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落雲寺。
    盛煙暫住在這個長安最負盛名的寺廟中。
    寮房內很是清幽, 盛煙端坐在案幾前抄寫着佛經。
    她臉上沒有什麽神情,心中只剩一片茫然和寂靜。她從前想過許多次真相會是什麽樣子,直至那一日所有的真相被荒唐地呈現在她眼前。
    佛寺很熱鬧, 每日來來往往許多日, 她卻只覺得空茫一片。
    安靜的,寂靜的, 連山頂的大鐘都滲透不出聲音。
    一日。
    盛煙抄寫完一整本佛經, 槐花端了一碗溫熱的齋面過來, 放在盛煙平日用膳的桌子上。
    盛煙步到桌子前坐下,手拿起木筷子, 只覺上面有細小的毛刺, 一點一點紮入她的肌膚。可仔細一看,筷子分明被打磨得很光滑。
    槐花在一旁眨着眼:“煙煙,這個齋面很有名,聽說很好吃。”
    盛煙知道。
    上一世, 她同林穗相約了許多次, 但直到她死, 她們也沒有吃上。
    她當然對林穗沒有任何懷念,按照她在夢中所見的,上一世将她殺害的人應當就是林穗,她不明白原因,也第一次對真相沒有了探尋的熱情。
    長安盛傳,林尚書之女林穗, 早在一年前就死了, 聽說是發了急病, 幾日人就沒了。她又聽說了一些林穗從前的事情。
    例如林穗只是一個外室的孩子,林夫人心善在其十幾歲時讓其認祖歸宗入了族譜, 養在自己膝下。
    例如林穗曾經有過婚約但是後來無疾而終,生生将自己熬成了一個沒人要的老姑娘。
    但也就這樣了,從旁人的口中盛煙得知,林穗并沒有向上一世一樣籠絡京中貴女,被林家認回之後,貴女之間的聚會很少去,平日也沒有什麽交好的朋友。
    ......
    是真是假,盛煙其實都不太在意。
    她其實也有些不知道自己還在意什麽了。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渾身的認知和力氣都被抽空,仿佛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空白。她站在山頂,山路上滿是熱鬧,她卻感知不到一分。
    但也只是一瞬。
    後來一切開始重回她的身體,她開始能夠控制自己的四肢,軀體,乃至于思想。
    在寺廟的一個月中,她碰見了一些“熟人”。
    上一世為影衛守了一輩子長思燈的雲瑤郡主,這一世是一個才喪了娘親的小可憐,她身旁有一個一品官員的嫡子,長相俊朗,為人溫和,一表人才,聽說是長公主死前為其定下的未婚夫。兩個人感情不錯,只等郡主為長公主守完孝,兩個人就會完婚。
    這一世盛煙同李雲瑤并不相熟,兩個人擦身而過時,盛煙看見那個未婚夫彎下頭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子,笑的很寵溺。
    小郡主鼻子哭得紅紅的,眼睛裏面還挂着淚,盛煙無意中聽了一耳,今日小公主是來為長公主點長思燈的。
    盛煙在一旁的桌子下坐下,李雲瑤和未婚夫也沒有走遠,盛煙隐隐還能聽見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她往他們的地方看了一眼,不遠處緩緩走過來一個人,是那個前一世死在雲閣的影衛。
    她記得他的名字,翊竹。
    翊竹手中拿着落雲寺才有的糕點,走近兩個人,低聲喚了一聲:“郡主。”
    雲瑤郡主還未說話,她的未婚夫已經将糕點接了過來,翊竹自然退下。說退下也不全然,只是退到了一邊,本屬于自己的位置。
    那個未婚夫在雲瑤郡主的注視下,将糕點打開,輕柔地用手帕包了一塊送到雲瑤郡主口中。雲瑤有些害羞,但還是輕輕咬了上去,兩個人郎情蜜意。
    盛煙收回眼神,向着遠處走去,離開了這一處。
    槐花也在一旁,笑着說:“好生般配。”
    盛煙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的确般配。”要比郡主和影衛般配得多。
    哪怕她适才看見了,小郡主不由自主向翊竹看的眼神,她又想起小郡主未婚夫刻意的動作,便又明白了。
    命運可能就是這樣。
    這一世沒有翊竹的死,又有長公主臨死前定下的婚約,小郡主怕是無論如何也跳脫不出那個框架,更遑論發現自己的真情。
    她同槐花一起走着,槐花始終慢她一步,這是從前沒有的事情。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盛煙大抵知道,卻又覺得沒有必要了。她身後将槐花牽到自己身旁,讓兩個人一起并排走着。
    槐花口中依舊說着很多事情,像是已經将彩雲的功力學了個七成。盛煙也不制止,只是讓自己習慣。
    習慣這個世界終究會變化,習慣事情已然發展的模樣。
    她同槐花一起步到殿前,槐花上前去點燈,盛煙站在不遠處看着。她從前點了許多長思燈,但這一盞,她不想點。
    于是往事又從腦子裏鑽出來,盛煙想起上一世她同謝雲疏在佛寺相遇。
    那時他漠然地同她擦身而過,在她心緒翻湧的無數個瞬間,他在做什麽呢?
