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馬車行了近一月, 其間換了水路、山路數次,最後盛煙一行人才到淮安。
    為了不惹人注目,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明面上隊伍只是南下去尋親庇護的小姐。
    一共三輛馬車, 第一輛馬車全是些木箱子,第二輛馬車裏面坐着盛煙和槐花, 第三輛馬車裏面則是一些路途上要用的東西。
    玉蘇手中的劍別再腰上, 騎着一匹馬跟在最後一輛馬車後。前面有兩三個同樣別着劍的侍衛在開路, 一路上除了驿站他們鮮少停留,驿站的問起除了文書就是編一套說辭。
    除開玉蘇外, 明面上還有數十個侍衛仆從, 暗中的人盛煙知曉的大抵上百個,一部分是玉蘇安排的,一部分是爹爹和兄長安排的。
    一路上的确也沒有碰到什麽麻煩,唯一的麻煩是盛煙有些暈船, 當時在船上吐了一日, 昏昏沉沉的, 又用藥壓了壓,才勉強走完那兩日。
    後面他們就沒有行過水路了,雖然陸路比起水路要稍稍慢上一些,但左右也沒有人趕時間。一直到了淮安,淮安當地的官員一早便得到了消息,前來相迎。
    雖不喜這些, 但盛煙沒有拒絕。這個官員是她外祖父曾經的學生, 原也是京城官員, 前兩年因為家中老母自請離京下調,聖上感憐其一片孝心, 欣然相允。
    官員姓王,名王清,自雲韻,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作為寒門子弟,如今官位已算年輕有成。
    槐花出門拒絕了其設下的接風宴,得體道:“舟車勞頓,我家郡主只想早些入府休息,日後若是時間再聚。”
    本就只是禮數,王清聞言也欣然應允,将盛煙一行人送至府外後便辭別。
    一路上,盛煙都掀開車簾看着大街上的花樹,真如書中所言,淮安當地房屋、街道、鄉野,處處都是花。明明已然七月,天氣卻并不炎熱,來往行人男女老少都有人簪着花,恍若另一個不會流逝的春天。
    馬車停下,盛煙停在了府前,府邸前面有兩頭石獅子,只是不知是何人在石獅子的頭上戴了兩朵花,嫣紅恍若口脂的那種,一眼看上去威嚴全毀,頗有些不倫不類。
    她從馬車上下來時,門口的管家立馬迎了上來:“小姐到了,奴名為孫旺,是老爺公子提前安排過來的,府中的事務這些日子都是奴在打理,小姐若是有什麽想要知曉的,問奴便好。”
    這件事情盛煙知道,孫旺是盛府家奴,上一世陪着她出嫁了,也是盛序安安排的。她喚了一聲:“這些天辛苦孫叔了。”
    孫旺搖頭:“哪裏的事,小姐客氣,快進去吧,外面太陽大。”
    盛煙看了身後的槐花一眼,槐花忙追了上來,兩個人在孫旺的引路下一同入了府。玉蘇那把騎馬時別在腰間的劍此時又被他拿到了手上,他向着暗中看一眼,許多暗中的人影四處散去。
    在路上行了将近一月,即便孫管家介紹得很熱情,但盛煙實在有些想休息了。她止住了還在源源不斷說話的孫管家,輕聲道:“主院在何處?”
    孫管家一拍頭:“是老奴疏忽了,主院在西南方,過了花園和一片花樹就是了,小姐随奴來。”
    盛煙吩咐着:“另外收出來兩個院子,一個給适才同我一起進門的侍衛,一個先空着,然後那些仆從也煩請孫叔安排一下,還有帶來的那些物件,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先放到那個空院子裏。”
    孫管家一聲一聲應着,同身旁的人吩咐了下去。
    盛煙看向槐花,輕聲道:“你是要同我一個院子,還是住我臨近的院子,這裏不比盛家,是我們自己的家,我們想如何便能如何。我看了一圈,府邸很大,院子不少......”
