓励，可是无论她怎么组织语言能力，也只能说出一些轻飘飘的风凉话：“……你的人生还长，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而已。”
“不是的。”
路以忱在心里默念：不是的。
他心心念念的糖果，恐怕宁可融化也不想被他找到。
……
当晚，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雨声叮咚，是天然催眠的白噪音。
池余提前出院，他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忽然出声：“Jarvis.”
声控智能的无机质男声响起：“Atyurservie,sir.”（愿为您服务）
“Turnffthelights.”（关灯）
“Asyuwish,sir.”（如您所愿）
房间里的灯光应声而灭，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吃了一室亮光。
池余呼吸困难，他平躺在床上却如同溺于深海一般，深海水压重重地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喘不上气，他睁着眼，逼迫自己直面黑暗。
夜已渐深，粉墙黛瓦的中式庭院藏匿于浓稠夜色中，一二楼的灯光已经熄了，唯有池余房间里的灯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这是一场他人都无以施援的自救。
……
次日，池余踩着早自习铃声回到学校，一走进教室后门，他的目光滞了一下，随即在后排几个男生和周白的起哄声中回到自己的座位。
因为池余在圣诞夜上过热搜前排，俨然已经在学校里成为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了。
其他同学都笑着看池余，李京烨发在班群里的视频像是被众人遗忘了一样，只有坐在窗边的几人对池余视若无睹，其中贺子毅没有回头看，翁镇翟假意低头看书，于炜炜干脆趴在桌上眼不见为净。
池余在回校的路上，预设了无数个和路以忱再见的场景，甚至他早上刷牙时还对着镜子练习过表情。
然而，此时前桌的座位是空着的。
池余在课后听到周白特意调侃道：“你和路以忱是提前说好了的吧，还一人请一天假，属实是大明星排场了。”
周二早上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他们从教学楼走到大操场上户外体育课的这段距离，池余的回头率也高达90%。
池余听到路以忱的消息，他薄唇翕动，欲言又止，而后说了句：“可能他昨天看到我没有来，觉得是输给我了吧。”
周白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拉长，套住了自己的双手，一边往袖口里呵着热气，一边应道：“只要胆子大，就能连着六天放长假，诶——等等，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明天要开始考试啊？”
周白这才想起她昨天和强子等人在群里关顾着侃大山了，都忘了跟池余提起过这个“噩耗”：“昨天的班会才宣布周三到周五举行半月考，说是隔壁南高拿到省重点高中出的模拟试卷，还拉上我们这个兄弟学校一起参加统考，嗐，我可真是谢谢他们了。”
池余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意有所指地说：“我也该谢谢他们。”
周白明知故问：“谢谁？”
她干咳两声道：“不过……你知道班群里那个视频是谁发的吗？我敢肯定不是李京烨那个傻逼拍的，他才不会那么好心给你打码，要不是路以忱当时出来维护你，李京烨肯定会没完没了……”
池余淡淡地道：“不管是谁偷拍的都无所谓吧。”
周白瞪着眼睛：“怎么会无所谓……视频里打了码，如果完整版视频又被翻出来，你现在也算是名人了，再有人借此来找你的茬，拉上受害者和你对峙的话……”
池余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顿了一下，玻璃柜上映出他的脸，他垂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正在挑选饮料，说：“视频里的名字就是路以忱。”
“？”
周白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睫毛高频振动着，她眯着眼睛不确定地“啊”了一声道：“……啥？”
自动贩卖机“滴”的一声响，池余弯下腰取出易拉罐，直接坦白：“你口中的受害者啊，就是路以忱。”
周白：“……”
周白一时间惊愕得丧失了语言能力，她忍住想要薅头发的冲动，双手摁着太阳穴，努力捋清思路道：“等等……敢情这还是一段绝世虐恋？所以你在视频里diss了路以忱，而路以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出来维护你是吗？”
池余低头，“砰”的一声拉开手里的易拉罐拉环，拇指的指腹被铝制拉环“割”出一圈红痕，他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摁下拉环，仰头灌了一口咖啡，垂眸瞥了周白一眼，说：“路以忱知道。”
周白：“嗯？”
嗯？？？？？
周白不理解。
体育课自由活动之后，她缩在走廊角落里和付强甄鑫等人秘密通信，经过一番集思广益，付强这个大聪明一语道破天机：
［啊这啊这，视频里的女生是彭思立对吧，你们还记得中秋放假那天放学后吗，彭思立找池余出去谈话，咱们还起哄来着……］
［如果池哥在那个视频里diss的人就是路以忱，那说明彭思立那天不是跟池哥告白，而是跟池哥说路以忱暗恋他，你们试想一下池哥当时的心情，那肯定是哔了狗了——本以为校花要跟他表白，结果从校花口中听到说路以忱在暗恋自己——我靠，就这池哥不得当场大爆炸啊？］
［所以，在当时那个情景，池余受了刺激，想要恶意报复路以忱，于是开始接近路以忱，故意试探对方。如果路以忱不喜欢池余那倒无所谓，如果路以忱真的喜欢池余——那路以忱真就完，蛋，了。］
付强的长篇大论一经发布，群里顿时陷入死寂。