    在給死去的兄長點燈。
    盛煙看着槐花的背影,良久眼眸都沒有動一下,她其實還是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悲傷,只是偶爾覺得長安的确要比江南冷上一些。
    其實已經五月了,又沒下雨,再冷也不會冷多少。
    但盛煙又想不起這些了。
    槐花點完燈回來,向身後望了一眼,她們沒有尋特殊,所以她點的那一盞燈只是同旁人的燈擺在一起,一眼看去,風吹過無數的燭火搖曳,像金黃的麥田。
    槐花便又想到:“快到煙煙生辰了。”
    *
    槐花說起時,盛煙有些楞。
    她放下手中的經書,衣袖被帶着向下露出素白的手腕,空空蕩蕩的,盛煙想。
    槐花從前給她尋了一個玉镯,但戴了半日,她便有些不适應了。玉镯比從前她手上帶着玉珠墜子重上許多,她實在有些習慣不了。
    她不難為自己,于是戴了半日就又讓槐花放回去了。槐花問,她就如實說,那一句手腕有些重說出來時,槐花笑彎了眼,說她再去尋輕一些的。
    盛煙制止了,她覺得空空蕩蕩的,其實也還好。
    習慣總是可以改的。
    她并沒有發現自己自身的矛盾,只是今日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想着是否要回一趟江南。
    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因為一串珠子回去,而且那串珠子這一世謝雲疏并沒有送給她,也不是她的東西。
    但她又想,那是她的東西。
    *
    盛煙生辰前兩日,盛序安上了山。
    盛煙收到了自己的生辰禮物,她向他道了謝,盛序安望着她,輕聲道:“小煙,對不起。”
    盛煙總是能聽見很多道歉,她偶爾能分辨出有些是真的,比如現在。
    無論是為什麽道歉,此時他的眼眸中的确滿是愧疚,這是上一次她同他談話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但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在盛序安溫柔歉意的眸光中,盛煙說出了自己要去淮安的事情。
    她的眼神很平和,但無論是神情,還是言語,都明明白白地寫着,她只是将這件事情告訴他,并不是在同他商量。
    盛序安想要開口,卻又被妹妹眼中的疏離止住。
    或者說,那不是疏離,是一種漠然,是不太在乎了。
    她甚至不在意他暗中的阻攔。
    在見到盛序安之前,盛煙覺得自己可能有一些話要對他說,畢竟那日謝瑾展露的一切她的哥哥似乎真的不知情;但真的見到了,盛煙又說不出口了。
    她好像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麽謝瑾展露的時候絲毫不顧忌,因為......因為她的确不會說。
    她不會破壞謝雲疏用命構起的平衡。
    特別是,本就是為了她。
    她承認自己被謝瑾拿捏了心思,但也沒有什麽不喜,她望着面前的盛序安,輕聲說道:“我不喜歡長安,我不會留在這裏,淮安如今是我的封地,我過去理所當然。只是我不太會管理,還請哥哥給我安排幾個人。”
    槐花在一旁松了一口氣,煙煙到底是給了兩人留了一個臺階。
    知道阻止不了妹妹,盛序安也就不勸了,他溫聲道:“好,哥哥會将人都給你準備好,淮安同長安相距甚遠,小煙,日後一個人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等哥哥得了空就去看你。”
    盛煙沒有拒絕,兩個人一起在佛寺裏面轉了轉,盛序安猶豫良久,那一句小煙你是不是沒有辦法原諒哥哥了始終沒有辦法說出口,若是小煙承認了,他該怎麽辦呢......