    盛煙還沒說完,槐花就摟住了她的胳膊:“要和煙煙一個院子,就像以前那樣。一個院子裏面不也有很多房間,就像從前那樣就行了。”
    盛煙彎眸:“好,那孫管家,麻煩了。”
    孫管家得了吩咐,立刻又吩咐了下去。
    盛煙一行人到了主院,主院很大,光獨立的房間便有數十個。盛煙将廚房、庫房的位置指了指,讓槐花在剩下的裏面先挑了一間。
    彩雲在後面跟着,槐花挑完,盛煙讓彩雲也挑了一間。槐花選了一間門口有花樹的,彩雲臨着槐花選了一間。
    盛煙去了主卧,一旁的奴仆将房間內的東西都換了一遍,盛煙也沐浴完了。
    一個月都在路上,盛煙沾了床就湧起了濃濃的睡意。如槐花所言,淮安四季如春,即便現在是七月,盛煙入睡時還是蓋了一層薄薄的被褥。
    她閉上眼,房中燃着熟悉的安神香,眼眸輕顫間,在夏日的蟬鳴聲中,她緩緩睡熟了。夕陽緩緩向下垂,房中的光影不斷在變化,盛煙臉上有了薄汗,順着細小的絨毛流下,眉心微蹙,惶然之間睜開了眼睛。
    她并不記得夢的內容了,只是下意識用被子裹住了自己,彼時外面的天空已經暗暗沉沉,盛煙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她抱着被子,抱着自己,安靜地望着眼前漆黑的一切。
    良久之後,她終于吐出了那一口氣。院子裏面響起叮叮咚咚的聲音,恍若絲線将跌落夢境的人扯回現實,盛煙才想起來,噢已經到淮安了。
    不是長安,不是江南,是淮安。
    新的地方,會遇見新的人,她要去做新的事情,就像她最初決定的那樣。
    盛煙從床上爬起來,推開門,看見了正在院子裏面忙碌的槐花和彩雲。她們的精神似乎要比她好上不少,見到她出來,槐花擡起手臂沖她招了招手:“煙煙,快來,我們在燒荷葉雞。”
    盛煙走上前,走近些才看見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手上也烏黑一片,沾着些已經凝成塊狀的泥。
    盛煙眉心跳了一下,剛才那些堵滿內心的茫然和無措被這過于真實的一切給擠走了,她同兩個一起蹲下身,周邊是燒成硬塊的泥土,撲鼻的香氣透着荷葉向外蔓延。
    盛煙看着槐花一層層剝,露出裏面金黃的雞肉。
    槐花和彩雲呵呵笑着,說今日看荷花開的好,就順手摘了些荷葉和蓮子回來,蓮子在廚房裏面炖粥,荷葉用來用荷葉雞。
    槐花去一旁淨了手,彩雲用盤子擺好盤。
    三個人一起坐在月下用膳,清香的蓮子百合粥,香氣撲鼻的荷葉雞,盛煙用着用着,溫熱的粥滑入喉腔,耳邊是槐花和彩雲的笑聲,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院子裏面的花樹簌簌落着,她咽下一口粥,又吃了一口肉,眼睛有些幹幹的。
    下午睡了很久,晚上盛煙便睡不着了。
    她趴在窗前,望着天上多如牛毛的星星。
    她在想什麽?