-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摸底考，池余都没有见过路以忱，付强和周白等人也识趣的不再提起路以忱这个名字。
三点一线的日子也一如往常，阴了几天的天空已经放晴，阳光从云层罅隙里迸裂出来。生活不是电视剧，不会因为主人公失恋而阴沉着天，更没有大暴雨。
考场里传出笔尖在纸面划走的沙沙声响，下课铃声在走廊深处回荡。
池余也回归到他“多管闲事”之前的日常。
周五午后。
下午还有最后一科考试，池余和甄鑫一起来到五楼考场，他们来得较早，监考老师还没到场，提前到考场的考生都各自等在走廊外面。
池余提前去了一趟厕所，小便池那边空无一人，倒是有三个人影站在窗户边吐着烟圈，也算是考前助兴。
池余只是扫了一眼，偏偏其中的一人是李京烨。
池余就当没有看见他们，转头站在小便池的角落里解手。
李京烨见到池余却乐了。
李京烨圣诞夜在微信群发了那个视频，目的就是想要恶心池余，尽管当时被路以忱和他俩上了微博热搜的消息给搅黄了，李京烨却在这一周无意中发现，池余和路以忱似乎产生什么矛盾，两人突然就没了交集。
李京烨只当自己多心了，但是他绝不放过任何可以挖苦池余的机会。
李京烨捻着焦黄色烟蒂，将烟头压在墙砖上，他面带微笑地看向池余的方向，违和地打着招呼：“诶池余，这几天怎么都没见到路以忱啊？”
池余的身后传来冲水声，他置若罔闻地走到洗手池前面。
见状，李京烨将熄灭的烟头丢进厕所里冲走，他绕到池余隔壁的洗手池，看着镜子里的池余微微一笑，稍稍压低声恶意揣测：“我还说呢，你以前明明和路以忱不对付的，怎么这段时间跟转了性似的，敢情你是明知道路以忱喜欢你，故意钓着他耍他玩儿吧？那路以忱这几天又是什么情况，受了情伤开始自暴自弃？真有你的，池余，你可真牛逼。”
“叮玲玲——”
急促的预备铃声正好在这时响起来，而池余已经一拳挥到李京烨的脸上。
因为毫无防备，李京烨白挨了一拳，一脸懵逼地扶着身后白墙。
谁都没有料到池余会突然发难，李京烨的两个同伴也是呆呆地看着李京烨挨了一拳，他们反应慢半拍地扑了过来。
铃声太吵，厕所里的打斗声被铃声掩盖，池余以一敌三，他也没能讨得了好，但他认准了李京烨一个人猛揍。
直到铃声停止，打架的嘶吼声和撞击声像是延迟的音效，猛然灌入耳中。
拳拳到肉的打击感和嘴角辛辣的疼痛感交织在一起，彻底撕开了池余这几日佯装岁月静好的假象。
等两个监考老师闻讯赶来，李京烨的同伙急忙跑路，而李京烨被迫与池余同归于尽。
尽管池余向来都是按照自己本能率性而为，但是他本身并不是容易冲动的性格。
就好像他和路以忱重逢时挥出去的那一拳。
就好像他此时不计后果地朝李京烨脸上挥过去的这一拳。
都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
……
池余和李京烨缺席了最后一场考试，他们俩被监考老师逮到教务处，等候教导主任的“发落”。
池余的脸上也挂了彩，他黑发凌乱，发梢剐蹭着眼角被划破的伤疤，破了的嘴角沁出小血珠，平白为少年人朝气蓬勃的俊脸增添一抹血色的野性。
他们被教导主任勒令双手后背，面壁站立，整个办公室里笼罩着低气压。
池余开着小差，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窗外。
可偏偏是这样凌乱不堪的午后，窗外仍是阳光明媚，岁月一片静好。
-
当晚，贺子毅这一群人在海边租了烧烤架子和帐篷露营。
此时翁镇翟蹲在篝火旁边卖力地涮油烤肉，他时不时探头觑一眼隔壁沙滩的年轻小情侣，那群人估摸着也就十几二十的年纪，应该是一群大学生，却扎堆玩着无聊的游戏。
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几对小情侣轮番站到一块石头上大喊对象的名字和“我爱你”，他们都在比谁喊得更大声，谁的“爱”就更逼真。
贺子毅这个交际花此时已经打入隔壁内部。
贺子毅本来是去跟隔壁讨要几个一次性纸杯的，结果稀里糊涂的被对方起哄着站上去“告白”。
一个女孩子爽朗地笑着吆喝：“你要喊出真情实感，赢了我们才能拿到奖品。”
贺子毅被两个男生架着胳膊扛上去，他站在石头上，难得尴尬地挠着后颈道：“哥哥姐姐们，你们还是饶了我吧，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呢，我们学校是要抓早恋的。”
翁镇翟和两个体育生已经提前冲到前排，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道：“我可去你丫的早恋吧，贺子毅，告白！贺子毅，告白！”
与贺子毅他们一伙的还有几个女生，其中有一个女生眼含期待地看向贺子毅，另一个则略为羞怯的刻意避开视线。
翁镇翟等人坏笑着催促贺子毅。
贺子毅哪里是不敢早恋，分明是太博爱，现场有两个女孩是他的PlanA≈ap;B。
至于谁是A谁是B，当喊出人名的时候，他无疑都要痛失一个选项B。
贺子毅一咬牙，一跺脚，正巧看到路以忱刚打完电话从沙滩上走回营地。
贺子毅心里顿时就有了决定，他双手拢在嘴边，面朝着在夜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大海，大声喊道：
“路、以、忱——”
走到近处的路以忱闻声望了过来，海风吹弄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海浪吞吐泡沫，翻卷细软的白沙。
他看到贺子毅背对着他喊话：
“——多看看你身边的其他人吧。”
——不要像他家里那只蠢猫，每天蹲在玻璃鱼缸前，只盯着那一尾摇曳多姿的热带鱼。
——也不要因为池余一句“被男的喜欢也太他妈恶心了”而难过。
贺子毅迎着风张大嘴巴呐喊。
路以忱这几天闭口不谈池余，但是他近日的消沉和颓靡，贺子毅全看在眼里。贺子毅一直觉得哥们之间说安慰实在是太矫情，没曾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得这么大声。
路以忱略带疑惑地走了过来。
翁镇翟这几个气氛组成员热切地挥舞手臂，掐着嗓子喊：“啊啊啊忱哥看我看我！”
围观群众已成癫狂状态，非常捧场。
