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再次陷入沉寂，良久，温齐光疲惫地摆摆手，“我知道了，郡主请回吧。”
令婉伫立原地，最后看了一眼温容攸的尸体，面色青黑、两颊消瘦、眼下乌青，死状凄惨，她心尖颤抖，正是谁也无法相信的时候。
须臾，她整理好心绪，抬头问温容倚，“走吗？”
温容倚柔和看着她，摇头温声道：“我有话与父亲说，你先随姨姐回去。”说罢，他朝裴令仪一拱手，“今日多谢姨姐，劳烦您照拂一会儿令婉，我很快回来。”
裴令仪颔首，拉着令婉手腕将她带到身边，直视堂上温齐光，临别前铿然有声道：“温大人，我不知道您是当真相信我阿妹，还是觉得自己没必要与她计较，不管什么，我都要提醒您一句，令婉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她也不至于和大公子走到这一步。我希望您打消怀疑我妹妹的念头，多放心思在寻真凶身上。言尽于此，请您节哀。”
她说完，温齐光仿佛心神俱震，呆呆愣在那里，直直看着温容攸的尸体。沧桑老人，十年阁臣，乱世风霜下闯出来的国朝梁柱，竟痴痴落下一滴老泪。
临老愈跌宕，兴许是要为他年轻时的糊涂债付出代价。
令婉转身之前，温容倚低头，眷恋看着她，缠绵的目光太直白，他很少这样的。
不管是新婚夜、回门日，还是到现在真正亲吻过一回，他其实都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心仪。始终温柔看着她、纵容她，尽到了夫君责任，令婉总觉得，他疼爱的是他的妻子，不是裴清灵。
然而当下情形，她心中有怀疑，更有失望，尤其在听到他说，他不走，他要留下的时候。心里那个念头骤然盈满了识海，惴惴不安地教她悬着心肠。偏偏此时，他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情意，让令婉觉得，他大概……也有一点喜欢她。
“你在家中等一等我，回来，我有话与你坦白。”
临行前，他如是说。
令婉没有多停留，她跟着裴令仪离开温府，回身朝后看，一重重朱门依次关闭，层层锁住温容倚。
他仍在目送着她，一直到她看不见他。
厅堂内，两个活人，一个死人，活着的是一对仅有怨没有恩的表面父子，死了的那个，偏偏得了父亲喜爱。
温容倚伫立厅堂中央，余光瞟见这间屋子的所有装潢，无端觉得陌生。
他像个寄住在温府的外人，独辟了一间远离尘嚣的清规馆，每日不去给父亲请安，也几乎不会去找兄长。景元堂是什么样子，他记不住，温容攸的阳景院，更是只在那一晚踏足过一次。
他在这里，从来没有一日心安。家应是归属之处，但他觉得公门或许还更欢迎他。
温齐光嘶哑的声音打破一室沉默，他说，坐。
温容倚却没有动，他淡然又疏离地看向温齐光，“不必了，我是来与温大人清账的。”
温齐光听了这句话，骤然睁大眼睛，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难以置信之余，又不得不心生怀疑，“当真……是你？”
“是我，杀了他的是我
，新婚前夜绑走他的也是我。”温容倚孑然站在古朴厅堂正中央，如孤松苍凉，阴森地逸出畸形枝叶。他略略低眸，赏赐一眼给横尸地上的温容攸，“从头到尾，你恨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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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齐光霍然站起，脸色涨得通红，他想说话，出口却是不停咳嗽，一声沙哑似一声，到最后能讲话的时候，语声尽是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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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他伸手指着温容倚，怒急攻心，走近前的时候被几案尖角狠狠一绊，听声响便能感觉到剧痛，“他再怎样不成器，也没有害过你！这么多年，伤你的都是我，你应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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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容倚半抬眸，随口道：“所以我今日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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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齐光猝然跌倒，双膝“砰”一声砸到地板上，他跪在了温容攸尸体边上。目光不忍又哀戚，出口话语却怨毒。
“你这样的恶人，真不该做我的儿子。”
温容倚觉得好笑，丝毫不在意，姿态平和又自在，“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儿子，你不认，我也不认。借住温府这么久，我允你一个机会，可以向我讨债，如我愿意，我会还给你。”
良久沉默。
温齐光再开口时，已是哽咽，他放低声音，满是倦意，“隐秀，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温容倚负手孑立，他很有闲心，愿意与温齐光遥遥忆起当年，算一算他们之间的烂账。
