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抢夺益都城中粮食的时候，屠尽李周王族、旧宫侍者的时候，就已注定造下偿还不了的杀孽。当时是无可奈何，不仅因李周□□太过分，还因为咱们走到那一步，跟随太宗与我的万万众，不能辜负他们，回不了头了。
“我知道你做了这个宰执，有能力去庇护天下，你就想偿还旧债。可是咱们坐在这个位置上，弄权所伤的人，未必就比杀伐少。可是能不去算计、不去筹谋、不去揽权吗？端看刘遵现在什么模样，你也知道，权位……是不能不夺的。”
说到这，她方一摆手，“扯远了。总之我就是想劝劝你，水至清则无鱼，容倚杀温大郎，我可以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不会做出更过分的，而温大郎也确实该死。”
晏缘之愕然，心神狠狠颤动。
执拗太过了。
他怔怔地，不知哪里旁枝逸出，从识海中扯出来一根丝线。
“那清灵呢？”晏缘之忽而发问，犹似在梦中，“夫妻同喜同祸，郡主交到他手里，您就能放心吗？”
宁太后反应却不如他意料，她神色平和，似乎犹在掌控之中。明明是最心疼养女的，此刻却并不担忧在意。
“觉摩，你当清灵是什么性子？”
晏缘之忽而噎住了。
长宁郡主，应是闺阁贵女典范，端庄姿态、卓越学识、为人纯善，但真的是她吗？
由太宗帝后亲自教养长大，真的只会长成雕刻的圣女壳子吗？
晏缘之蓦然想到一年多前，在魏皎灵堂门口，令婉拦下赵揽那一幕。
她其实没有说什么，柔怯一落眼泪，捧了赵揽几句，又说担心他身体。晏缘之、魏凛夫妇这么多人拦不下的人，便心甘情愿地被她挡在了灵堂之外。
不是她娇柔，不是她天生爱掉泪，只不过人心洞察、心思透彻，她看透了赵揽，知晓哪副模样在他面前最管用，便装成需要兄长庇护的弱女。
“清灵心思不浅，她做郡主这么多年，从来不把自己当真的皇女。始终怀着寄人篱下之心的女郎，一步一步，都是深思熟虑。
“她与容倚之间，未必是容倚牵着她，也说不好，谁向谁服软。”-
正午，温容倚从大理寺收拾完卷宗回来，公府侍从已经收拾好另一间院子，离令婉住的地方隔了一座小池。
他躬身道谢，正要走进去歇息片刻，松一松僵直了半天的脊背，再让这副满布伤痕的身子松快一会儿，谁知侍从却跟了进来，说王妃和郡主候着他一同用午饭。
“王妃说，昨天匆忙，一家人还没真正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今日王妃带来的厨子正好做了不少好菜，一半平原菜式，与上京风味不同，特请大人去尝个鲜。”
他脊背伤痕就是被折腾的，但凡早些歇下，不见得像现在这么痛。
但疼一疼也好，温容倚心想，是他活该的。
于是他不顾子澄担忧目光，将官袍换下之后，便随着侍从去了裴令仪的院子。
甫一进门，就有水红衣服如彩蝶的小女孩蹦跳出来，牙齿掉了两颗，笑的时候有些诙谐的可爱，“姨父来了！上菜咯！”
婼婼一下攥了温容倚衣袖，“姨母，姨父来了——”
被婼婼欢欣唤着的令婉一抬头，正对上温容倚看向她的视线。
她依然浅淡温和笑着，看上去没有丝毫破绽，只是眼神一偏，不肯落到他身上。
温容倚心尖蓦然一颤，坐到她身边时，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她一片衣角。
侍从一道道将菜摆上来，裴令仪就坐在貌合神离的夫妻对面，丝毫没有察觉任何不妥。令婉这么多年习惯伪装，她要是想演一出和睦戏码，亲阿姐也看不出来。
温容倚坐在她身边，隔她很近，一抬手，两片衣袖就碰到一起。几乎能感觉到清淡的荔香悄悄溢散，往日常在温容倚怀抱中的微甜气息，现下只能若即若离。
令婉没有刻意注意温容倚，只与阿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时而婼婼插一句嘴。温容倚本也不是多话的性子，他沉默又安静地坐在令婉身边，眉目平和，褪去落寞与失意，裹上一张温煦皮。
“……哪来的小没良心？还问我为什么回来，你自己想想下月初九什么日子，我能不回来吗？”裴令仪睨了令婉一眼，嘴上嗔怪，手上却还是给她剥了虾放到碟子里。
令婉筷子一顿，才想起来现在是三月了，再有二三十天工夫，她就满二十岁了。
边上温容倚同样一怔，眼神不动声色地瞥过来，没逃过令婉的眼睛。
她没和他说过她生辰，旁人便更不会同他提，他若是自己没心思主动问，到了当天也不会知道。