路以忱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问道：“你们在发什么疯？”
贺子毅站在石头上，笑嘻嘻地耸了耸肩道：“表白。”
路以忱不明就里的成为人群的焦点。
旁边几个女大学生都感叹于路以忱的外貌，其中还有人认出路以忱是上过热搜的路人大帅哥。
有两个大大咧咧的女生率先冲上去求合照，她们本能地利用已知的有限信息去和路以忱搭讪，开口第一句话是［啊啊啊我见过你，你上过热搜！那个视频已经快要怼脸拍了但是完全没想到真人比视频还帅］，但第二句话就在雷区晃荡：“台上唱歌的小女孩也好可爱，务必帮我转告她，她唱歌很好听！妹妹不要不自信！！！”
果不其然，另一个女生就笑呵呵道：“你朋友也超帅的，如果不麻烦的话请顺便帮我转告他，看他缺不缺女朋友，年龄适当放宽，往上大三岁行不行。”
“……”
路以忱似笑非笑道：“这可能有点困难。”
女生幽默地自我打趣道：“啊，真的不行吗？我觉得我现在长得比我高一的时候还显年轻欸！”
路以忱看似一副来者不拒的笑模样，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淡漠疏离。
一听到那女生口中出现池余的相关话题，路以忱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贺子毅和翁镇翟已经抢着跳出来转移话题了。
翁镇翟仗着人高马大，扒开前排围观的人墙，浑厚的嗓音穿透力也极强，嚷道：“贺子毅你休想蒙混过关，这也太糊弄人了，你刚那告白不算数！”
贺子毅也有心为了路以忱转移话题，但他的义气值最多就支持祸水东引，他可不想引火烧身。
贺子毅对翁镇翟干瞪着眼，张着嘴巴不出声。
路以忱不着痕迹地绕过热情的路人粉丝，走到贺子毅面前问道：“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毕竟刚刚大喊着路以忱的名字对他深情告白，贺子毅有些难为情地薅着脑袋，将游戏规则告诉路以忱。
那群大学生起哄道：“刚才的不算。”
路以忱饶有兴致道：“比谁的告白更走心吗？”
“对的！”
路以忱：“打个样？”
旁边两对小情侣中的男生踊跃参加，贺子毅终于得以走下“处刑台”，只见那两个哥们儿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声，脖子青筋直冒，就像一个发酒疯的傻缺。
男生喊完告白，从石头上跳了下去，和他喊了名字的女生被众人起哄着推在一起，两人在人群的笑闹声中红了脸。
轮到贺子毅的时候，路以忱对他说：“我替你吧。”
路以忱的说话声很平静，却如巨石沉湖，“哐当”一声炸起万丈水花。
贺子毅不敢置信道：“啊……啊？”
而其他不知情的同学都炸了，震惊又兴奋地追问道：“忱哥要告白？跟谁告白啊？？？”
只有贺子毅这个知情人士觉得大事不妙。
路以忱在万众期待的热切目光中站上去，夜色里的海平面如同一砚浓墨，海风轻抚着脸颊，白浪翻卷着细沙，可面对着浩瀚汪洋，他脑子里所想的却还是那一尾池鱼。
路以忱居高临下地站在石头上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贺子毅焦虑地磨着牙齿，他既担心路以忱不管不顾地当众喊出池余的名字，又不愿看到路以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粉饰太平。
就在这时，贺子毅不经意地一瞥，当即一愣，眼看着一颗眼泪从路以忱的眼角掉下来。
其他人也呆呆地看着路以忱。
只见路以忱回过头笑了一下，他眼角的泪痕未干，却没心没肺地问：“我赢了吗？”
许是被他回眸的一笑所蛊惑，有人自作主张地说：“……你赢了。”
现场却没有一人反驳。
其他人在这场比赛里都喊得撕心裂肺，想把爱意传达给全世界，不曾想过是沉默的那个人爱得最深。
想喊的名字喊不出口，想爱的人不会爱他。
这样的赢，不要也罢。
-
池余在今年的最后一天，被学校处分停课三天，连着明后两天周末，他喜提五天小长假。
钟女士接到学校电话也只关心池余有没有受伤。
今晚在池总缺席的跨年晚饭上，钟女士还特意为池余举杯庆祝：“第一杯酒，先为我们年年赶在今年的最后一天解锁了‘打架停课’的小成就干杯！”
池穗捧着汽水，迫不及待地和钟女士撞杯，她平时被严控饮食，此时生怕钟女士反悔似的豪饮了一大口。
池余无语地看着面前这阴阳怪气的两个人。
钟女士催促他举杯，还兴致勃勃地采访道：“让我们热烈邀请当事人讲一讲解锁新成就的感言，就当是提前为你的检讨书捋一捋思路。”
“……”
池余的下嘴唇在打架过程中磕出血，此时结了血痂，一扯就痛，他抬起手捂住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道：“我检讨没能赶在老师进来之前多揍他两下。”
池穗的座位挨着钟女士，她闻言就捂着小嘴负责给钟女士翻译：“没有多揍两下，意思就是多揍了一下。”
钟女士搂着池穗，颇为郑重道：“你和那个李同学，是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吗？作为家长，我是不是应该雇佣一个保镖团队接送你上下学比较好呢？”
“……”
池余：“……也不至于。”
池余低垂着眼眸，转着空酒杯，晶莹剔透的钻石切面映出他眼尾的创口贴。
他和李京烨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的矛盾无非就是那几笔糊涂账。
篮球比赛，李京烨伙同外人想要坑路以忱一把，中途却被池余横插了一脚。
游戏基地的偶遇，池余和路以忱联手跟李京烨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李京烨在班里公开diss男同学的性取向，而池余顾及路以忱的心情，抢在路以忱之前怼了李京烨一把。
也正因此，李京烨一拿到池余被偷拍的黑历史发言，第一时间就发在群里。
池余和李京烨的每一次交锋，都和路以忱有关，就连李京烨今天要故意激怒他，也是打着路以忱的名号……
池余这些天一直都在忍耐，忍着不去找路以忱。
假如前面有人掉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坑，路人要做的只是给他找一根绳，而不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坑上投喂食物，为他打亮一束光，成为他唯一的神。
