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蔣雲左手支在頰邊,手指掠過嘴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書房安裝了微型攝像頭,不止一個。
    陳栗的手臂橫過書封,遮住了部分書名,他捏住書籍一角往上提了提,看清全名後放緩語調道:“哪兒看不懂問我就好。”
    将近一個小時,陳栗沒有真的找他問英文單詞的釋義,他或許後悔為什麽要選這樣一本晦澀難懂的英文名著,硬着頭皮翻了幾頁,便趴在書籍旁邊困得睡了過去。
    蔣雲想起來他還沒問過陳栗的年齡,那張枕着手臂,被擠壓得微微變形的面容十分稚嫩青澀。
    鄒渝和他提過陳栗中學沒讀完就辍學打工,兼顧賺錢和照料妹妹,但他自己都只是一個小孩。
    楚盡風許諾他什麽呢。
    許諾他高枕無憂的生活?還是承包他妹妹上學的全部費用?
    他遠遠凝視着陳栗熟睡的樣子,看他無意識地砸了砸嘴,整張臉忽地一轉,埋進兩條手臂形成的空隙裏。
    總該不會傻到無償付出吧。
    蔣雲在書房待到他睡醒,随後下樓按照瓊姨的叮囑給Cooper喂藥。
    這倔狗前幾天不知道在花園誤食了什麽,一直上吐下瀉,帶去醫院就診後醫生開了一盒止瀉藥,膠囊狀的,死活喂不進去。
    夾在它最愛的零食裏,零食吃完了,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枚沾着口水的藥粒;拌進狗飯裏,它也會嫌棄地把膠囊吐到碗外。
    最後他叫陳栗抓住這只小犟種的前爪,把藥塞進去以後眼疾手快地握住它的嘴筒子,等完全咽下去了再松開。
    “蔣先生。”
    “我數到三……吐一個試試!”蔣雲一只手捏着小狗的嘴巴,一只手嚴厲地指着它鼻尖,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嗯?”
    他望向瓊姨所在的方向,見她專心致志地準備食材,這才松了一口氣,放心道:“您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我記得。”
    “陳栗,”蔣雲錯開目光,低頭檢查copper有沒有藏藥,“從這到市區少說四十分鐘,距離最近的機場三四十公裏,不說別的,只要走出這個大門就會有保镖寸步不離地跟着你。我記得你說的話,可我不相信你真的能帶我離開。”
    “上平對街的陳記米粉,特辣,多加香菜。”陳栗說了句看似很無厘頭的話。
    蔣雲從零食箱裏抽出一根奶酪棒,任它搖着尾巴叼走了。須臾他重新與陳栗四目相對,說:“過去多少年了,他怎麽還記得這個?”
    從前他、魏疏和楚盡風在上平念書,下午最後一堂課打鈴,他經常跑校外買米粉吃,只去那一家店,調料、辣度永遠不變,沒空就讓楚盡風幫他跑腿。
    久而久之店老板都認得他兩了,不論誰去,年近五十歲的中年大叔笑呵呵地問一句“老樣子,特辣米粉多加香菜,對不”。
    地上殘留着一些零食碎渣,蔣雲鋪了張紙上去,仔仔細細地清理幹淨。
    陳栗接過他手中的紙團,起身的一瞬間,蔣雲拍掉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塵:“我想親自聯系他。”
    把話帶給楚盡風需要時間,這點耐心蔣雲還是有的。
    追的那部愛情劇劇情已經進入尾聲,真相被挨個揭開,兩位主角終于明白了自己對彼此的心意。
    互訴情衷的部分看得他昏昏欲睡,一覺醒來,他身下的沙發變成一張柔軟大床,因為開着暖氣,兔毛長毯堪堪拉到肩頭。
    浴室連綿不斷的水流聲在此時關停,熱氣随着門扉開合與人的走動流入卧室。
    他盤腿坐在床沿,毯子宛如唐僧的袈裟,一角滑至腋下,被小臂夾在腰側。
    “幾點了?”
    “九點十八。”梁津精确到分鐘。
    蔣雲揉揉眼角,夢呓般喃喃道:“怪你,要是早點回來就不會等睡着了。”
    “好,”只穿了件浴袍的男人蹲在床邊,用毛毯把他裹成一個三角飯團,半哄道,“怪我。明天早些回來,六點以前好嗎?”
    蔣雲瞌睡醒了大半,算了算日子,楚盡風最快明天想辦法聯系他,梁津回來太早反而耽誤事。
    “還是晚點吧。”他說。
    梁津搭着他彎曲的膝蓋,靜默不語地挑了挑眉。
    “少裝,我打賭你白天肯定看了監控。”蔣雲拆穿道。
    梁津:“陳栗答應幫你了?”
    他糾正道:“是我暫時同意他帶我離開。”
    梁津忍俊不禁,低聲重複道:“沒錯,是你暫時同意讓他帶你離開我。”
    不過多加幾個字,整句話的意思卻發生細微的差別。
    梁津喜歡在這種小地方做文章,蔣雲擡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問道:“你第三次重生也是這麽個順序嗎?”
