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春风不至 > 第四章 是我做徳……不够好吗?……
    想要离开,就需要钱,哪怕一张车票,对阿南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

    她没有钱,也从来没有零花钱这种东西,所以她经常捡废品来卖,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纸板三毛钱一斤,矿泉水瓶子四毛,书纸七毛……

    捡到铁就赚啦!

    阿南一毛一毛地攒,晚上睡觉前拿出来数一数,看着钱慢慢变厚变多,她由衷觉得满足。

    有一天她从店里干活回来,就看到客厅支了牌桌,小姑面前堆了厚厚一沓钱,都是一毛五毛一块的零碎钱,被机器压过一样,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摞起来整整齐齐,那是阿南放在床板下一张一张压平的。

    阿南呆呆地看着那沓钱,她放在床底下的纸箱后面,她放在最角落最隐蔽的地方,她在它上面盖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盖物,可现在它静静地躺在牌桌上。

    小姑一直输,输得眉毛竖起来,她扭头看到阿南,也看到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她却突然笑起来,那笑显得有些不怀好意,扭头对周围人说:“这不是自己孩子啊,就是喂不熟,供她吃供她喝,拿她几毛钱,眼神像是要吃了我。没有要的赔钱货。”小姑还是要面子的,她最开始也并不这样直白地骂她,后来大约从后妈那里取了太多经,又因为差一点出手把她嫁出去,因为她大喊大叫惹恼了人,突然觉得这样才更痛快些。

    众人看向阿南,纷纷调笑:“别哭啦,你妈赢了给你买糖吃。”他们像是在哄小孩子,又像在逗小猫小狗,或许对于他们来说,痴痴傻傻的阿南,本来也和小猫小狗差不多,是不配私藏任何东西的。

    大家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塑料薄膜渗进耳朵,刺在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上,她想嘶喊,可她发不出来丁点声音。

    本能的恐惧让她只是不住地发抖,她想起自己在那个男人家里大喊大叫时候,打在自己身上的巴掌,仿佛小姑过继她的那天,后妈一巴掌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用力到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打出来,她一步一踉跄,自尊也跌碎在地上,摔成齑粉。

    她这样的人,或许本来就不该有自尊。

    她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了房间,她趴在那个小小的窗子上看外面,街上人挨着人,欢声笑语,热闹不断,她们在笑什么?

    她们怎么这样开心呢?

    阿南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开心过了,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阿弗,阿弗凶巴巴的,但其实人很好,阿弗说她太缺爱了,才会觉得他好,其实不是的。

    阿南知道,不是的。

    他大约不知道,她这种缺爱的,反而更刻薄更冷漠。

    阿南这贫瘠又乏味的人生里,只独独觉得,阿弗是个很好的人。

    其实每个人即便称不上好人,也都有很好的一面,可惜不是对她。

    以至于阿南常常觉得,是不是真的自己做得不够好,是否需要再乖巧一点,再聪明一点,就会讨人喜欢了。

    阿南看着街道,开始

    回忆自己的人生(s)?(),

    其实她出生时候还是备受呵护的()?(),

    奶奶喜欢男孩()?(),

    可也没有很讨厌她?()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父亲像个沉默的老黄牛,只会埋头干活,并不太理会她,母亲则寡言少语,因为语言不通,加上看不起来并不太灵敏,她几乎没有朋友,她把所有的爱倾注到阿南身上。

    阿南记得自己那时候有一头柔顺的长发,母亲会给她梳辫子,她坐在母亲怀里,偶尔娇气地哎哟着,说妈妈把她头发揪疼了。

    大约是七岁的时候,母亲还是没能生出第二胎,大伯突然急病去世,大伯母带走唯一的儿子并且改了姓之后,那时候情况才骤变的,父亲变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靠他吃饭,母亲迟迟无法生育,吃了无数的偏方都毫无动静,小姑仍未出嫁,爷爷奶奶对自己可能无法拥有一个孙子感到由衷的恐惧,那种恐惧渐渐发酵,就变成了对母亲的厌恶,他们甚至大声密谋给老二再找个媳妇儿,因为费用太过高昂才被迫放弃。