池余不想圈养路以忱。
池余的胡思乱想被池穗的突然开嗓打断，钟女士也已经搬出她的单反和三脚架。
兄妹俩为老母亲献艺，这算是池家的保底助兴项目，是钟女士为晚年快乐养老提前做的准备。
池余今年的命题表演才艺是《EndlessRain》的钢琴曲。
钟女士举着酒杯，优雅地朝池余半鞠躬：“感谢我儿子在十八岁到来之际，为我演奏我在十八岁那年听的歌。”
……
海边。
路以忱坐在篝火旁，他轻声哼唱：“Ineedttellyusething……”
这是一首欢快雀跃的歌，是在热恋中酿造的高浓度甜蜜，但是他唱得慵懒又随意，比原曲慢了一拍，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Yeah,Ineedttellyusething。”
“Ireallyreallyreallyreallyreallyreallylikeyu，
“AndIwantyu。”
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圣诞节那天，池穗给他和池余拍了合照，他当时笃定这是他和池余第二次合照，甚至还和池穗约定好，下次会把小学的合照带给小孩看。
——路以忱已经找到了那张照片。
可是，被年幼的他珍藏在铁皮盒子里的“合照”，只是一张粗糙的拼接照片——小学二年级，他们班去参观植物园，当时拍了班级大合照，路以忱站在二排的角落，而池余站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两人本是没有任何交集，是路以忱亲手从班级合照里“抠”出他自己和池余的身影，再用胶水粘在硬卡纸上面，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张“合照”。
残破的儿时记忆似乎给他开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
路以忱哄了自己好多年，竟然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两秒钟的空白过后，路以忱自嘲地抬起唇角，低声哼道：“Dyuwante,dyuwante……t？”
-
平静而悲伤的钢琴声在室内流淌，池余弹得并不算很好，但是这首歌本身对于钟女士而言，承载了太多太多重量，此间少年奏响的乐曲，都是当下绝无仅有的绝唱。
池穗听的次数多了，也会跟着哼一两句：“Endlessrainfallnyheart心の伤に……”
（无尽的雨落在我心口的伤痕）
Letefrgetallfthehate，allfthesadness
（让我忘记所有的憎恨和悲伤）
Iawakefrydrea
（我从梦中醒来）
Ian’tfindywaywithutyu
（没有你我就找不到出路）
Thedreaisver
（梦已结束）
池余弹的歌曲endlessrain
路以忱唱的是ireallylikeyu（男版，0.75倍速←我都是当爱而不得的歌听的，就很爽(?
-
隔空对唱
周一早上。
清晨时分，教室里只零星坐着几人，他们互不打扰，有人小口咀嚼面包，伴随着笔尖在纸上摩擦而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路以忱是第一次这么早就来到教室，他坐在课桌上，叼着吸管喝着牛奶，望着窗外打发时间，这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显得和班上那几个优等生格格不入。
路以忱的眉眼带霜，目光微凉，今天是阴雨天，窗外也没有初升的太阳。
班主任从后门走进教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路以忱独坐在窗口。
她走过去，敲了敲被路以忱坐在身下的化学习题册，故作严肃地说：“难怪你的理科全都学得一塌糊涂，你没听家里老人说过吗？不能把课本坐在屁股底下，不然的书全都到屁股里去了，也就装不进脑子里了。”
路以忱听得“扑哧”一笑，眉眼的冰霜也随之融化，他挑起嘴角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原来我学习成绩差的根源是在这里啊。”
班主任将那本崭新的化学习题册抽了出来，略带嫌弃地扔到贺子毅桌上，说：“找到根源就好办了，你下次考试的成绩一定能突飞猛进的。”
路以忱的齿间咬着吸管，若有所思地问道：“老师，假如想要表明自己对某个人彻底断念，你觉得这个时候是放任自己自甘堕落好呢，还是因此而发愤图强更好？哪一种才能显示出自己已经不在乎对方了？”
班主任一听就敏感地竖起耳朵道：“怎么着，你这是刚失恋了？”
路以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妥善地藏起眼底的阴霾，挑衅似的挑下眉：“你觉得呢？”
他就坐在窗边，少年人唇红齿白，眉眼之间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混血感，精致得就像是玻璃窗里的人偶娃娃，但是他带着骄恣的少年意气，鲜活恣意得像是穹顶的一朵云，无论他走到哪，都会有追随他的目光，［失恋］或是［失意］之类的字眼似乎都应该与他绝缘。
路以忱的反问句让班主任耸起了肩膀，路以忱本身就已经自带了说服力。
不管是自甘堕落还是发愤图强，都太刻意了，刻意得像是用尽全力在嘶吼着：我要彻底和你划清界限。
班主任随手将手里的报告表卷成筒状，往路以忱的头顶上一敲，严谨道：“主要是，我觉得以你物理37分的基础，既没有自甘堕落的余地，也没有发愤图强的潜力。”
路以忱噙着笑反问：“怎么没有，37分难道不正说明我的进步空间非常大吗？”
班主任敷衍地拍了拍手掌，以示鼓励，她顺手将池余的课桌推过去靠墙，顺势转移话题：“哦对了，你和池余处好关系了吗？”
路以忱迟疑道：“……嗯？”
班主任说：“国庆节期间，你不是让我把池余的座位调到你的后面去吗？你还说你想和池余成为好朋友，让我给你这个机会。机会我可给了啊，你把握住了没有？”
