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之苦太过煎熬，寇灵珊无从劝起。
“不知郡王对钟家，或是段大人可曾记恨？”
梁岳宗摇头，“本就是钟芝污蔑我妹妹，祸不及家人，赔上她一人性命，足矣。至于段泰书，虽然和亲由他提议，只是这本就是无奈之举。”
沈修齐取出一张方子，“前些日子母亲也睡得不安稳，这是我开的安神药方，你且拿去试试。”
梁岳宗接过，看了一眼沈修齐，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沈二，生离死别，我算是尝尽了，如何能不苦？”
“生死皆不由人，无外乎迟早而已。众生皆苦，你若是执迷于眼下之苦，心结难解，困顿于心，不过徒添伤悲。”
辅国大将军和昭阳公主，都在大楚这场外患中殒命，他与他，皆是同病相怜之人。
“母妃这几日说起为我选妻一事，我已拒绝，提议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孩子记到我名下。”
他苦笑，“鲁安若是还在，定要怪我不给母妃留个念想。”
“不会的，”寇灵珊摇头，“郡主一向偏袒郡王，她是懂你的人，自然会理解你的决定。”
沈修齐也泛起苦笑，何止是梁岳宗。
当初镇国公府出事，易明景被催婚；沈修治战死万古桥，长公主才松口了他的婚事。
曾几何时，京城四公子风华正茂的时代已经过去。
“岳宗，鲁安远嫁，你心中可曾怪过我？”
沈修齐突然问出口，引得梁岳宗一怔。
“当初你拒婚，我心中不曾偏向她，只因我知你心中无她，她嫁给你也不会幸福。后来，她看出你心悦梁姑娘，梁姑娘与鲁安，亦是相见恨晚的知己。鲁安是个明事理的，她是真心祝福你们。她既真心祝福，自然是希望你们白头偕老，我又凭何怪你？”
寇灵珊盈盈泪水将将跌落眼眶。
那些从别人嘴里听到的话，总是能够轻易击垮她最后一道防线。
沈修齐从桌下牵起她的手，握紧。
她的悲伤里暗藏了多少愧疚他如何不懂，今日通过梁岳宗之口，将鲁安的心境一一述说出来，何尝不是为了解她心结。
寇灵珊低着头，忍住了眸中的泪光。
沈修齐转动酒杯，沉吟片刻，才终于开口。
“当初我拒婚之时不曾遇见梁姑娘，并非因心中有人而舍了鲁安。后来她被迫和亲，时势所迫，无可奈何。”
梁岳宗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曾经同他们一起长大的小姑娘鲁安，还有看着他们长大的沈修治，都真真切切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余下的人里，易明景在南蛮除夷，六皇子谋反被诛，三皇子沉冤昭雪再握兵权，太子变得谨小慎微。唯独沈修齐和梁岳宗两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明明，什么都变了。
“经历此事，我更是明白此生短短几十载，不如潇洒肆意活个畅快的道理。”
梁岳
宗放下酒杯，微微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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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之心境可比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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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谦虚了几句，这才仔细瞧了一眼寇灵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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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今日与平时略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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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修齐眸光转了转，略带疑惑，“岳宗觉得如何不同？”
梁岳宗摇了摇脑袋，“许是我喝醉了？小七比往日更清秀了些。”
“或许是前些日子沈大人为我开了些调养的方子，服用之后气血充盈不少，故而郡王见我略有不同。”
寇灵珊早已想好了说辞，沈修齐的医术高明，梁岳宗自然是相信的。
门外传来一阵清亮的声音。
“大人可是在饮酒？”
淅川来了。
他也许久不见梁岳宗，刚走进来，就拍了拍他的肩，轻叹，“鲁安郡主芳魂已逝，想必不愿见到家人为之伤心，郡王节哀。”
梁岳宗醉眼迷离，“待我九泉之下，定要问她一问，如何狠得下心让父王和母妃伤心！”
好不容易平静的气氛又变得哀伤。
寇灵珊在一旁陪梁岳宗饮酒，也是半醉半醒。
沈修齐瞥了一眼，便径直问淅川，“查出来了？”
“西域传来消息，金乌蕊这药材，顺着内陆这条线能查到的，最后都在江陵断了线索。”