“温大人，如果你肯问一问自己，为什么把温展鸿养成这样？为什么把我生成这样？也许你的晚年不至于这么狼狈。”他声音薄凉，语调平淡，“三岁那年冬天，我高烧，你不情不愿来看了一眼，从窗子里，连门没有进。而且……你走之后没有关窗，我吹了半夜凉风，烧了一个多月，险些丢了命。其实你是故意的吧？恨不得我死，死了，就再没人提醒你那段过去。”
“不是这样的！”温齐光猝然喝道，“你母亲根本不止遭了产厄！”
他抬头直视温容倚，眼底一片悲愤，“她分明有机会被救回来，我说过了，一切以保母体为先。但是那时，产婆与大夫自作主张，看见你是个男孩，觉得男孩应该被生下来，男婴比母亲值得活下去。就生生……逼死了她！”
温齐光缓缓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他，“你见过她的死状吗？你知道你自己是怎么被生出来的吗？你知道我看见你母亲那副样子，恨不得同她一起去死吗？隐秀啊，如果我做得到，我何尝不想分一点疼爱给你呢？”他失态哀道，“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看到你，就只能想到你母亲死在我面前的模样，我害怕见你，怕得多了，就恨起来了。
“你七八个月的时候，我差一点掐死你。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但是等我反应过来，你只差一步，就要走了。后来我有心不去看你，等到你长大一点，把你送走，起码……你不会死在我手上。
“你学识好，长大了以后还考中进士，名次很高，我知道的时候是高兴的。一见到你，却又害怕了，我接连做了半个月噩梦，梦里都是你母亲被……算了，总之，我这一生最对不起你。你如果想要我的命，随意吧。”
温容倚其实并未仔细听，等温齐光没了声音，他眼前浮现的令婉身影才渐渐淡去。哦，这人说完了，该我说话了，他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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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展鸿如果还在，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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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声平和，说出的话却极尽讥讽之意，“我今日不动你，到时你突然死了，还有千般麻烦。你也不用想着自戕，有些事情，你得交接好，才能给我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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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齐光颓然退后半步，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容倚放心，我仍是国朝的三司使。家事之外，我会尽力不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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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容倚正要走，温齐光却又说了句，“当时他与长宁新婚，你绑他走，其实就想让他死在外乡吧。”
没有应答，但是温容倚暂时停下了脚步。
倒不至于此，他当时不过是不在乎温容攸生死罢了，因此也没有在意过他衣襟里始终藏着的那块玉牌。足以证明他三司使之子的身份，也足以让他随便找个县衙作威作福，逼地方官送他回上京。
而此次，温容攸其实也不过言语刺伤令婉，偏偏踩他逆鳞。
温容倚便故技重施，只是这一次，绝不给温容攸任何生还的机会。
他早该死了，温大郎这些年害的，岂止是一个死去的妓子？纵情花楼，若遵守规矩，是个恶心的荒唐子弟，但他更令人作呕，无数妓子在他手下受重伤、得重病，只不过因病而亡，算不到他头上。
他又要抬步离开，这间温宅终于与他再无联系，此后他的家人，只有他的结发妻……他少年时的爱人，阴差阳错终成正果的伴侣，只有令婉。
温齐光在身后失声痛唤，“容倚！阿爹看看你的伤……你伤在哪里？何时伤的？容倚……等一等……”
所有声响，都抛在脑后。
别再听了，别放在心上，那只会是一段不大美好的过去。从此往后，他只当自己，天生地长，没有高堂。
他身上的伤其实不多，肩上、脊背上有几道，是当年他不听话，被寒山寺的师父罚的。师父不罚他跪金像，他说他是无法皈依的逆骨，注定一生昏昏溺于世俗，只能用俗法惩戒他。
也不知道令婉什么时候看见的，他们这对夫妻，甚至还没吻过彼此身。
不过今日一过，等他坦白一切，或许……她会与他闹一会儿脾气，然后等他好好认过错，讨一顿斥责，她就又会心软，原谅他、再纵容他。
温容倚卸下一身沉重包袱，终于眉目真心舒展。子澄已经理好了行李，清规馆和玄度斋快被搬空，足足装满了三辆马车。
“夫人的都分开装了？”他问道。
子澄颔首应是。温容倚又道：“那先将夫人的行李与公文一起运到公府，旁的先送到别院去。”
子澄展颜笑了，他似乎也一扫多年郁气，明朗应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容倚t温齐光：允你个机会，榨干你最后一分价值。
t清灵宝宝：不怕不怕我会坏在你前头。
下一章容倚藏画被发现～小夫妻闹别扭+1应该会闹很久，清灵还是很会冷暴力的（不能算吧……）但就是那个意思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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