若非裴令仪还在，令婉简直想好好按一通她疼痛过分的额间，近日事情繁多，一件一件压在她肩上，不要说过生辰，让她再结一回亲都没心思。
蓦然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跳，下意识看了眼边上温容倚，他似乎感觉到她视线，怯怯又小心地看过来。
令婉心尖忽而一颤，也不知哪一瞬让她觉得，温隐秀不该露出这样的目光。
她习惯了他的从容，面对赵揽刁难，他甚至不曾躲避挥来的刀锋；在刘遵面前，又能演温和谦逊下官。虽身份不如她，外人面前，却也能为她挡一挡，让她不至于在筹谋自伤的一场乱局里，还要分神应付刘遵。
况且，哪怕是之前吵的那一回，他其实也没有向她低头服软。
温隐秀是风平浪静一潭深水，头一回泛起患得患失的波澜。
她避开他视线，为免阿姐怀疑，特地闹着娇，俏皮又活泼嗔道，“前几年连信都不怎么寄，到二十岁才回来看我……”
余光瞟见裴令仪筷子险些要掉地上，令婉心里莫名升起复杂情绪。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隐隐心酸。妹妹同姐姐撒娇，姐姐会觉得惶恐，天底下或许少有这样的姊妹。不是生疏矛盾，是自幼分离，无奈只能彼此客气。
久别重逢一相拥，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亲密。
裴令仪尚沉浸在尴尬里，来不及回话，婼婼却已跳下凳子跑过来。温容倚和令婉隔得近，小女孩眼珠一转，立刻小手捧上温容倚衣袖，“给姨母送礼物！”
令婉失笑，凑过去问她，“婼婼想送什么？”
婼婼眉毛皱起来，被她剑走偏锋的一句反问打懵，绞着温容倚的袖子，“姨母有想要的吗？”
“是你送姨母礼物，怎么能问我？当然是婼婼给我什么，姨母就喜欢什么。”令婉眼一弯，恰似新月，粲然俏丽。
婼婼苦恼地来回揪温容倚衣袖，被裴令仪板着脸提醒，小女孩怕阿娘，连忙松了手，温容倚摇摇头，柔声安慰，“没关系。”
裴令仪也不是真心责怪，不过有心要束一束婼婼性子，“别太纵着她，到时骑到人头上来，娇蛮得很。她阿爹被她闹得都受不了。”
令婉却平白听出另一层意思。
倘若婼婼揪的是她的衣袖，裴令仪未必会阻拦，因为她是婼婼的亲姨母，可以任她放肆亲近。但温容倚，裴令仪显然并未将他划进这个范围之内。
她倾身凑近婼婼，自然也靠近温容倚，几乎下意识想投进熟悉怀抱，被清寒又带浅淡荔香的气息裹住。
令婉动作轻微，在裴令仪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退后一点。
她没有去看温容倚，无论她有多小心、如何不动声色，必然都会被他捕捉到。所幸不去管，也恰好，婼婼在此时又脆生生道：
“姨父要送什么？”
令婉面上笑意一僵，话都说到这里，温容倚自然是能光明正大看她，躲都躲不过去。
裴令仪先笑女儿，“你自己说要给姨母备礼的，怎么还问起姨父来？”
“姨父肯定知道姨母喜欢什么！”婼婼抬起小脸，机灵得很，“婼婼偷偷学姨父就好了！”
裴令仪被她逗笑，招招手让她回来，朝令婉道：“我说了，闹腾吧？鬼精鬼精，小崽儿邪着呢。”
婼婼被阿姐抱回腿上，还面对令婉呵呵笑着，令婉也朝她眨眨眼睛，“过两日我带婼婼出去玩吧，天气刚好也暖了，是出游的好时候。”
裴令仪点了头，“那我可就当撒手掌柜了，让她好好烦你们俩一天。”
令婉听她这话，心里本是一沉，她没有想和温容倚一块出去的意思，但阿姐不知道她和他正闹别扭，自然以为是夫妻两个一起把孩子带出去。
她没说什么，不想多生事端，温容倚却已应下，又惹起婼婼一阵欢欣。
一直到婼婼快午睡的时间，令婉和温容倚才并肩从裴令仪的院子出来。云旗和子澄悄悄隔远了些，只这两人漫步悠悠，一缕晴光挤进肩与肩的缝隙，做一道无形屏障。
她没有主动搭话，温容倚也沉默了很久。
一直到令婉忽而加快脚步，心里泛着酸涩，又多的是被他愚弄的烦躁，不愿再同他走在一块。温容倚才急忙开了口，“清灵……”
他明显不知道该说什么，顿在原地，突兀地说了句，“生辰礼……想要什么？”
令婉摇摇头，走在他身前半步，“我不缺什么，没必要。”
说完，她抬步就走，又听见温容倚试探地唤了她一声，三两步跟到她身后。
公府侍从伺候不了几个主子，没什么活儿，闲得没事就爱晃荡。令婉与温容倚僵持的时候，便有几个人朝这里看过来。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里蓦然升起的郁气，尽力平和地同他道：“到院子里再说。”
