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婵含笑不语，随手将染了污渍的手绢扔在桌案上，拿起汤匙慢悠悠喝汤。
她想得明白，与其示弱博取他人的怜悯还不如靠自己。她什么都没做，二房母女就恨不得要她死，事后仍然明目张胆欺负人，已经丧失人性。
未曾看尽世间百态，也明白心善的人路见不平会动恻隐之心，心有恶念的人看你受罪只会愈加痛快，甚至落井下石。
就算没有发生落水之事，她一个孤女困在侯府早晚被磋磨死，叫天天不应。老天垂怜，如今的情势置之死地而后生，侯府上下不敢轻慢她，四姑娘受了教训再也不敢欺负她，不管以后的路如何走，一朝脱困随心随己，也算满足了。
自这日之后张夫人时常上门小坐，有时陪着说说话，两人围坐一桌边说边绣花，也算和乐。顾明婵擅长绘事，送了张夫人不少精致绣样，张夫人亦回赠自己亲手做的点心，两人一来二去渐渐熟稔，闺中日子没那么枯燥，只是独处之时会望着门外发呆。
不过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出门。
下月初一恰逢长公主生辰，公主府大摆酒宴邀请亲朋挚友过府叙旧，公主府的侍女前来顾明婵跟前传话，前后脚的功夫，青莲也上门送萧煜锦为她准备的生辰礼，如意云纹锦盒里一对南海珍珠祖母绿耳坠，品相高贵雅致很适合长公主妩媚雍容的气质，她身为晚辈送这件礼物分寸恰当，再好不过。
“小侯爷眼光不错，会挑选好东西……”绿荷凑过来看，眼睛亮了亮。
顾明婵淡淡而笑。
这件礼虽说不错，她还是想靠自己。
她手下用了点力合上盖，将锦盒搁在妆台上。
接下来的日子在书房埋头作画，打算画一幅仕女图做生辰礼。
数日后九月初一，侯府大门的石狮子旁停了两辆油壁轻车，家丁护卫簇拥随行。萧云绮握缰骑坐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身着圆领窄袖绚丽锦袍，腰系玉带，脚蹬鹿皮胡靴，风仪气度如领头侍卫，他时不时朝门里看，顾盼间透着些许兴奋。
小张氏从车窗探出头往大门里看了两眼，一张鹅蛋脸笑得温柔：“这阵子我闲来无事去妹妹屋里小坐，陪她说说话，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没闺中姐妹来往，有些恹恹的。”
这里没有旁人，这话自然是对萧云绮说，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喃喃道：“无能为力，下辈子投个好胎……做好姐妹。”
小张氏失笑，捏手帕掩了掩唇，叹气道：“三郎妄自菲薄，人生短短数十载，日子过起来似水流年，溪水尚且能把有棱有角的石子打磨圆润，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性子孤傲，其实心里渴望温情，是个很心软的人。”
萧云绮陡然握紧了缰绳。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却从未在人前落过一滴泪，甚至没向旁人示弱，骄傲如她，清高如她，如何会向那些人所不齿的人低头。
倘若没棱没角岂非要像蝼蚁一般活着。
“人心不古，做人还是不要心软。”
这厢边，顾明婵得
了启程的消息，吩咐绿荷捎上装裱好的画轴出门。午后天朗气清，宅邸庭院方阔，装饰富丽的亭台楼榭与清朗的湖光山色完美融合，华丽典雅。
脚下是一条打磨圆润的鹅卵石小道，三三两两的丫鬟从她身旁经过皆低眉顺眼退至一旁，看来侯府新进了一批守规矩的家仆。
神游中，她走近朱漆大门，今年第一次出门看热闹，心头正有些兴奋，张夫人轻声细语隐隐传来不甚清楚，意思能听个大概，她不以为意往前走，三公子痛恨犀利的言论却清晰掷地，令她脚步一顿，唇角含笑走出来，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久等了。”
女声软软糯糯却隐隐透着畅快，张夫人神色一滞，匆匆抬眼。只看见顾明婵落落大方从高门里走出来，背后绿树庭花，光晕柔转，她略施粉妆，耳垂佩小颗珍珠耳铛，映得人明眸皓齿，身着一件湖绿色点缀粉花的织锦裙衫，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灿若朝华。
萧云绮望之呆愣，清朗目光忽明忽暗，半晌才笑道：“明婵，你与嫂嫂坐一车，丫头坐后头。”
他今日穿的衣色比较鲜亮，胸前五彩青鸾展翅翱翔分外引人注目，当真是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在路上策马疾驰，不知要引多少姑娘回眸侧目，芳心暗许。
顾明婵含笑点头，拢袖朝轻车行去，由绿荷扶着上马车。
青葱手指将帘布撩开，眼前乍亮，美人气息扑面而来，张夫人低头往旁边挪了挪，自觉相形见绌，心中叹息，怀璧其罪。当年初见就看出她是一个美人胚子，如今妆髻梳成，衣饰鲜丽，往那一站婷婷袅袅，我见犹怜，什么都不做就遭那些女人妒忌了。
张夫人不是豪门世族出来的姑娘，自然不包含在那些女人之中，甚至对顾明婵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她出身于一般的殷实人家，父亲科考入仕在翰林编书，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官。家中姑嫂姊妹甚多，皆是市井中人，一边讨要好处，一边合伙欺负人，她懂那些人的心思。她张敏无才无貌，何德何能嫁入公侯之家。
她曾经也恨得牙痒痒，为了家人和睦，处在人情世故之中，久而久之打磨圆滑了。
