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看來有些人比他想象得更坐不住。
    蔣雲“喂”了一聲,電話裏的女音語調冷靜而優雅地詢問他是否有時間再談一談,她是無所謂,但蔣雲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有空的。”
    Cooper吐着熱氣的舌頭在他脖頸舔了一道,他把狗扔下沙發,拖鞋尖輕輕地踢了踢小棕狗圓潤的屁股蛋。
    他姿态擺得很低:“時間和地點您定就好。”
    畢竟在霍蔓桢那裏,他應該是示弱的、急需助力的一方。
    他們的見面地點仍舊是棠晚酒樓,霍蔓桢定的是規格最大的包廂,盡管只有兩個人就餐,跟随她的三兩保镖全都在門外守着。
    包廂一共有主次兩個房間,他們走進小的那間,蔣雲甫一落座,席位對面的女人毫不遮掩地給李時打了一通短暫的電話,叫他四十分鐘後過來一趟。
    “有考慮過我之前的提議嗎?”
    她提腕沏了一杯茶,擡手時左手手腕的珠鏈手表相互碰撞,丁零當啷地響。
    霍蔓桢對美有着獨到的品味與要求,蔣雲看到那些飾品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不應當是她能搭出來的風格。
    太混亂,太累贅,沒有任何審美可言,反倒像一種欲蓋彌彰的遮掩。
    蔣雲苦澀笑道:“這些天滿海京都是關于我的傳聞,梁津做事不留情面,公開宣布我的身份無異于明示所有人,我不可能沾染蔣家的一切。那天是我太意氣用事,駁了您的話……我也很後悔。”
    “知道就好。”霍蔓桢淡淡道。
    菜品一一上齊,味道偏清淡口,因此他吃得不多。
    回憶裏,他、霍蔓桢和蔣豐原從沒有過在同一張飯桌用餐的經歷,甚至他和霍蔓桢兩人一塊吃飯的次數都很少。大多數時候都是徐姨陪着他,夾他不愛吃的蔬菜,告訴他營養要均衡。
    興許是為了展現一點形式上的關懷,一道蒜蓉空心菜被推到蔣雲眼前,霍蔓桢擡起下颚,示意他夾一些。
    “謝謝。”他遲疑幾秒,撈起那盤綠油油中最小的一片菜葉。
    他不喜歡蒜的味道,尤其是炒熟的蒜,聞到會反胃的程度。
    空心菜也不喜歡,硌牙。
    所以吃到最後,蔣雲碗裏只剩那片沾着點點蒜末的青葉。
    “談正事吧。”霍蔓桢将紙巾疊了兩道,塗在唇上的口紅顏色被擦得淡了些。
    “最近網上冒出許多匪夷所思的揣測,”蔣雲放下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說爸死于非命,并且把犯罪嫌疑人的帽子扣到了我頭上。”
    他刻意地頓了一會兒,又說:“雖然清者自清,但這種無端的猜測對我造成了太多困擾。如果您不介意我現在自顧不暇,我會聽從您的一切安排。”
    “既然蔣豐原的死跟你沒有關系,你擔心那麽多做什麽?”霍蔓桢毫不在意地說道。
    “而且他本身就該死。”
    下一句話夾帶着明顯的怨毒語調,蔣雲心下一震,表面故作冷靜地應了一聲,悄悄觀察着她的表情和狀态。
    他想起霍蔓桢最初打的那通電話,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李時還沒趕到包廂,大概是被梁津扣在集團總部,自顧不暇了。
    她肉眼可見地變得有些焦躁不安,左腕的銀白表帶被粗暴地扯了下來,露出一截被勒出紅痕,表面印着幾道交錯的肉色凸起的皮膚。
    此時蔣雲才敢斷定,霍蔓桢不光被軟禁在瑞士,同時還在治療心理上的疾病。
    而她一個小時前的那通電話,是要李時過來送藥。
    “你為什麽不說話?”霍蔓桢問他。
    蔣雲試圖引出更多的信息,誘導道:“逝者已逝,雖然我跟他只是名義上的父子,但這麽多年還是有一些情分在的。他可能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為了支撐起蔣家這麽大的産業,在某些地方上失職也算情有可原。”
    “情分?”
    話音未落,霍蔓桢嘲諷意味十足地大笑一聲,好似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她左手細細發着抖,五指扣緊茶杯,指甲蓋因用力而泛白:“這種不擇手段的人,也配和他講情分?”