    路過一顆果樹時,一個果子突然砸到了盛煙懷裏,盛煙下意識接住,衣裙有些被弄髒。
    盛序安拿了帕子遞給盛煙,卻看見盛煙搖了搖頭,幹脆用衣裙将果子擦幹淨了。到下山的時候,盛煙将手中的果子遞給盛序安,她難得笑了笑。
    盛序安接過,輕輕摸了摸盛煙的頭。
    這一次盛煙沒有拒絕,她望着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哥哥,眸光描摹過青年蒼白俊朗的輪廓,她輕聲叮囑着:“好好喝藥。”
    *
    回去的馬車上。
    盛序安不知為何哭了出來,今日是妹妹這半年來對他态度最和緩的一次,但也是他覺得兩個人之間隔得最遠的一次。
    盛序安自問自己沒有做錯什麽,無論是将妹妹帶來長安,還是在得知謝雲疏的死訊後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他都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分毫沒有。
    但妹妹用言語之外的一切告訴他,他好像的确做錯了。
    青年修長的手扣着那個無意間從樹上落下來的果子,手掌下意識收緊,像是要死死抓住要跑掉的東西一般,但在下一刻,又頹然地卸掉所有力氣,害怕自己給果子添了傷痕。
    這一切只留在馬車上。
    下了馬車之後,盛序安又變成了那個人前永遠溫和的權臣,他如今已經被提為了禮部尚書,待到謝瑾上位,不過一年,他就能封相。
    他無法習武,無法同父親一般提槍上戰場,那他便從文,做到和父親同等高的位置上,接替因為娘親的死心衰力竭的父親,守護盛家。
    *
    盛煙生辰那日,首先收到的是槐花的生辰祝福。
    槐花卡着寺廟的鐘敲的最後一下,對她說:“煙煙,生辰快樂。”
    槐花的聲音含着笑和淚,盛煙靜靜地看着月光下的少女,她覺得她的槐花一如初見般澄澈,她抱住她,心中想,真好。
    無論如何,這一世她将槐花救了下來。
    槐花給她輕聲哼着江南那邊用來賀生辰的歌,帶着些江南小調,有些不着調,盛煙聽着聽着,輕輕笑了起來。
    其實不想到謝雲疏,她每一日過的還是挺平和的。
    想到了......想到了,其實也沒有很不開心。
    只是有一點點,像是一滴雨落入幹涸的眼,有些癢,有些澀,卻算不上疼。那雨會在她眨眼的瞬間從眼角流下,或者她甚至不用眨眼,那一滴雨就會自己流下了。
    盛煙其實覺得是這樣的。
    直到月亮落下,太陽又沒有升起,世間又開始下起雨。
    起初雨很小,盛煙甚至沒有關窗,任由細小的雨絲被風吹進來,甚至有些涼爽。後來雨逐漸變大,盛煙的衣袖被沾濕,她甩了甩手,風順着她的衣袖灌入她的身體,她瑟縮了一下,出于本能将窗戶關上了。
    風雨的确一瞬間就變小了,盛煙換了一身幹爽的衣裳,推開門想要去長廊下拿一把傘,但才推開門,就看見一個小墨點從遠處向她走開。
    她眯了眯眼,那個人撐着傘,又眯了眯眼,發現那個人不認識。她想,那可能是她想錯了,就在她撐開一把傘準備出門時,那人将她攔住了。
    盛煙這才發現,是一個沒有穿寺廟中衣服的小和尚。
    小和尚将手中的東西遞給她,是被雨淋得濕漉漉的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盒子。
    小和尚說:“是一位姓林的施主讓小僧送過來的。”
    姓林?