既说好会在旁人面前装相，她便不会违约。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不好谁向谁服软”。嗯……还是嬢嬢看得明白嘿嘿~
抓狂！15w字了第一卷还没结束啊啊啊啊感觉我不可能30w内完结了TT
最后再次鞠躬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感觉本笨蛋作者闷头莽晋江滴开局还是很顺利哒！
“咱们抢夺益都城中粮食的时候，屠尽李周王族、旧宫侍者的时候，就已注定造下偿还不了的杀孽。当时是无可奈何，不仅因李周□□太过分，还因为咱们走到那一步，跟随太宗与我的万万众，不能辜负他们，回不了头了。
“我知道你做了这个宰执，有能力去庇护天下，你就想偿还旧债。可是咱们坐在这个位置上，弄权所伤的人，未必就比杀伐少。可是能不去算计、不去筹谋、不去揽权吗？端看刘遵现在什么模样，你也知道，权位……是不能不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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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灵心思不浅，她做郡主这么多年，从来不把自己当真的皇女。始终怀着寄人篱下之心的女郎，一步一步，都是深思熟虑。
“她与容倚之间，未必是容倚牵着她，也说不好，谁向谁服软。”-
正午，温容倚从大理寺收拾完卷宗回来，公府侍从已经收拾好另一间院子，离令婉住的地方隔了一座小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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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婼婼欢欣唤着的令婉一抬头，正对上温容倚看向她的视线。
她依然浅淡温和笑着，看上去没有丝毫破绽，只是眼神一偏，不肯落到他身上。
温容倚心尖蓦然一颤，坐到她身边时，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她一片衣角。
侍从一道道将菜摆上来，裴令仪就坐在貌合神离的夫妻对面，丝毫没有察觉任何不妥。令婉这么多年习惯伪装，她要是想演一出和睦戏码，亲阿姐也看不出来。
温容倚坐在她身边，隔她很近，一抬手，两片衣袖就碰到一起。几乎能感觉到清淡的荔香悄悄溢散，往日常在温容倚怀抱中的微甜气息，现下只能若即若离。
令婉没有刻意注意温容倚，只与阿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时而婼婼插一句嘴。温容倚本也不是多话的性子，他沉默又安静地坐在令婉身边，眉目平和，褪去落寞与失意，裹上一张温煦皮。
“……哪来的小没良心？还问我为什么回来，你自己想想下月初九什么日子，我能不回来吗？”裴令仪睨了令婉一眼，嘴上嗔怪，手上却还是给她剥了虾放到碟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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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裴令仪还在，令婉简直想好好按一通她疼痛过分的额间，近日事情繁多，一件一件压在她肩上，不要说过生辰，让她再结一回亲都没心思。
蓦然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跳，下意识看了眼边上温容倚，他似乎感觉到她视线，怯怯又小心地看过来。
令婉心尖忽而一颤，也不知哪一瞬让她觉得，温隐秀不该露出这样的目光。
她习惯了他的从容，面对赵揽刁难，他甚至不曾躲避挥来的刀锋；在刘遵面前，又能演温和谦逊下官。虽身份不如她，外人面前，却也能为她挡一挡，让她不至于在筹谋自伤的一场乱局里，还要分神应付刘遵。
况且，哪怕是之前吵的那一回，他其实也没有向她低头服软。