沈修齐并未说话，唯独寇灵珊的酒杯不自觉溢出了几滴酒。
她头有点昏沉，可淅川的字字句句都是听明白了的。自己身中的蛊毒，和镇国公身上的如出一辙，皆为噬心蛊。可镇国公昏迷，还因为他中了一味金乌蕊，此毒凶险至极，她也是领教过的。
想起蛊毒，她才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发作过了？
那浑身忽冷忽热，呼吸急促，濒临死亡的困境，她有许久没体会过了。义父从未提前给过她解药，而这到了月末就发作的蛊，竟然失效了？
她想起来什么，却又被梁岳宗拉起来赏月，一时之间忘了。
沈修齐见他们二人醉意显露，便吩咐秦绍撤了酒壶，端了醒酒茶上来。
这才低低同淅川说起，“那易砚书的身份我已猜到，只是如今尚不明确他接近平南王府的目的是什么。噬心蛊是苗疆蛊毒，太初年间驻守苗疆的，是镇国公。而金乌蕊线索断在了江陵，易砚书却又救了镇国公。淅川，你说，他想要什么？”
“镇国公如今是不能开口也不会开口，因为这蛊毒，是他默许下的。”
淅川冷声道。
窗边专注于赏月的二人早已听不清屋内的说话声。
“聂温纶自杀，易傅安昏迷，着手调查此事的人皆从这儿断了线索。”
淅川这几个月翻阅了这本卷宗，早已顺藤摸瓜，看出端倪，“易明湛之死、李氏之死，的确是聂温纶授意易明远所为。可易明远也只是颗棋子，真正害死他二人的，不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聂温纶贪墨证据，而是发现了易傅安的秘密。”
“九月朔，西北望。这是易明湛留下的，唯
一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当初，
连沈修齐都被蒙蔽，
以为出处为“济宁闻钟九月朔”，
自然暗指城中济宁寺。
可这不过是聂温纶的障眼法。
甚至藏在济宁寺西北门处的证据，
也是聂温纶事先放在那儿等着他去取的。
“聂温纶不惜将贪墨证据拿出来作诱饵，目的竟是为保易傅安的秘密，淅川，他二人这生死之交的情谊，才是真正使我一叶障目的原因。”
沈修齐苦叹一声。
“九月朔，是易砚书出生于九月，西北望，是平南王妃出自西北。”
镇国公易傅安终其一生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护的，就是平南王妃和易砚书母子。甚至那个被寇灵珊调查过的江陵朱姓厨子，也是易傅安秘密安排，为待产的平南王妃而准备。
淅川拿起镇国公府的账目和历年产业，“易傅安为这个儿子谋划深远，远超过了明景同另几个儿子。”
“易砚书刻意接近梁承煦，引得寇准不满，秘密派探子来京调查其身份。可见，他不怕身份暴露，又或者，平南王妃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淅川点头，又分析道，“而他去江陵，并不是为了与平南王妃母子相认这么简单。”
易砚书是平南王妃嫁给平南王之后，与易傅安私通生下来的孩子，他身份是个绝对的秘密，但凡一步踏错，必将万劫不复。
他却敢接近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梁承煦，在平南王府里做一位谋士长达数月之久。
必定有所求，才敢身陷险境。
“如今他是敌是友，尚不明朗。”
“这个人，且得防着。”
衡王府里派了人来接，这才送走了梁岳宗，寇灵珊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足足喝了三大碗醒酒茶。
勉强撑着眼皮没有昏睡过去。
她心中有疑问，今日不问，憋在心里怕是侧夜难安。
“大人，”她强撑着身形向沈修齐走去，“当初我身中金乌蕊之毒，你带我去看季神医，可还发现了我身体其他病症？”
她想，以季同和的医术，或者说沈修齐自己，都应当看出她的异样了。
沈修齐扶着她的手臂，稳住了这摇摇欲坠的身形。
“珊儿有些醉了，嗯？”
他胸腔里发出的沉沉问话，低回又引人遐想。
寇灵珊甩了甩脑袋，“没有，我没醉。大人别顾左右而言他。”
带着三分娇嗔，还能将话题绕回来，说明人还留着几分清醒。
沈修齐帮她将簪子卸掉，又看了看这张新脸。
“我忘了告诉你，这面具比你之前那副卸下来更容易一些，还不会弄疼你的脸。”
他轻柔的指间在她下颌克制地流连。
“试试么？”
像是诱人沉醉的一壶酒。
寇灵珊醉意更甚，点着头轻轻靠近他。
他是天地间最正义的化身，却在此刻乱了心神。
迫不得已，他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他知道，她这会喝醉了，才会对他如此亲近。若是明日醒来，不知如何懊恼。
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覆上她的下颌，在边缘摩挲了片刻，终于轻轻撕开了这一层面具。
面具后的脸才将她此刻的状态显露出来，娇媚，红润，带着迷离的危险。
她的美与她的性子截然不同，这张脸是让人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的摄人心魄。
偏生还不自知，“大人说得没错，真的一点儿也不疼。”
还不如让她带着面具入睡，沈修齐心想。
他强忍着扶她去床边，“今日你且休息，醒来后若是还记得，我再回答你。”
寇灵珊似懂非懂地点了头，睡意袭来，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