“……”
路以忱的嘴唇不由得抿成一线。
班主任没能觉察路以忱的表情有异，又问：“难道你们现在还不是朋友？”
路以忱轻描淡写道：“不知道。”
“不知道？”班主任觉得路以忱这回答还挺离谱，她又问：“那你知道池余请假了吗？”
路以忱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随即又想通了什么，微微垂着眼帘，不冷不热地回答道：“不知道。”
但他能猜得到，池余大概是不想今天碰面时尴尬吧。
“昨晚他妈妈打电话跟我请了一天假，看来你们这关系都没处好啊，”班主任拍了拍路以忱的肩膀，给他打气道：“座位这都换了两个多月了，你抓紧点啊。”
路以忱懒懒地挑了挑嘴角，笑了下，轻声说着：“那我把握不住怎么办？”
班主任不以为然地回答道：“那就再加把劲呗。”
班主任顺手从一个小盒子抽了一张手账便利贴拍到路以忱的手臂上，说：“给你加了一个buff。”
路以忱垂着眼，撕下袖子上的贴纸，笑了一声，用一口如同缱绻低语般的嗓音念道：“‘认真生活，总能找到被生活藏起来的糖’。”
路以忱抬起头，手指夹着便利贴对班主任轻晃，笑着说：“老师，我建议你面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学生的时候最好换个说法，比如’不管你再怎么拼命寻找，都有得不到的糖果，这才是现实生活啊’。”
他把便利贴贴在窗玻璃上，手腕从外套的袖口露了出来，上面戴着一圈红色橡皮筋。
少年人隔着窗框的防盗网望向窗外，阴霾笼罩下的天空被铁丝网割裂成菱形格，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人生嘛，凑合着过一过就挺好的。”
“……”
班主任又想起路以忱聊起他父母的那些话，她很想给路以忱一些切实的鼓励，可是无论她怎么组织语言能力，也只能说出一些轻飘飘的风凉话：“……你的人生还长，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而已。”
“不是的。”
路以忱在心里默念：不是的。
他心心念念的糖果，恐怕宁可融化也不想被他找到。
……
当晚，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雨声叮咚，是天然催眠的白噪音。
池余提前出院，他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忽然出声：“Jarvis.”
声控智能的无机质男声响起：“Atyurservie,sir.”（愿为您服务）
“Turnffthelights.”（关灯）
“Asyuwish,sir.”（如您所愿）
房间里的灯光应声而灭，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吃了一室亮光。
池余呼吸困难，他平躺在床上却如同溺于深海一般，深海水压重重地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喘不上气，他睁着眼，逼迫自己直面黑暗。
夜已渐深，粉墙黛瓦的中式庭院藏匿于浓稠夜色中，一二楼的灯光已经熄了，唯有池余房间里的灯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这是一场他人都无以施援的自救。
……
次日，池余踩着早自习铃声回到学校，一走进教室后门，他的目光滞了一下，随即在后排几个男生和周白的起哄声中回到自己的座位。
因为池余在圣诞夜上过热搜前排，俨然已经在学校里成为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了。
其他同学都笑着看池余，李京烨发在班群里的视频像是被众人遗忘了一样，只有坐在窗边的几人对池余视若无睹，其中贺子毅没有回头看，翁镇翟假意低头看书，于炜炜干脆趴在桌上眼不见为净。
池余在回校的路上，预设了无数个和路以忱再见的场景，甚至他早上刷牙时还对着镜子练习过表情。
然而，此时前桌的座位是空着的。
池余在课后听到周白特意调侃道：“你和路以忱是提前说好了的吧，还一人请一天假，属实是大明星排场了。”
周二早上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他们从教学楼走到大操场上户外体育课的这段距离，池余的回头率也高达90%。
池余听到路以忱的消息，他薄唇翕动，欲言又止，而后说了句：“可能他昨天看到我没有来，觉得是输给我了吧。”
周白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拉长，套住了自己的双手，一边往袖口里呵着热气，一边应道：“只要胆子大，就能连着六天放长假，诶——等等，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明天要开始考试啊？”
周白这才想起她昨天和强子等人在群里关顾着侃大山了，都忘了跟池余提起过这个“噩耗”：“昨天的班会才宣布周三到周五举行半月考，说是隔壁南高拿到省重点高中出的模拟试卷，还拉上我们这个兄弟学校一起参加统考，嗐，我可真是谢谢他们了。”
池余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意有所指地说：“我也该谢谢他们。”
周白明知故问：“谢谁？”
她干咳两声道：“不过……你知道班群里那个视频是谁发的吗？我敢肯定不是李京烨那个傻逼拍的，他才不会那么好心给你打码，要不是路以忱当时出来维护你，李京烨肯定会没完没了……”
池余淡淡地道：“不管是谁偷拍的都无所谓吧。”
周白瞪着眼睛：“怎么会无所谓……视频里打了码，如果完整版视频又被翻出来，你现在也算是名人了，再有人借此来找你的茬，拉上受害者和你对峙的话……”
池余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顿了一下，玻璃柜上映出他的脸，他垂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正在挑选饮料，说：“视频里的名字就是路以忱。”
“？”