    她其實沒有想什麽,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腦中都是一片空白,她漫無目的望着星星,星星太多了,她不是很能夠找到半年前星空多的那一顆。
    因為知道自己找不到,亦或者她本身就不信,從始至終她就只是遙遙的望着,她甚至不曾有伸手的動作,她靜靜地看着遙遠的,或許根本不曾存在的傳說。
    她的手邊有一本書,但是一個晚上她一頁都沒有翻開。
    一直到再次陷入夢境,她都不敢喚出那個名字。
    是,她不敢。
    她一點都不敢。
    她甚至不敢問自己,為什麽知道了所有真相,知曉了有關那個人全然破碎的過往,你仍掉不下一滴淚。
    她不敢問自己為什麽。
    她想,總歸她是沒那麽傷心的。
    *
    來淮安的第一個月,盛煙沒有出過門。
    一邊是因為要緩解過去一個月路上的疲勞,一邊是因為她在細致規劃着之後要做一些什麽。
    可能是淮安夏季不怎麽熱的原因,悄無聲息地,盛煙在淮安的第一個夏天就過去了。
    想了整整一月,盛煙大致想到了自己想做些什麽,其實是很久很久以前想做的事情——開一間女子書院。
    思緒要追溯到許久之前,那是上一世。
    她抱着書,一日路過一個小小的學堂,裏面的夫子正說着“之乎者也”,她看了一眼,那是一個露天的學堂,下面都是些男童,夫子乃至學生穿的都不太好。
    她收回眼神,在拐角處不注意同一個女童撞上了。
    女童約莫五六歲,這一撞直接摔倒在了地上,烏黑的眼睛從她的鞋往上看,一直對上她的眼睛。
    女童怯生生地,明明自己摔的更重,但直接跪下同她說“對不起”。
    她忙将人拉了起來,用手帕擦了擦她的手,輕聲道:“怎麽一個人在拐角?”
    女童望了望露天的學堂,低頭道:“夫子不讓我聽,說我是女孩......”
    她那時一怔,摸了摸女孩的頭,從荷包裏面拿了些碎銀出來,遞到女童手中。女童睜大一雙眼睛,她輕聲道:“是我将你撞倒了,你的手都破了,這是醫藥費,可以去買一些糖或者......一本書。”
    女童睜大一雙眼睛:“謝謝姐姐。”
    她說的時候,手有些無措,眼神看到了盛煙手中的書,輕聲道:“姐姐,女孩子也能讀書嗎,夫子同我說女孩不能讀書,女孩也不能聽他講課,不止這個夫子,那邊街上的夫子也是,他們人其實很好......沒有收大家的束脩,但是他們只教男孩,那個邊上穿棕黑布衣服的就是我弟弟,這些都是他同我說的。”
    盛煙将手中的書拿出來,将女孩拉到一旁:“當然可以,姐姐這本書你可以看不懂,改日我再拿一本新的比較簡單的書送給你。”
    彼時她能做的只有那麽多,給一些銀錢,贈一兩本書。
    現在......盛煙覺得現在她能做的會比從前多上許多,即便女子不能參加科舉,不能入朝為官,但起碼學習是第一步。
    她也做不了很多,但是淮安是她的封地,她手上有足夠的銀錢和權勢,足夠她做起來一個女子學堂。
    下了決定,盛煙就開始安排了。
    尋找書院位置的任務交給了玉蘇,找尋夫子的事情她拜托了一下王清。
    王清家中正有一個女兒,本來也在為女兒找啓蒙的夫子,盛煙相問,王清直接将之前尋的人都寫了一封冊子送過來,還有一些臨近的他知道的但是他的身份境況不太好請的也标注了出來。
    盛煙一下子變得很忙碌,這些天幹脆也沒有出門,一個月準備下來,玉蘇将書院的位置找好了,不在很繁華的地方,有些偏僻,但很大,也很适合,平日的開銷能夠大大減少。
    盛煙并沒有準備坐吃山空,聖上一起賜給她的,還有一些鋪子和田地,她規劃了一番然後讓下面的人去做。但許多事情,最開始還是得她拿決定。
    盛煙變得前所未有的忙,忙着忙着,似乎就沒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了。
    一日,收到京城送來的書信時,她才确定了夫子的名單。随手拆開,看見裏面的消息時,她怔了一瞬。
    聖上薨了,聖旨中将皇位傳給瑾王謝瑾,再過兩日就要舉辦登基儀式。
    後面是一些關心她近況的話,盛煙看完了,将信放下時,指尖顫了一瞬,随後整個房間陷入長久的寧靜。
    她想,如若是剛重生的她,聽見這個消息應該會很舒心。
    謝瑾登上皇位,她從前擔心的一切的确都不會發生了,即使再發生一些其他的,盛家如何也落不得前世那個結局。
    盛煙應該笑的,畢竟就像驗收成果一般,現在這封信代表着豐收。但她只是将信放下,随後又翻起了旁邊王清送來的冊子,翻着翻着,将那封被加急傳來的信被徹底地放置在了一旁。
    夜晚。
    盛煙沒有睡着,她很明白,她并沒有在想那封信。
    她眼中浮現那個人混着血和泥的臉,雨水淋着,明明已經狼狽到那個地步,卻還是滿身的矜貴漠然。
    她确信在她抓住他衣襟的那幾秒,她是在等什麽的。
    等什麽呢?