    盛煙接過東西,将手中完好的傘遞給了小和尚:“換一把傘吧,這把傘破了一個洞。雨這麽大,其實晚些送也沒什麽的,先進來。”
    槐花也從裏面端了一杯熱茶,小和尚也沒有拒絕:“不用了,小僧有自己的傘,師父說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盛煙彎眸,眼中的笑意不算明顯,她将手中的濕漉漉的東西放到一旁,輕聲道:“那多飲幾杯熱茶。”
    小和尚又忍不住自己說了:“其實本來是不能送的,但是,但是那位林施主實在捐了很多很多很多香油錢。”
    聽着小和尚的描述,盛煙大抵也不知道是很多了。
    “她為什麽不自己來?”她其實也還不是很确定,但是姓林的,她認識的的确也就那一個,還是上一世認識的。
    林穗此時給她送東西,和告訴她自己有前世記憶沒有什麽區別。
    盛煙看着小和尚,小和尚果然也直接說了:“沒事,那位女施主也奇奇怪怪的,大雨天電閃雷鳴的,也不打傘。這信和東西可不是小僧打濕的,那位女施主給我的時候就已經濕了。”
    聽着小和尚一會“我”一會“小僧”,盛煙又遞了一杯熱茶和一疊糕點過去。
    小和尚也沒有拒絕,等用完了,外面的雨也小些了,便告辭了。
    盛煙和槐花将人送到了長廊下,看着小和尚撐着一把破傘又奔到了雨中。槐花笑着道:“怕是才來了一兩年的小和尚,雨大,煙煙我們先進去吧。”
    槐花始終記着盛煙的身體,說完就挽着盛煙進去了。
    那封濕漉漉的信和木盒子就靜靜地放在一旁,一個下午,盛煙都沒有打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打開,像是一種本能。
    兩世下來的本能告訴她,不要打開那封信,也不要打開那個盒子。
    但盛煙終究是打開了。
    她首先打開的是那封信封和信紙都黏在一起的信,她動作很輕,撕開信封,撥開覆在信紙上面的一層信封,入目是娟秀的字跡。
    很像她前世接觸到的林穗,但她又知道一切只是僞裝,那個人和這封信都是。
    信紙上只有三句話。
    “盛煙,對不起。”
    “小煙,生辰快樂。”
    “盒子裏面是你曾經想要的禮物——七泠珠,我從前無事時尋人去遠山寺偷了一串,送給你。”
    盛煙怔然。
    七泠珠只是她為殺害謝雲疏不引起懷疑編的一個借口,其實沒有什麽喜不喜歡,她這麽想着,下意識打開一旁的盒子。
    “叮——”
    是盒子上的鎖被擰開的聲音,盛煙擡手将盒子的蓋子往上翻,入目是......
    是——
    盛煙心中被雨點冰冷地砸出幾個字,眼睛移開,手下意識往下,房間裏傳來木盒被合上的聲音。
    聲音大的透露出主人內心的慌亂。
    盛煙腦中一片空白,良久之後,她才從一片茫然中醒過來,手從盒子上挪開,垂下了眸。
    外面風雨吵着天地,屋子裏面卻寂靜得可怕。
    盛煙感受到許久未感覺到的那股森寒,順着她的腳腕一路向上爬,像是漆黑冰冷的蛇将她一寸一寸纏住,最後緩慢卻無可控制地爬向她的心髒。
    只一口,血肉模糊。
    她閉上眼,眸中隐有顫抖,手指不自覺地蜷縮,最後卻還是自己握緊了自己的手腕,撐着從榻上爬起來,點燃了一旁被風吹滅的蠟燭。
    燭火映在她臉上的那一刻,世間都變得寂靜。
    *
    隔日。
    槐花發現盛煙手上多了一串玉珠,同盛煙曾經吩咐人想要人去找的玉珠十分相似。雖然她也形容不出來,但是槐花覺得煙煙當時想要的應該就是這一串。
    “是昨日那個小和尚送來的禮物嗎?”槐花好奇問道。
    盛煙的手如前世無數次一樣搭在玉珠上,輕輕點頭:“嗯。”
    槐花笑着:“那煙煙紅木盒中那些玉镯手環怕是都要失寵了。”畢竟煙煙的喜歡,槐花覺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
    盛煙看着,到底沒有說出玉珠的名字。
    昨日深夜,在大鐘敲響的前一刻,她還是打開了那個木盒,她靜靜地看着裏面熟悉的玉珠手串,燭火将她的臉照的如玉珠一般瑩白。
    盛煙想,原來這就是七泠珠啊。
    盛煙想,謝雲疏果然是個騙子。