周白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睫毛高频振动着，她眯着眼睛不确定地“啊”了一声道：“……啥？”
自动贩卖机“滴”的一声响，池余弯下腰取出易拉罐，直接坦白：“你口中的受害者啊，就是路以忱。”
周白：“……”
周白一时间惊愕得丧失了语言能力，她忍住想要薅头发的冲动，双手摁着太阳穴，努力捋清思路道：“等等……敢情这还是一段绝世虐恋？所以你在视频里diss了路以忱，而路以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出来维护你是吗？”
池余低头，“砰”的一声拉开手里的易拉罐拉环，拇指的指腹被铝制拉环“割”出一圈红痕，他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摁下拉环，仰头灌了一口咖啡，垂眸瞥了周白一眼，说：“路以忱知道。”
周白：“嗯？”
嗯？？？？？
周白不理解。
体育课自由活动之后，她缩在走廊角落里和付强甄鑫等人秘密通信，经过一番集思广益，付强这个大聪明一语道破天机：
［啊这啊这，视频里的女生是彭思立对吧，你们还记得中秋放假那天放学后吗，彭思立找池余出去谈话，咱们还起哄来着……］
［如果池哥在那个视频里diss的人就是路以忱，那说明彭思立那天不是跟池哥告白，而是跟池哥说路以忱暗恋他，你们试想一下池哥当时的心情，那肯定是哔了狗了——本以为校花要跟他表白，结果从校花口中听到说路以忱在暗恋自己——我靠，就这池哥不得当场大爆炸啊？］
［所以，在当时那个情景，池余受了刺激，想要恶意报复路以忱，于是开始接近路以忱，故意试探对方。如果路以忱不喜欢池余那倒无所谓，如果路以忱真的喜欢池余——那路以忱真就完，蛋，了。］
付强的长篇大论一经发布，群里顿时陷入死寂。
-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摸底考，池余都没有见过路以忱，付强和周白等人也识趣的不再提起路以忱这个名字。
三点一线的日子也一如往常，阴了几天的天空已经放晴，阳光从云层罅隙里迸裂出来。生活不是电视剧，不会因为主人公失恋而阴沉着天，更没有大暴雨。
考场里传出笔尖在纸面划走的沙沙声响，下课铃声在走廊深处回荡。
池余也回归到他“多管闲事”之前的日常。
周五午后。
下午还有最后一科考试，池余和甄鑫一起来到五楼考场，他们来得较早，监考老师还没到场，提前到考场的考生都各自等在走廊外面。
池余提前去了一趟厕所，小便池那边空无一人，倒是有三个人影站在窗户边吐着烟圈，也算是考前助兴。
池余只是扫了一眼，偏偏其中的一人是李京烨。
池余就当没有看见他们，转头站在小便池的角落里解手。
李京烨见到池余却乐了。
李京烨圣诞夜在微信群发了那个视频，目的就是想要恶心池余，尽管当时被路以忱和他俩上了微博热搜的消息给搅黄了，李京烨却在这一周无意中发现，池余和路以忱似乎产生什么矛盾，两人突然就没了交集。
李京烨只当自己多心了，但是他绝不放过任何可以挖苦池余的机会。
李京烨捻着焦黄色烟蒂，将烟头压在墙砖上，他面带微笑地看向池余的方向，违和地打着招呼：“诶池余，这几天怎么都没见到路以忱啊？”
池余的身后传来冲水声，他置若罔闻地走到洗手池前面。
见状，李京烨将熄灭的烟头丢进厕所里冲走，他绕到池余隔壁的洗手池，看着镜子里的池余微微一笑，稍稍压低声恶意揣测：“我还说呢，你以前明明和路以忱不对付的，怎么这段时间跟转了性似的，敢情你是明知道路以忱喜欢你，故意钓着他耍他玩儿吧？那路以忱这几天又是什么情况，受了情伤开始自暴自弃？真有你的，池余，你可真牛逼。”
“叮玲玲——”
急促的预备铃声正好在这时响起来，而池余已经一拳挥到李京烨的脸上。
因为毫无防备，李京烨白挨了一拳，一脸懵逼地扶着身后白墙。
谁都没有料到池余会突然发难，李京烨的两个同伴也是呆呆地看着李京烨挨了一拳，他们反应慢半拍地扑了过来。
铃声太吵，厕所里的打斗声被铃声掩盖，池余以一敌三，他也没能讨得了好，但他认准了李京烨一个人猛揍。
直到铃声停止，打架的嘶吼声和撞击声像是延迟的音效，猛然灌入耳中。
拳拳到肉的打击感和嘴角辛辣的疼痛感交织在一起，彻底撕开了池余这几日佯装岁月静好的假象。
等两个监考老师闻讯赶来，李京烨的同伙急忙跑路，而李京烨被迫与池余同归于尽。
尽管池余向来都是按照自己本能率性而为，但是他本身并不是容易冲动的性格。
就好像他和路以忱重逢时挥出去的那一拳。
就好像他此时不计后果地朝李京烨脸上挥过去的这一拳。
都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
……
池余和李京烨缺席了最后一场考试，他们俩被监考老师逮到教务处，等候教导主任的“发落”。
池余的脸上也挂了彩，他黑发凌乱，发梢剐蹭着眼角被划破的伤疤，破了的嘴角沁出小血珠，平白为少年人朝气蓬勃的俊脸增添一抹血色的野性。
他们被教导主任勒令双手后背，面壁站立，整个办公室里笼罩着低气压。
池余开着小差，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窗外。
可偏偏是这样凌乱不堪的午后，窗外仍是阳光明媚，岁月一片静好。
-
当晚，贺子毅这一群人在海边租了烧烤架子和帐篷露营。
此时翁镇翟蹲在篝火旁边卖力地涮油烤肉，他时不时探头觑一眼隔壁沙滩的年轻小情侣，那群人估摸着也就十几二十的年纪，应该是一群大学生，却扎堆玩着无聊的游戏。
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几对小情侣轮番站到一块石头上大喊对象的名字和“我爱你”，他们都在比谁喊得更大声，谁的“爱”就更逼真。
贺子毅这个交际花此时已经打入隔壁内部。
贺子毅本来是去跟隔壁讨要几个一次性纸杯的，结果稀里糊涂的被对方起哄着站上去“告白”。
一个女孩子爽朗地笑着吆喝：“你要喊出真情实感，赢了我们才能拿到奖品。”
贺子毅被两个男生架着胳膊扛上去，他站在石头上，难得尴尬地挠着后颈道：“哥哥姐姐们，你们还是饶了我吧，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呢，我们学校是要抓早恋的。”