    夢中,她同青年那雙足夠好看的眼睛對上,雨水落入她的眼睛像是眼淚一般滑下,她看着他因為不願用她發誓而展現的沉默,她在等——
    等一個解釋。
    無論她信或者不信,他總該給她一個解釋。
    她終究沒有等到,眼淚酸澀之間,她起身離開不讓自己再心軟一分,雨水混着血是她記憶中的最後一眼。
    ......
    隔日。
    那一封信被盛煙收進了木盒子中,拿出來一堆東西,将信放在最底下,最後又用那一堆東西将信壓住。
    她覺得自己有些欲蓋彌彰,但即便覺得,她也還是那麽做了。那個木盒又被她放回原處,她提筆開始回信。
    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書院。附近兩個地方有兩個歸隐的老學究,她派人打聽了許久,都打聽不到喜好,王清同她說着兩個老學究曾經是外祖父的同窗,她想讓盛序安去問問外祖父。
    倒不是要讓這兩個老學究去授課,只是壓一壓場子,這還是王清建議的。可能因為家中只有那一個女兒,自己又是寒門出生一路爬到了現在的官位,知曉生為一個女子在這個時代的不易,王清對建成書院的事情還挺上心。
    盛煙讓人将信送了回去,一來一往,盛夏就走完了。
    *
    淮安這邊氣候好,一年四季許多花都開得盛。
    到了秋天,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幾盆菊花,盛煙府中也不例外。
    王清派人遞過來了幾張帖子,說是賞菊宴,盛煙讓槐花都直接拒了。她最近忙着書院的事情,暫時不想去想這些事情。
    王清表示理解,時節正好時,送了一筐肥美的螃蟹過去。
    孫管家原本是要去請示的,但是送來的人說都是村民自己抓的,王大人也付了報酬,珍貴,卻又不是那種不能收下的珍貴。
    孫管家正在猶豫的時候,槐花正巧路過,看見滿滿一筐肥美的螃蟹,不由睜大了眼睛。槐花拉住孫管家:“小姐喜歡,留下吧。”
    在外面面前,槐花每次都是安安分分地喊“小姐”。
    孫管家見槐花說話了,自然沒有反駁,笑着道:“是直接送到小姐的院子嗎,老奴喊兩個侍衛幫槐花姑娘擡過去。”
    槐花點頭,院子裏面有廚房,她平日給煙煙做飯本來也是在自己的院子裏。她又看了一眼肥美的螃蟹,心想個頭可真大,不必她們從前在長安吃得差。
    這一個月煙煙很忙,到了螃蟹的季節,她本來也想好好給煙煙做一頓了。這不是巧了,這螃蟹就送上門來了。
    回去的路上,槐花看見了玉蘇,見她指揮着兩個人高馬大的侍衛,那個人不由挑了挑眉。
    槐花沖玉蘇吐了吐舌頭,轉身繼續帶着路。
    玉蘇抱着劍在不遠處,不知想到什麽笑了笑,很快又将笑全都收了回去。他依舊抱着自己那把劍,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
    那日正是十五,月亮很圓。
    盛煙還在房中處理事物,槐花蒸好螃蟹之後去敲了門:“煙煙,出來用晚膳了。”
    彩雲将螃蟹在桌子上擺好,又去拿了一壺果酒過來,為了應景還去花園中搬了幾盆菊花。
    兩個人做完一切,盛煙也正好出來。
    她還想着夫子的事情,眼眸就看見了桌上的螃蟹。她不由怔了一下,剛巧一陣秋風來,菊花微微晃動着身子。
    槐花笑着道:“是王大人送來的,說都是下面的村民抓的,煙煙快去嘗嘗。”
    本來彩雲是會為盛煙布菜的,但是這一段時間下來,三個人都是一起吃飯,都沒有怎麽布菜,這一次自然也就沒有。