    “我不明白……”
    “海京市兒童福利院,”她将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冷聲道,“蔣豐原收養你從來不是因為他善心泛濫,蔣雲,他讓你頂替了一個你不該頂替的位置。你,包括我,我們都是這場陰謀下的受害者。”
    沒有藥物控制,霍蔓桢完全被情緒操控,幾乎殘忍地把真相血淋淋地挖出來,皮開肉綻地剖給他看。
    當年霍蔓桢還在國內頂尖的音樂學院學習鋼琴表演,她和那位霍家旁系情意正濃,某一次忘記做安全措施,一不小心就懷了孩子。
    蔣豐原不知從哪得知這段不/倫的戀情,暗中把這件事捅到霍老爺子面前,又不知不覺傳遍了海京整個上流圈層。
    面對父親的震怒,她不得已流掉了這個只存續了一個月不到的小生命,在蔣豐原有意的示好與撫慰下草率認命,定下這段婚事。
    學業結束,她被迫放棄出國深造,帶着豐厚的嫁妝嫁入蔣家,蔣豐原也得以挽救險些落寞的家族企業。
    婚後,霍蔓桢懷上第二個孩子,但她同樣沒能保住自己的血脈。
    或許是想起之前那段慘痛的經歷,又或許是太思念被送到國外的愛侶,她毫不意外地“病”了,大吵着要結束和蔣豐原的婚姻。
    為了穩住她的情緒,蔣豐原抱回了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棄嬰,對因為服用藥物精神錯亂的霍蔓桢謊稱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
    甚至把她為那個孩子取的名字延用到棄嬰身上,唯一不同的是,那個孩子叫“霍雲”,而這個棄嬰名叫“蔣雲”。
    “所以,”蔣雲閉着眼深深呼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那段時間你一直把我錯認成了……”
    “沒錯。”
    說了這麽多,霍蔓桢的情緒有了發洩的出口,緊握杯壁的手逐漸松弛下來,不再那麽用力。
    “當時你追在車尾讓我不要走,可我又做錯了什麽?”
    她漠然道:“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別怪我,要怪就去怪始作俑者。”
    桌下,蔣雲的手指緊握成拳,忽而又徹底松開,平攤着垂在身側。
    他沒想過要怪霍蔓桢。
    他只是有一點點傷心,一點點而已。
    畢竟那麽多年,他都以為他和霍蔓桢之間是存在一絲絲親情的,在相比之下最好的童年時期,他們曾度過了一段很溫馨的時光。
    可能潛意識裏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蔣雲很快恢複平靜,繼續說道:“您找我聯手,是想讓蔣豐原先前所做的一切功虧一篑,讓蔣家走上原本的結局嗎?”
    “豈止。”
    霍蔓桢嫣然一笑,眼底充斥着癫狂的神色:“我想讓那些該付出代價的人自食惡果,你不想嗎蔣雲?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肯點頭,霍家會成為你的助力。”
    “真的嗎?”他故作不解。
    “霍家現有的掌權人不會無緣無故針對自己的合作夥伴,更何況霍爺爺還未隐退,他也不會同意——”
    “有什麽難的?”
    霍蔓桢揉搓着手腕上增生的疤痕,尖銳的指甲把皮膚刮擦得冒着血絲:“老爺子糊塗了大半輩子,也享樂了幾十年,也是時候早登極樂轉世輪回了不是嗎?”
    “為了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恨不得把東西嚼碎攪爛了塞進那個廢物嘴裏,有用嗎?他心中那個寶貝兒子這些年男女不忌,惹出來的麻煩随便挑一件出來都夠他喝上一壺。”
    “還有那個小的,”她輕嗤一聲,說,“一個跪着求男人玩的爛/貨,虧老東西把他當繼承人培養,真要他上位,霍家這一脈算敗在這小子手裏。”
    “也就霍致年還算有點出息,但那又怎樣?年紀輕輕手無實權,她吞得下這麽大一個霍家嗎……”
    最後一個字還未收尾,隔壁稍大一些的房間內傳來一聲巨響,像是瓷器被人扔到牆上砸碎的聲音。
    緊接着,錯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扇木門被人一腳踹開,被霍蔓桢提到的一行人神色各異,不過最憤怒的還是她口中那位“是時候早登極樂”的霍老爺子。
    “混賬!你簡直就是個混賬!”
    霍老爺子提起拐杖就要往霍蔓桢身上掄,她一邊躲一邊怒不可遏地看向抿唇輕笑的蔣雲,質問道:“你布局詐我?一個窮途末路的人……竟然要斬斷自己唯一的退路?”
    蔣雲假裝沒聽到她那聲聲嘶力竭的“蠢貨”,不緊不慢地仰頭喝盡橙紅的茶湯。
    場面一度變得混亂至極。
    霍蔓桢的保镖沖了進來,把那位被狠狠揭短的小太子爺與他不成器的父親摁在地上,霍老爺子雖說沒什麽大病,但老年人常有的基礎疾病一個不少,近幾年心髒也查出一些毛病。
    霍蔓桢指着他的鼻子,句句戳中老人的心防,一樁樁舊事被翻出重提。
    當她說到那句“你克妻克女,膝下盡是無用之輩,兒子孫子個個都要絕霍家一脈的種”時,老爺子的心髒終于負荷無能,眼一白頭一仰,當即倒了地。
    被擠在包廂外坐觀虎鬥的霍致年款款入內,拍手叫人扶走暈厥的霍老爺子,叫人一并押走披頭散發,在争執中無意吐露蔣豐原的死出自她之手的霍蔓桢,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殘局。
    蔣雲走到她身旁,站定,感嘆道:“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我兩家各有各的亂法。”
    “許久不見,看你狀态不錯?”霍致年和他寒暄道。
    “等這一陣熬過去,應該會更好。”
    蔣雲回敬道:“你呢?”
    “可算把人哄好了,也還行。”
    霍致年雙手抱臂,囑托下屬做好保密工作,扭頭道:“別的不說,就我姑姑罵的那幾句,其實都挺在點子上的。”
    “确實。”蔣雲贊同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