    盛煙想,是的,她們都騙子。
    *
    離開長安的那一日,盛煙沒有許盛序安來送。
    聖上身體越來越不好,此時京城中正是繁忙的時候......好吧,盛煙自己也知道這都是借口,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玉珠,被長安夏日的光染得溫熱,但她的手又是冷的。
    的确是接口,盛煙只是想,總歸,人要按照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她幫他更堅定地走下去。
    但謝瑾來了。
    盛煙其實也不知道謝瑾為什麽要來。
    已經要被封為儲君的人也沒有學會一絲穩重,今日依舊是一身張揚的紫,盛煙發現謝瑾好像格外喜歡紫色,她同他寥寥見的幾面,他都是一身紫。
    馬車立在一旁,一月未見的玉蘇抱着劍依靠在馬車上,臉冷的像是全長安的人都欠他銀錢,槐花整理清點着她們帶的東西,盛煙看着唯一來相送的人。
    謝瑾手中拿着一方折扇,彎着眸道:“山高路遠,這一別本王不知何時才能同盛小姐再相見。”
    明明是很尋常的告別的話,卻被謝瑾說的像調情一樣。明明也沒有見幾次,但盛煙就是習慣了謝瑾這幅模樣,她看着謝瑾面上的一層皮,縫着笑和善意,她其實不太明白謝瑾是一個怎樣的人,但也已經不重要了。
    總歸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兩個人在一個亭子中,上面恰好有一個石頭刻的棋盤,盛煙想起那日自己被殺的片甲不留,終于尋到了些話題。
    “瑾王好棋藝,天下能與之相較者寥寥。”
    這倒不是誇大,這一月她細細想了那一日的棋局,發現謝瑾遠比她想的要厲害。
    謝瑾有些謙虛:“多謝盛小姐誇獎,只曾敗于一人之手。”
    盛煙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細問,後面槐花在向她招手,應當是已經檢查完了可以起身了,盛煙其實知道謝瑾是代哥哥來相送的,她望向謝瑾,還未出口,就看見面前的青年解下了腰間的玉佩遞給她。
    “淮安路遠,長安鞭長莫及,日後盛小姐若是有何困難,這玉佩能有些助力。”謝瑾說的很真誠。
    盛煙卻還是沒有收下,她輕聲道:“多謝瑾王的心意,但小女無功無德,不敢收。”
    話說的體面,謝瑾彎了眸,其實就是小煙妹妹不想收,大抵是從別處聽說這玉佩是皇子贈給正妃的了,便是一點機會都不肯給,讓他開玩笑的一句“能不能留在長安”都問不出來。
    他也爽快,将玉佩收回來:“那山高路遠,盛小姐,來日再見。”
    盛煙點頭,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
    真正的那種笑,謝瑾知道自己多少沾了點小煙妹妹實在不喜長安的光,他捏着玉佩,一直捏着,一直捏到盛煙被身邊的侍女扶上馬車,一直捏到馬車走遠變成一個小小的點,一直捏到馬車徹底消失不見。
    玉佩陡然斷裂,謝瑾的手上滴落鮮血。
    他才不是一個爽快的人,他很小氣,他真的很想将小煙妹妹留在長安,即便不能留在他的身邊但至少讓他能夠知道小煙妹妹還活的好好的。
    淮安山高路遠,如若小煙妹妹出了什麽事情,他和憐之是真的鞭長莫及。
    謝瑾沒有處理傷口,看着斷裂的玉佩,手陡然一頓,玉佩在內力之下化為了粉末,一些覆在他的傷口之上,一些順着他的手垂下同血珠一起滾下去。
    一旁的仆人低垂着頭,從始至終眼睛都不曾擡一下。
    謝瑾回了皇子府,他打開書房,走到一方大大的書櫃前,拿起中間的一個白玉棋盤,将其放到了書架靠下的一處,随後起身,書櫃緩緩随着機關移開,一個巨大的暗室顯現在他面前。
    他走過暗室前蜿蜒的小道,停在了門前,謝瑾一瞬間眸色漆黑,卻又很快染上狐貍一般的笑意,此時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完全凝固了,結了一層薄薄的痂,看着脆弱至極,恍若他手輕輕一動,就要全然開裂碎掉。
    謝瑾禮貌地敲了三下門,停頓一瞬後,推開了暗室的門,露出了裏面坐在案幾前身形消瘦的青年。