    盛煙看着桌上清蒸的螃蟹,剛出鍋,沒晾多就,還冒着熱氣。
    盛煙拿着工具剝開,她剝的很不熟練,但還是很認真地在剝殼。
    月光下,她垂着眸,很小聲的一下,螃蟹殼被打開了,她按照從前看了許多次的,将裏面不能吃的地方先移開,手中剝蟹的工具一橫,手臂內側不小心被劃了一下。
    槐花和彩雲忙圍過來詢問怎麽了,盛煙看着手臂上細小的劃痕,搖頭。
    後面,槐花和彩雲如何都不讓她自己來了,輪流為她處理着螃蟹。她不知為何沒有什麽胃口,吃了兩口便如何都吃不下了。
    她起身回房,将螃蟹、菊花和月光都甩在身後。
    适才飲的那幾杯果酒,開始在她的四周泛濫,她背對着門坐着,雙手将自己蜷住,垂下眸,驀地,嘔吐了起來。
    只是幹嘔,除了一些酒漬,什麽都沒有吐出來。
    盛煙好像覺得自己有些醉了,外面槐花輕聲喚着她,她聽得清但是不知道要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幹脆也就沒反應。
    彩雲拉住了槐花,說讓小姐自己呆一會。
    盛煙的思緒回轉了好久,還是不知道彩雲話中的意思。為什麽彩雲說的她好像很傷心的模樣,她有什麽可傷心的。
    她現在是郡主,她有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個家,家裏面有槐花、玉蘇,還有彩雲。她正在做自己年少時想做的事情,雖然有些困阻,但總歸是在一步一步向前。
    她擁有了很多很多,權勢,地位,財富......
    她在淮安有很多很多鋪子,每一間都很賺錢,庫房裏面的東西也越來越多,聖上賞賜的,盛序安給她的,爹爹給她的,好多好多,每一件看上去都很珍貴。
    她還擁有什麽......
    擁有自由,她擁有了她兩世都沒有擁有過的自由。她不再被謝雲疏所困,不再被父兄所困,她甚至離開了江南,也離開了長安,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
    月光照在門上,門很厚,沒有照進屋子,盛煙眼前黑黑的,擡起頭想要看見星星,但是看不見,能看見的只有屋頂。
    她大抵是有些醉了,拉開門到了院子中,彩雲忙扶住她,輕聲道:“小姐怎麽出來了,槐花去準備沐浴的水了。”
    盛煙輕聲道:“我想看星星。”
    她聲音輕輕軟軟的,眼神有些迷離,彩雲還沒有見到小姐這般模樣,輕聲哄着:“好,奴帶小姐去看星星,走一步,再走一步,擡頭就能看見星星了。”
    今日天氣好,天氣晴朗,萬裏無雲,空中的确是漫天繁星。
    盛煙走一步,再走一步,她邁下了臺階,随着彩雲的話擡起頭望向夜空。
    彩雲才準備說什麽,就看見盛煙只擡頭了一瞬就低下了頭,一滴眼淚直直落了下來,嘴中說着:“這不是我的星星。”
    一滴淚,又是一滴淚,盛煙安靜地站在原地。
    彩雲愣住,忙拿起帕子擦拭:“是奴的錯,奴指路錯了,這院子太小了能看見的星星太少了,所以才看不見。小姐随奴走出這個院子,到了花園中,沒有遮擋的屋檐,就能看見更多了。”
    盛煙卻只是搖頭,又搖頭。
    “沒有。”
    祖母從前同她說,死後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是騙人的話。
    她從前不曾找到祖母,現在也找不到謝雲疏。
    她蹲下身,輕聲哭了起來,随後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眼淚同酒液一起染濕了衣裙。