温隐秀是风平浪静一潭深水，头一回泛起患得患失的波澜。
她避开他视线，为免阿姐怀疑，特地闹着娇，俏皮又活泼嗔道，“前几年连信都不怎么寄，到二十岁才回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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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一相拥，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亲密。
裴令仪尚沉浸在尴尬里，来不及回话，婼婼却已跳下凳子跑过来。温容倚和令婉隔得近，小女孩眼珠一转，立刻小手捧上温容倚衣袖，“给姨母送礼物！”
令婉失笑，凑过去问她，“婼婼想送什么？”
婼婼眉毛皱起来，被她剑走偏锋的一句反问打懵，绞着温容倚的袖子，“姨母有想要的吗？”
“是你送姨母礼物，怎么能问我？当然是婼婼给我什么，姨母就喜欢什么。”令婉眼一弯，恰似新月，粲然俏丽。
婼婼苦恼地来回揪温容倚衣袖，被裴令仪板着脸提醒，小女孩怕阿娘，连忙松了手，温容倚摇摇头，柔声安慰，“没关系。”
裴令仪也不是真心责怪，不过有心要束一束婼婼性子，“别太纵着她，到时骑到人头上来，娇蛮得很。她阿爹被她闹得都受不了。”
令婉却平白听出另一层意思。
倘若婼婼揪的是她的衣袖，裴令仪未必会阻拦，因为她是婼婼的亲姨母，可以任她放肆亲近。但温容倚，裴令仪显然并未将他划进这个范围之内。
她倾身凑近婼婼，自然也靠近温容倚，几乎下意识想投进熟悉怀抱，被清寒又带浅淡荔香的气息裹住。
令婉动作轻微，在裴令仪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退后一点。
她没有去看温容倚，无论她有多小心、如何不动声色，必然都会被他捕捉到。所幸不去管，也恰好，婼婼在此时又脆生生道：
“姨父要送什么？”
令婉面上笑意一僵，话都说到这里，温容倚自然是能光明正大看她，躲都躲不过去。
裴令仪先笑女儿，“你自己说要给姨母备礼的，怎么还问起姨父来？”
“姨父肯定知道姨母喜欢什么！”婼婼抬起小脸，机灵得很，“婼婼偷偷学姨父就好了！”
裴令仪被她逗笑，招招手让她回来，朝令婉道：“我说了，闹腾吧？鬼精鬼精，小崽儿邪着呢。”
婼婼被阿姐抱回腿上，还面对令婉呵呵笑着，令婉也朝她眨眨眼睛，“过两日我带婼婼出去玩吧，天气刚好也暖了，是出游的好时候。”
裴令仪点了头，“那我可就当撒手掌柜了，让她好好烦你们俩一天。”
令婉听她这话，心里本是一沉，她没有想和温容倚一块出去的意思，但阿姐不知道她和他正闹别扭，自然以为是夫妻两个一起把孩子带出去。
她没说什么，不想多生事端，温容倚却已应下，又惹起婼婼一阵欢欣。
一直到婼婼快午睡的时间，令婉和温容倚才并肩从裴令仪的院子出来。云旗和子澄悄悄隔远了些，只这两人漫步悠悠，一缕晴光挤进肩与肩的缝隙，做一道无形屏障。
她没有主动搭话，温容倚也沉默了很久。
一直到令婉忽而加快脚步，心里泛着酸涩，又多的是被他愚弄的烦躁，不愿再同他走在一块。温容倚才急忙开了口，“清灵……”
他明显不知道该说什么，顿在原地，突兀地说了句，“生辰礼……想要什么？”
令婉摇摇头，走在他身前半步，“我不缺什么，没必要。”
说完，她抬步就走，又听见温容倚试探地唤了她一声，三两步跟到她身后。
公府侍从伺候不了几个主子，没什么活儿，闲得没事就爱晃荡。令婉与温容倚僵持的时候，便有几个人朝这里看过来。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里蓦然升起的郁气，尽力平和地同他道：“到院子里再说。”
既说好会在旁人面前装相，她便不会违约。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不好谁向谁服软”。嗯……还是嬢嬢看得明白嘿嘿~
抓狂！15w字了第一卷还没结束啊啊啊啊感觉我不可能30w内完结了TT
最后再次鞠躬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感觉本笨蛋作者闷头莽晋江滴开局还是很顺利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