    謝雲疏擡起眸,那些屬于少年的青澀已經全然褪去,只剩一張蒼白的臉和恍若生命一般垂下的長發。
    謝瑾閑适地坐到了青年的對面。
    半年未見光,謝雲疏的臉色慘白得過分,但即便是這樣,如此絕佳皮相骨相依舊世間難尋,他不太像是從前那個矜貴淡漠的儲君,更像是山林間的一只妖。
    謝瑾笑出了聲。
    他說了,他是個小氣的人,他明明知道霜拂在何處,他就是不告訴小煙妹妹。他哪裏看不出來,小煙妹妹并沒有完全相信謝雲疏死了,但沒關系,以後總會信的。
    謝瑾在心中說着說着,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惡人。
    但其實這只是他和霜拂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嘛,你情我願。
    霜拂自己送上門來,将他手中大部分的勢力都送給他,提出了一兩個在他看來實在無傷大雅的要求,這筆買賣他賺翻了。
    賺翻了,也就不太計較霜拂這一條命。
    所以他只是将霜拂“囚|禁”了起來,說是“囚|禁”,其實也有水分。畢竟霜拂若是想走,什麽時候都可以走,他并不會阻攔。
    從一開始就是霜拂設下的局,他只是應霜拂所願,心甘情願地走入這個局,得了已然能夠滿足的無數好處,吃多了有些噎,所以那日他才會對小煙妹妹講這些。
    但他說了,他是一個小氣的人。
    那日對小煙妹妹說的話已經是仁至義盡,再讓他主動将霜拂活着的事情告訴小煙妹妹,他定然是不幹的,他那麽小氣。
    小氣道他知道霜拂也快死了,實在不願意再讓小煙妹妹傷心一次。
    霜拂明顯也是這樣想的,或者比他想的還深一些。那些被困在他暗室之中,病發時喃喃的自語,年少的忏悔,都是霜拂讓他聽見的。
    他下棋從未贏過霜拂。
    謝瑾不知道懷揣着怎樣的想法,一雙狐貍眼中滿是笑意,壞心眼地對案幾後蒼白消瘦的青年說:“她答應成為我的皇後了。”
    謝瑾像是在給自己編一場夢,邀請對面的人。
    他看見霜拂執筆的手果然停住了,他想不出霜拂會說什麽,會不幹地祝福,會滿心的後悔,可這些都沒有,青年只是淡淡應了一個“嗯”。
    “真的舍得?”謝瑾的眸中泛起不解。
    他都如此舍不得,霜拂又如何會舍得。
    青年沒有再回答這個問題,他的長發垂到地上,那是燭火照不亮的地方,謝瑾開始發現這暗室裏面燈暗得可怕,也是,是暗室。
    謝瑾還想說什麽,對面卻傳來一聲:“小叔。”
    一句話噤聲。
    謝瑾笑了,一雙狐貍眼裏面笑意像醇香的美酒,要從不斷流下的酒盞中溢出來。自小到大,霜拂沒有喚過他一聲“小叔”。
    謝瑾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他再小氣,如此踐踏一個人的真心也沒意思。
    小煙妹妹不答應他是他的問題,他不應該将氣撒到霜拂身上。
    畢竟,這是他那可悲的霜拂,想了兩世,想到的唯一能讓他的小煙妹妹兩全的法子。
    沒意思。
    謝瑾起身,眼中的笑沒了,像是臉上的面具都被剝下了些,泛着血肉淋淋的疼:“騙你的,盛煙今天已經離開長安前往淮安了,我知道是你安排的,畢竟我那皇兄腦子裏面除了那些情愛也沒有旁的東西,如何會因為盛大将軍的功績賜下郡主的名號還有封地。”
    說到一半,謝瑾突然頓住了,他這一段話将霜拂也罵進去了。但謝瑾想了想,又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霜拂同他那個爹一樣,也是一個腦子裏面除了情愛沒有旁的東西的人。
    他謝瑾不一樣,他腦子裏面還有皇位和江山,還有他年少被害的母妃和一夜被滅的母族。
    所以他配不上小煙妹妹。
    謝瑾繼續說着:“你那個侍衛一直跟在盛小姐身邊,盛大将軍也派了人,路上的安全你不用擔心。到了淮安那邊,你應該都安排好了吧,也不需要旁人操心。”
    謝瑾頓了頓,親情終于微微戰勝了自己的小氣。
    他收起了眸中全部的笑意,認真地問面前看着已時日無多的青年:“霜拂,真的不再去見一見她嗎?”