    她也是騙子。
    她又不僅僅是騙子。
    她還是膽小鬼,她在死亡面前都不敢承認那些愛意。
    *
    隔日。
    盛煙再醒來時,已經是正午。
    她睜開眼睛之後,良久都沒有動作,只是呆呆地看着一處。她從被窩裏面拿出一個布娃娃,同前世一樣的布娃娃。
    她捏了捏布娃娃的臉,輕輕将布娃娃抱住。
    她口是心非,不敢承認,那一個月那麽忙,但她還是熬夜繡了一個布娃娃,她繡的和上一世那個很不像,很不像,但她又那麽清楚地知道,她懷揣着怎樣的心思下的一針一線。
    她将布娃娃繼續埋到被子裏,自己翻身起來。
    外面的槐花和彩雲聽見了聲響,端着洗漱的東西和早膳進來了。她們什麽都沒問,盛煙自然也什麽都不會說,就當昨日是一場全然的酒醉和鬧劇。
    *
    半年後,盛煙終于将學院開了起來。
    兩個老學究被她用外祖父的信請了過來鎮場子,剩下年輕一些的夫子就是當地的一些秀才,她細細挑選了人,制定了一部分書院的規則,剩下的交給手下的人。
    玉蘇這一段時間忙的都見不到人,槐花也被她派出去巡查一圈鋪子,彩雲負責她的日常起居。
    等要招生的時候,她先去拜訪了一下王清。
    這個書院能夠這麽快建起來,王清幫了她良多。她本來讓彩雲從庫房挑了一些禮物,但想了想,還是帶着彩雲去街上買了一些不那麽貴重的。
    給王清買了一方硯,給王清的夫人買了兩只珠花,給王清的女兒買了一些玩具,另外準備了一本古書,算不得貴重,但是更有心意一些。
    回來的路上,盛煙想着書院招生的事情,王清說會讓女兒去。書院用她的名號,那些官員大多也會将女兒送來,官員送來了,這一代的富商大抵也會跟着。
    先有了這一批,後面她在想一想更向下的,建立制度讓那些不那麽富裕的家庭的女兒也能被送過來。
    沒有這麽簡單,需要一步步慢慢做。
    從王清的府邸出來之後,盛煙才想起來,這好像還是她來到淮安之後第一次出府。她原本準備直接上馬車回府,想到此也先讓馬夫回去,準備自己再逛一逛。
    她走在淮安的大街上,其實除了多了些花,淮安同江南和長安也沒有什麽不同。
    都有很多很多的屋子,很多很多的路,很多很多的人。
    盛煙想到十三四歲時,她們四個人一起翻開地志集,說日後要一起去游遍天下。
    思及此,盛煙心中澀澀的,但又低頭笑了笑。
    她向着記憶回望,其實已經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有些陌生了。或者說不是有些陌生,是很陌生,那個盛煙站在記憶深處向她招手,由清晰變得模糊。
    那個盛煙知道她坐船會吐嗎?
    那個計劃中那麽那麽多水路,怕是要吐到天昏地暗。
    那個盛煙知道未來是什麽模樣嗎?
    很明顯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眼中滿含着陽光、勇敢和愛意。這是很多很多年後的她,重生一世後都再沒能擁有的東西。
    她看着她,看着那個再也回不去的盛煙。
    那個盛煙正彎着眸,望向對面正在給她批改課業的少年。
    她從前好像從未注意過,那個盛煙也未注意過,她的眼神望過去時,少年的耳垂會泛起紅霞一般的顏色。
    人生若只如初見。
    少年擡眸望向記憶中的盛煙,透過長長的時間的隧道,望向淮安大街上的盛煙,莞爾一笑,如冰雪初綻。
    人生只如初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