思及此，心中生出佩服，她不由自主往身旁看了一眼，顾明婵靠窗坐着，脊梁挺得笔直，眉宇透着清冷疏离，眼是眼，鼻是鼻，好似一块未经打磨的上好璞玉，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讨好人的感觉，好似在说，她永远都不会低头妥协。
“妹妹担待，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想不到那么深，只是为三郎可惜。”
张夫人低低开口，神色惭愧。
如今豁然明白，顾明婵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甚至险些丧命，萧家上下如此欺负人，倘若她屈服于权贵淫威或者为了荣华富贵而低头妥协，她在侯府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受尽白眼嘲讽。
顾明婵看她一眼，敞怀道：“姐姐无须自责，不瞒姐姐，我知道这是侯爷的意思。但我想劝姐姐一句，为了二公子着想，慎言慎行。”
这话点到为止，张夫人心中猛然一震。
……
轻车晃晃悠悠地行往公主府所在的都城青龙区，顾明婵倚着车壁闭目养神，隐隐听见喧哗热闹之声便知快到公主府，她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张望，远远就能望见一处气势恢弘的府邸，随着车马愈加接近，眼前府邸形貌愈加清晰，朱墙绿瓦四方高阔，屋脊高耸入云霄。屋檐角雕刻着精细的凤凰瑞兽花纹，一砖一瓦无不彰显长公主手握权柄，尊贵不凡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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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挂着几串红笼灯，附近街巷内停满了前来恭贺的豪门勋贵以及官员的车马，轿子，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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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车马前面，一辆宝盖香车缓缓停在宽阔道旁，由婢女搀扶着走下来一位珠光宝气，形容富态的贵妇，笑容可掬地望向车帘，四五个婢女簇拥过来皆看向一处。后面车厢里的两个脑袋顿时情不自禁转过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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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一位衣饰华美的姑娘探出身来，一身胭脂红锦缎长裙裹身，倾身之际交领衣襟露出一抹凝脂，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宫廷女人或是有身份的贵女都时兴这么穿。她抬起头露脸的刹那，张夫人倒吸一口气，饶是顾明婵都惊艳了，这是一个绝代美人，走到何处都会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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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时人崇尚的珠圆玉润而端庄华丽之美，脸盘明净若皎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弯细长眉下生了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澄明透亮如秋水。樱桃小嘴如含朱丹，乃是一位端庄明艳的大美人，风仪气质就如顾明婵笔下的宫廷仕女。
莫说车厢里的两个女人，连马上的萧三公子都频频往那边看。
张夫人见小叔子偷看美人，捂了捂眼睛，长嫂如母为他难为情：“路上遇到美人，不看白不看，二郎有妻儿尚且会看，何况是少年郎。”
顾明婵挑挑眉：“我们都想看，何况是少年郎，待会进了公主府慢慢看，各式各样的美人都有。”
“看归看，回家就忘。”张夫人目光落在眼前生动的脸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这位美人我们见过，去年侯府赏花宴上，钟姑娘跟着父亲来侯府赴宴，据说是礼部尚书的长女，她母亲与楚王殿下的母妃是同胞姐妹，侯爷看中她做儿媳妇。”
顾明婵扇了扇长睫，缓缓道：“很般配。”
“皆是皇亲国戚，仙人姿貌，的确般配，钟家对小侯爷相当满意。”张夫人点头附和。
顾明婵眼里笑意流转。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长相俊美的威国大将军，谁家不满意？
当年萧家先祖与高祖一起打江山，都是枭雄出身，萧家念在长幼有序让李家坐拥江山，高祖仁义说共享江山，才没收回萧家兵权，这是历朝历代史无前例的特权，萧家彼时何等的风光，不想后来一代不如一代。萧煜锦凭一己之力扛起整个萧家，重振门楣，自然趋之若鹜，宾客满席。
更何况背后有楚王殿下。宫廷宦海里沉浮的权谋者，互相角斗，互相算计又彼此拉拢，确实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