    謝雲疏搖頭,甚至沒有思慮。
    她并不想見他。
    他拖着自己将死的軀體,去見了又如何呢,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讓她又陷入惶然恐慌之中,沒有必要。
    謝瑾挑了挑眉,手指不小心摳破手心的痂,那薄薄的一層頓時全部裂開,但謝瑾沒有什麽感覺,只是覺得這暗室暗的可怕,不是人能夠呆的,轉身離開了。
    門被關上的一剎那,長發自然垂下的青年平靜地吐了一口血,他的手沾上了些粘稠的血液,他拿起一旁的帕子緩慢地擦拭幹淨。
    *
    兩日後,謝瑾打開暗室的門,發現謝雲疏已經不在裏面了。
    他沒有再走近一步,燭火沒有點亮的每一處,他的鞋踏上去都能沾染霜拂的血,謝瑾沉默地将門關上,徹底關上,決心從此以後不會再踏入一步。
    外面的陽光照在謝瑾身上的那一刻,謝瑾眼睛有些生刺的疼,他想,可能霜拂口是心非,還是準備去見一見小煙妹妹吧。
    只是可千萬不要将小煙妹妹再吓着了,別咳血了......
    謝雲疏沒有如謝瑾所想,追上盛煙的馬車,同盛煙再見最後一面或最後幾面。生命即将完結之際,他回到了江南,那個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遠山寺香火依舊很旺,來來往往的人香客很多,謝雲疏一根木簪将長發纏起,拖着疲憊的身軀,蒼白的臉,一步一步走完了遠山寺的登山路。
    七泠珠,一共要求七次,謝雲疏去了七次中的最後一次,哪怕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将盛煙喚為“青梅”的時候,他就為她求得了一串七泠珠。
    他将其作為她及笄的生辰禮,謝時其實想了很久要送什麽,最後的最後才選定七泠珠。是,那時候他還只是謝時。
    那時,在江南這一代,廣泛流傳着七泠珠的傳說。傳說中言,七泠珠需有緣人求上七次,有緣人萬裏挑一,七次相求都得萬分誠心。由此求出來的七泠珠,代表着永生永世的平安。
    鮮少有人求得,于是傳說愈演愈烈,顯得七泠珠愈發珍貴。
    那一世時,謝雲疏其實不信神佛,也不信傳說,但是聽說七泠珠能世世代代為其庇護,他不知為何就心動了。他瞞着盛煙,說夫子尋他休沐時去一趟書院。
    盛煙沒有懷疑,那時她從來不懷疑他,她永遠相信他。他卻因為說謊紅了耳垂,剎那間從回憶中看過去,空中是漫天的紅霞。
    他害怕自己不是有緣人,那樣就求不來七泠珠。他想了想,先給遠山寺捐了數萬兩白銀的香火,又在腰間佩戴上了皇室中人才有的玉佩,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做,裝腔作勢,有些生疏,格外生疏。
    他拿着自己從前全然不屑的權勢和財富,将其像纨绔子弟挂起腰間的金玉一般,卻還害怕不夠。
    但幸好,夠了。幸好,他彼時能拿出來的東西暫時足夠了。這一番下來,現實引了住持前來相見,而後住持望着他或者望着他腰間是玉佩說,他是有緣人。
    他是有緣人,于是,他在她及笄之前,求來了想要相送的七泠珠。
    謝雲疏踏上最後一階,向上忘,是佛寺,向下望,是人群。
    巍峨莊重,熙熙攘攘,佛寺在上,人間在下,恍惚之間,他仿佛回到了她重來這個世界上的時候。
    那時她在他的背上醒來,茫然地望向四月的江南,衣袖中的匕首和果子同布料摩擦發出陣陣的響聲,眼睫恍若日月不住地擡落。
    他們的不遠處,穿着一身布衣的小孩放着紙鳶,幾個小孩奔着跑着,牽扯着手中的紙鳶,他們不夠高,跑的不夠快,紙鳶飛的并不高,懊惱之餘,傳來一陣陣笑聲。
    他背着她,走過旁邊的一排樹,大抵是花樹,散着淡淡的清香,香味随着江南的風向他們的身上飄。樹的旁邊是潺潺的溪水,閉上眼睛能聽見水流動的聲音。而她,幾番遲疑之後,輕輕地将自己趴在了他的背上。
    那時候他在想什麽呢,他在想,煙煙,好久不見。
    他們終會相認,他們也終會分離。
    這是他前世向佛許願時便既然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