翁镇翟和两个体育生已经提前冲到前排，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道：“我可去你丫的早恋吧，贺子毅，告白！贺子毅，告白！”
与贺子毅他们一伙的还有几个女生，其中有一个女生眼含期待地看向贺子毅，另一个则略为羞怯的刻意避开视线。
翁镇翟等人坏笑着催促贺子毅。
贺子毅哪里是不敢早恋，分明是太博爱，现场有两个女孩是他的PlanA≈ap;B。
至于谁是A谁是B，当喊出人名的时候，他无疑都要痛失一个选项B。
贺子毅一咬牙，一跺脚，正巧看到路以忱刚打完电话从沙滩上走回营地。
贺子毅心里顿时就有了决定，他双手拢在嘴边，面朝着在夜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大海，大声喊道：
“路、以、忱——”
走到近处的路以忱闻声望了过来，海风吹弄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海浪吞吐泡沫，翻卷细软的白沙。
他看到贺子毅背对着他喊话：
“——多看看你身边的其他人吧。”
——不要像他家里那只蠢猫，每天蹲在玻璃鱼缸前，只盯着那一尾摇曳多姿的热带鱼。
——也不要因为池余一句“被男的喜欢也太他妈恶心了”而难过。
贺子毅迎着风张大嘴巴呐喊。
路以忱这几天闭口不谈池余，但是他近日的消沉和颓靡，贺子毅全看在眼里。贺子毅一直觉得哥们之间说安慰实在是太矫情，没曾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得这么大声。
路以忱略带疑惑地走了过来。
翁镇翟这几个气氛组成员热切地挥舞手臂，掐着嗓子喊：“啊啊啊忱哥看我看我！”
围观群众已成癫狂状态，非常捧场。
路以忱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问道：“你们在发什么疯？”
贺子毅站在石头上，笑嘻嘻地耸了耸肩道：“表白。”
路以忱不明就里的成为人群的焦点。
旁边几个女大学生都感叹于路以忱的外貌，其中还有人认出路以忱是上过热搜的路人大帅哥。
有两个大大咧咧的女生率先冲上去求合照，她们本能地利用已知的有限信息去和路以忱搭讪，开口第一句话是［啊啊啊我见过你，你上过热搜！那个视频已经快要怼脸拍了但是完全没想到真人比视频还帅］，但第二句话就在雷区晃荡：“台上唱歌的小女孩也好可爱，务必帮我转告她，她唱歌很好听！妹妹不要不自信！！！”
果不其然，另一个女生就笑呵呵道：“你朋友也超帅的，如果不麻烦的话请顺便帮我转告他，看他缺不缺女朋友，年龄适当放宽，往上大三岁行不行。”
“……”
路以忱似笑非笑道：“这可能有点困难。”
女生幽默地自我打趣道：“啊，真的不行吗？我觉得我现在长得比我高一的时候还显年轻欸！”
路以忱看似一副来者不拒的笑模样，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淡漠疏离。
一听到那女生口中出现池余的相关话题，路以忱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贺子毅和翁镇翟已经抢着跳出来转移话题了。
翁镇翟仗着人高马大，扒开前排围观的人墙，浑厚的嗓音穿透力也极强，嚷道：“贺子毅你休想蒙混过关，这也太糊弄人了，你刚那告白不算数！”
贺子毅也有心为了路以忱转移话题，但他的义气值最多就支持祸水东引，他可不想引火烧身。
贺子毅对翁镇翟干瞪着眼，张着嘴巴不出声。
路以忱不着痕迹地绕过热情的路人粉丝，走到贺子毅面前问道：“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毕竟刚刚大喊着路以忱的名字对他深情告白，贺子毅有些难为情地薅着脑袋，将游戏规则告诉路以忱。
那群大学生起哄道：“刚才的不算。”
路以忱饶有兴致道：“比谁的告白更走心吗？”
“对的！”
路以忱：“打个样？”
旁边两对小情侣中的男生踊跃参加，贺子毅终于得以走下“处刑台”，只见那两个哥们儿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声，脖子青筋直冒，就像一个发酒疯的傻缺。
男生喊完告白，从石头上跳了下去，和他喊了名字的女生被众人起哄着推在一起，两人在人群的笑闹声中红了脸。
轮到贺子毅的时候，路以忱对他说：“我替你吧。”
路以忱的说话声很平静，却如巨石沉湖，“哐当”一声炸起万丈水花。
贺子毅不敢置信道：“啊……啊？”
而其他不知情的同学都炸了，震惊又兴奋地追问道：“忱哥要告白？跟谁告白啊？？？”
只有贺子毅这个知情人士觉得大事不妙。
路以忱在万众期待的热切目光中站上去，夜色里的海平面如同一砚浓墨，海风轻抚着脸颊，白浪翻卷着细沙，可面对着浩瀚汪洋，他脑子里所想的却还是那一尾池鱼。
路以忱居高临下地站在石头上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贺子毅焦虑地磨着牙齿，他既担心路以忱不管不顾地当众喊出池余的名字，又不愿看到路以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粉饰太平。
就在这时，贺子毅不经意地一瞥，当即一愣，眼看着一颗眼泪从路以忱的眼角掉下来。
其他人也呆呆地看着路以忱。
只见路以忱回过头笑了一下，他眼角的泪痕未干，却没心没肺地问：“我赢了吗？”
许是被他回眸的一笑所蛊惑，有人自作主张地说：“……你赢了。”
现场却没有一人反驳。
其他人在这场比赛里都喊得撕心裂肺，想把爱意传达给全世界，不曾想过是沉默的那个人爱得最深。
想喊的名字喊不出口，想爱的人不会爱他。
这样的赢，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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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余在今年的最后一天，被学校处分停课三天，连着明后两天周末，他喜提五天小长假。
钟女士接到学校电话也只关心池余有没有受伤。
