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朝华令(重生) > 第348页
    无数人与他擦肩,笑谈依旧,毫无反应,却只有沉沉看得清楚:他乌黑的头发如何变成白发,笔挺的背脊如何变得佝偻,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到最后,竟真如老人般蹒跚了——
    【长?生,原来你也会老么??】
    【人都是会老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终于知道了长?生的苦,知道了真正的白发苍苍是个什?么?滋味,可原本该与他一同白发苍苍的人,已然?不在?了。
    这一次,换他不再回?头。
    而沉沉攥紧手中石块,目送他背影远去。
    直攥到掌心被硌得生疼,心跳渐如擂鼓。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她?忽而回?头,提起?裙摆,拔足狂奔——!
    ......
    跑过嘈杂的闹市,拥挤的人群;
    跑过熟悉的宫道,巍峨殿宇,飞阁重?楼。
    裙裾飞扬,寒风扑面?,她?听见自己如风箱般鼓噪沉重?的呼吸,看见眼前越来越近的朱门。
    不明所以的宫人追在?她?的身后,却被重?新用力关上的宫门挡在?朝华宫外。
    而她?一步一步,走?进?主殿,缓缓撩开珠帘。
    掌中的石块早已被汗意濡湿,她?几乎是失力瘫坐在?榻边,精疲力竭,许久,方才终于望向面?前犹若“沉睡”的男人。
    墨发铺陈如缎,脸庞寒冰胜雪。
    她?的手指轻抚过他毫无起?伏的身体,不再跳动的胸口,最终,停留在?光洁的颈边。
    她?俯下身去——
    *
    【阿毗,阿毗。】
    女人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纵然?他闭着眼睛,仍能感受到那手指爱怜地拂过他眉心、鬓角,小心描摹着他的脸庞。
    类似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少时的噩梦中……实在?不算陌生。
    魏弃眉头紧皱。
    太多不愿回?想的记忆翻涌在?脑海深处。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奇怪的是,眼前所见却并非记忆中黑暗森冷的宫室。
    相反,阳光透过窗棂,为面?前女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那样年轻而美丽,笑容明媚,见他醒来,甚至快活又放肆地,伸手搓了搓他脸蛋,嘴里直笑道:“傻孩子,终于舍得醒了!娘还以为你……”
    还以为,什?么??
    魏弃怔怔盯着她?的脸:五官眉眼,每一处,分明都与从?前无二。唯独那神情,令他觉得十足陌生。
    他想,自己曾见过她?这样笑么??
    大抵没?有的。
    她?总是凄楚,难堪,哀伤,连笑时也带着无奈叹惋的意味,或小心翼翼的讨好。久而久之,他便?不太喜欢她?笑。宁可她?面?无表情,也不想她?装出一副并不可信的快乐模样来骗他。
    ——所以,终究还是在?梦里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过分细嫩的手掌,被子下的小胳膊小腿,愈发觉得头疼。
    顾离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焦躁,反倒拖过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
    金乌落山,夕阳残照,院中花草山石,似都透着某种朦胧而不真切的暖意。
    魏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风景,槐花随风而落,满庭飘香。
    顾离忽而回?头,伸手摘下他发梢不慎沾到的落叶。
    “我一直很想,”她?轻声说,“带你回?家来看看。阿毗,你的外祖和舅舅们……一定?会喜欢你。他们都会很疼爱你。”
    家?
    “……”魏弃环顾四周。
    是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无不和顾叔曾耗费万金复原的顾家老宅如出一辙。
    可他仍是沉默着,装作一无所知,任由顾离兴奋地带着他左瞧右看,一时说,小的时候曾在?这池子里摸过鱼,结果被二哥哥一脚踢到池子里,闹了笑话;一时又说,三哥最疼小孩,那时自己只一句话,三哥便?为她?搭了秋千,时常推着她?荡荡悠悠;只大哥最严厉,总是催着她?念书,偏她?不喜欢,日日哭鼻子。阿爹心疼她?,便?劝着大哥说算了算了,阿离既不是这块材料,逼她?做什?么?呢?
    那是她?远去的青春年华,也是这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宅院,曾埋葬的过去。
    她?的快乐,无知,笨拙与天真,都在?顾家落败的那一日彻底破灭。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丽姬。
    国色倾城,祸国殃民的丽姬。
    他从?未快乐过的母亲。
    魏弃定?定?看着她?,一语不发。
    直到顾离说也说累了,“逛”也逛累了,将他拉到槐树下的秋千旁。
    两具秋千上,坐着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顾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看着颇是乐在?其中。半晌,却在?他默默神游天外时,忽又偏过头来。
    “阿毗。”
    她?问他——如此没?头没?尾的一问,可她?问得那样认真,一字一顿:“你还是在?……怪我么??”
    怪我,将你生到这世上,却不曾护你长?大。
    怪我给了你异于常人的身体,让你无法、也不被允许平庸安稳的生活。
    怪我明知活着必将伴随痛苦与折磨,却奢求你能长?命百岁。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想问的么??
    魏弃没?有回?答。
    小小的少年,坐在?秋千上,两条腿短短瘦瘦,甚至触不到地。
    夕阳洒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影子投落得极长?。
    然?而。
    在?那沉默的尽头。
    “从?没?有过。”
    他轻声说:“阿娘,从?没?有过。”
    “……”
    “谢谢你当?初,能够生下我。”
    我也曾厌恶过这条予我无尽折辱和痛苦的路,我曾无数次盼望过死,可是啊——
    不是,终究还是,活下去了么??
    这一路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与事,令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甘心交付最后的尊严。
    既甘心,何来的后悔?
    “我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魏弃说:“所以,不要牵挂我,奔你的路去罢,娘。”
    不要再牵挂我。
    为你自己而活吧,娘。
    四岁那年,昏暗无光的囚室中,未能流下的泪。
    直至这一刻,终于自眼中蜿蜒而落。
    顾离于是笑着——这一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怀,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来,轻附在?他的头顶,想了想,复又倾身冲他吹了一口气。
    【阿毗,还痛么??】
    【娘亲给阿毗吹吹,吹吹便?不痛了。】
    不痛了。
    直至手指散去,面?容模糊。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如今,终于,落定?。
    【阿毗,回?去吧。】
    顾离轻声说:【接你的人,她?来了。】
    *
    “……”
    魏弃睁开眼睛,在?漆沉的夜里。
    怀中的人睡得正熟,毫无察觉。反倒是窝在?床边打盹的狸奴先一步注意到了动静,黑暗中,懒洋洋冲他摇了摇尾巴——过去见了他,它少不了要一身炸毛或赶紧溜走?了事,可如今,它也老了。
    若换作人,恐怕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怕也怕不动,便?不怕了。
    它认他做了主人的伴。
    窗边,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塑,那木做的小人儿手里杵着一只笤帚,下巴搁在?笤帚棍上,模样娇憨,不知在?望着哪里出神。
    这一年冬天,瑞雪压垮了松枝,朝华宫中,如旧积了一地的雪。
    谢沉沉醒来,同样是在?安静而无光的夜。
    一双手臂环过她?的腰,轻搂着,并不勒紧,只那手上传递来的温度实在?烫人。她?在?茫然?中回?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却忽听见那人轻声说:
    “芳娘……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