    “不一樣。”梁津搖頭。
    蔣雲只保留了一世的記憶,所以初始那次是他的“上輩子”。但梁津總共重生了三次,第三次重生才是他的前一世。
    “上輩子你很讨厭我,可能更多的是恨吧。我強行把你留下來以後,你每天都很不開心。瓊姨說你飯菜只吃幾口,她以為是她做飯不合你心意,向我提了好幾次辭職的事。”
    “後來怕你一個人呆着太悶,才選了陳栗陪你聊天。那個時候……阿雲,你寧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也不願意跟我說一句話,”放在他膝蓋上的手一路滑到腳踝,梁津摩挲着那塊凸起的踝骨,說,“自那以後我很少出現在你面前,這給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
    不僅如此,陳栗為了堅定他逃離的決心,故意使他看到蔣霍兩家聯姻的報道。
    整個接應過程順利得不像話,他坐上被楚盡風派來接他的車,陳栗頻繁側目留意四周情況,說司機會把他們送到楚盡風的私人機場。
    “奇怪。”
    蔣雲百思不得其解,說:“明明那個時候的我安然無恙地離開了,最後為什麽又出現在你面前呢?”
    “我也不知道你折返的原因。”
    梁津按壓着薄薄皮膚下的青色血管,仿佛在撫摸一棵樹的根莖:“阿雲,上輩子是我太瘋魔、太患得患失,因為害怕再一次失去你,所以違背你的意願做了許多錯事。只要我想,其實任何人都帶不走你。”
    一開始是他大意,沒有深挖陳栗的背景。後來順着楚盡風這條線查下去,他怎會看不出陳栗和楚家的關系?
    不過将計就計,同樣想借陳栗的手把蔣雲送出去而已。
    不同的是,他調換了楚盡風的司機,蔣雲最終要抵達的不是楚盡風的私人機場,是他的。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能把自由交還給蔣雲,那麽那個人只能是他。
    蔣雲扯過毛毯蓋住腳踝,揉了揉那塊被梁津摸得起火的皮膚。
    糾纏了這麽多年,沒人比他更了解梁津。一個占有欲強的人就像咬住肉骨頭的狗,就算被驅趕、被毆打也絕不松口,蔣雲無法想象他放開手的樣子。
    雖然把梁津比作狗有些不太恰當。
    “你不後悔嗎?”他問梁津。
    “後悔。”
    “但在後悔和失去你之間,我寧願選擇前者。”梁津回答道。
    這句話在蔣雲心底埋下了一個伏筆。
    他在想,興許逃亡路上的自己也面臨着一個至關重要的抉擇,這個抉擇令他義無反顧地奔回困住他的牢籠。
    是什麽呢……?
    他很想知道。
    之後的幾天,陳栗找準時機遞給他一枚拇指蓋大小的通訊儀。
    蔣雲将它戴到耳側,一陣短暫的電流聲過後,楚盡風的聲音有些失真:“阿雲,是我。”
    “老魏和許哥還好嗎?”蔣雲順嘴問了一句。
    為了把戲演得更逼真,他有些時間沒和魏疏聯系過了,之前想找梁津打聽打聽,話臨到嘴邊又總是忘,大概他每天睡太久把腦子睡迷糊了。
    “‘許哥’說的是許江明嗎?”
    楚盡風:“戚家處理得差不多了,老魏很好,就是許江明受了點傷,現在正在醫院治療。”
    “他出什麽事了?”
    “被襲擊了,有人想殺他,”楚盡風凝重道,“對方是一個團夥,訓練有素,離開時沒被監控錄像拍到。”
    聽到許江明只是輕微骨折,沒受什麽太大的傷後,蔣雲松了松僵硬的肩膀,長話短說:“那就好。盡風,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許江明可能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是嗎。”通訊儀裏的聲音斷斷續續,嘈雜的電流聲蓋過人聲,這使得蔣雲無法辨別他語氣中的驚訝情緒。
    這個消息好似并未給楚盡風帶來太大的驚喜,比起這個突然出現的哥哥,他更關心蔣雲的現狀。
    “我查過梁津的行程,後天他将出席一場重要會議,入場後不能輕易離席。阿雲,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楚盡風:“你們盡量避開保镖,到時會有人開車接應。陳栗已經摸清了逃亡路線,阿雲,你跟着他走,千萬不要跟丢,相信我,梁津不可能追得上來。”
    雜音忽然變大,蔣雲掐準時間,開口道:“盡風,代我向鄒阿姨問好。”
    “會的。”
    通訊儀傳來“嘟”的一聲,蔣雲摘下設備,由陳栗把它悄悄銷毀。
    陳栗正常下班,人走了,他給梁津辦公室打了一通電話。
    接聽的人是鄭思勤,他說梁津正在會議室開會,離會議結束大約還有半個小時。
    “麻煩鄭總轉告一聲,提醒他開完會記得回電。”
    “您是想問許江明的傷勢嗎?”鄭思勤道。
    蔣雲:“你怎麽知道?”
    “梁總猜到您要來電,”鄭思勤補充道,“許先生髋骨骨裂,醫院那邊采取保守治療。但頭部傷勢較重,腦內有淤血,醫生安排了今天手術。當時多虧魏總及時趕到,剩下幾處皮外傷避開要害,都不致命。”
    果然,楚盡風在騙他,蔣雲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