今晚在池总缺席的跨年晚饭上，钟女士还特意为池余举杯庆祝：“第一杯酒，先为我们年年赶在今年的最后一天解锁了‘打架停课’的小成就干杯！”
池穗捧着汽水，迫不及待地和钟女士撞杯，她平时被严控饮食，此时生怕钟女士反悔似的豪饮了一大口。
池余无语地看着面前这阴阳怪气的两个人。
钟女士催促他举杯，还兴致勃勃地采访道：“让我们热烈邀请当事人讲一讲解锁新成就的感言，就当是提前为你的检讨书捋一捋思路。”
“……”
池余的下嘴唇在打架过程中磕出血，此时结了血痂，一扯就痛，他抬起手捂住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道：“我检讨没能赶在老师进来之前多揍他两下。”
池穗的座位挨着钟女士，她闻言就捂着小嘴负责给钟女士翻译：“没有多揍两下，意思就是多揍了一下。”
钟女士搂着池穗，颇为郑重道：“你和那个李同学，是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吗？作为家长，我是不是应该雇佣一个保镖团队接送你上下学比较好呢？”
“……”
池余：“……也不至于。”
池余低垂着眼眸，转着空酒杯，晶莹剔透的钻石切面映出他眼尾的创口贴。
他和李京烨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的矛盾无非就是那几笔糊涂账。
篮球比赛，李京烨伙同外人想要坑路以忱一把，中途却被池余横插了一脚。
游戏基地的偶遇，池余和路以忱联手跟李京烨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李京烨在班里公开diss男同学的性取向，而池余顾及路以忱的心情，抢在路以忱之前怼了李京烨一把。
也正因此，李京烨一拿到池余被偷拍的黑历史发言，第一时间就发在群里。
池余和李京烨的每一次交锋，都和路以忱有关，就连李京烨今天要故意激怒他，也是打着路以忱的名号……
池余这些天一直都在忍耐，忍着不去找路以忱。
假如前面有人掉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坑，路人要做的只是给他找一根绳，而不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坑上投喂食物，为他打亮一束光，成为他唯一的神。
池余不想圈养路以忱。
池余的胡思乱想被池穗的突然开嗓打断，钟女士也已经搬出她的单反和三脚架。
兄妹俩为老母亲献艺，这算是池家的保底助兴项目，是钟女士为晚年快乐养老提前做的准备。
池余今年的命题表演才艺是《EndlessRain》的钢琴曲。
钟女士举着酒杯，优雅地朝池余半鞠躬：“感谢我儿子在十八岁到来之际，为我演奏我在十八岁那年听的歌。”
……
海边。
路以忱坐在篝火旁，他轻声哼唱：“Ineedttellyusething……”
这是一首欢快雀跃的歌，是在热恋中酿造的高浓度甜蜜，但是他唱得慵懒又随意，比原曲慢了一拍，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Yeah,Ineedttellyusething。”
“Ireallyreallyreallyreallyreallyreallylikeyu，
“AndIwantyu。”
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圣诞节那天，池穗给他和池余拍了合照，他当时笃定这是他和池余第二次合照，甚至还和池穗约定好，下次会把小学的合照带给小孩看。
——路以忱已经找到了那张照片。
可是，被年幼的他珍藏在铁皮盒子里的“合照”，只是一张粗糙的拼接照片——小学二年级，他们班去参观植物园，当时拍了班级大合照，路以忱站在二排的角落，而池余站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两人本是没有任何交集，是路以忱亲手从班级合照里“抠”出他自己和池余的身影，再用胶水粘在硬卡纸上面，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张“合照”。
残破的儿时记忆似乎给他开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
路以忱哄了自己好多年，竟然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两秒钟的空白过后，路以忱自嘲地抬起唇角，低声哼道：“Dyuwante,dyuwant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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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而悲伤的钢琴声在室内流淌，池余弹得并不算很好，但是这首歌本身对于钟女士而言，承载了太多太多重量，此间少年奏响的乐曲，都是当下绝无仅有的绝唱。
池穗听的次数多了，也会跟着哼一两句：“Endlessrainfallnyheart心の伤に……”
（无尽的雨落在我心口的伤痕）
Letefrgetallfthehate，allfthesadness
（让我忘记所有的憎恨和悲伤）
Iawakefrydrea
（我从梦中醒来）
Ian’tfindywaywithutyu
（没有你我就找不到出路）
Thedreaisver
（梦已结束）
池余弹的歌曲endlessrain
路以忱唱的是ireallylikeyu（男版，0.75倍速←我都是当爱而不得的歌听的，就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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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空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