    母亲开始变得如履薄冰,常常以泪洗面,父亲突然开始酗酒,好像这村子大半的男人都酗酒,他们酗酒后就像是完成了一次加冕仪式,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了王,母亲无力还手,力量微小且性格懦弱,于是常常挨打,说话难听会挨打,哭泣会挨打,笑也会挨打,母亲常常躲去外婆那里,外公早早去世了,外婆带着大姨和母亲两个人,并无依仗,没办法替母亲出头,只能劝她:“你多哄着他点,别惹他,夫妻俩要和和气气的。”

    母亲变得越来越恭顺,甚至带着点讨好,父亲却似乎仍旧觉得不满,他会在喝醉后把满是污垢的脚伸在母亲的头上,会用手拖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出去很远,他会质问她:“你那是什么眼神?”

    可其实母亲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已。

    母亲会在私下里愤愤有词,说父亲无理取闹,粗暴粗俗烂人一个,可她当着父亲的面,还是会柔顺地笑着,问他饿不饿,渴不渴。

    外婆说:“忍一忍就过去啦。”

    “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

    ……

    “忍一忍就好了。”

    阿南也逐渐开始变得战战兢兢,她会在母亲愤恨的时候幻想父亲出门就掉坑里砸死了,她有时候看到菜刀会幻想自己把他捅死了,她与生俱来的勇气在看到父亲毫不费力把母亲拖行数后,只剩下颤抖和恐惧,她的灵魂瑟缩在幽暗的角落里,认命地闭上眼。

    闭上眼就看不见啦!

    闭上眼就看不见的。

    她也开始学会讨好地看着父亲,会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会把他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当做圣旨。

    母亲始终觉得父亲是在意她的,她坚信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常常在骂完父亲后软下声音来,用一种怀念的口吻说,当初她生孩子那么艰难,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半夜宫缩,下着暴雨,父亲赶着牛车把她送去妇幼保健院,他健壮有力的胳膊小心翼翼托抱着母亲,像捧着生命中的至宝。

    母亲看起来恭顺和善,有一次遇到同村的男人调戏,父亲知道后去那人家里狠

    狠打了他一顿,

    后来看到母亲都绕着走。

    有一次父亲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访亲,

    回来的时候给母亲带了一个发卡,

    那发卡是城里的样式,

    洋气又好看,母亲戴了很多年,后来坏掉了还收在匣子里。

    母亲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讲着,不知道是讲给谁听。

    人的信念不是一瞬间崩塌的,人的信念是需要被瓦解的,最开始的那块砖松动的时候,谁也不会预料到整座城池的坍塌。

    母亲死在了坍塌的城池里,因为她的城池很小,小到只有外婆、大姨、丈夫、女儿。

    外婆说,人要书,母亲小时候就书,书是件很好的事,在脚步无法丈量世界的时候,文字可以代替。

    母亲不爱书,浅显地过的几本,都是讲哲学的,哲学这东西很不好。

    它教你思考人生,但没教你如何解决。

    没有人可以解决一切难题的,所以不如不要思考。

    闭上眼,闭上眼就看不到啦!

    书中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阿南突然间泪流满面,她想起外婆了,外婆家里有很多很多书,可外婆也不开心,她常常忧郁地坐在门檐下,看着这方贫瘠的土地,生出厚重的、浓稠的、化不开的愁闷。

    “外婆,你家是哪里的?”

    “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你怎么来的。”

    “坐车呀,睡了一觉,睁开眼就来了。”

    小小年纪的阿南隐约像是听懂了,小声又迟疑地问:“那你,回去过吗?”

    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公唯一的亲人也已经早早过世了,没有人可以困住她的。

    “回去过,但没有亲人了。”

    踏上久违的故土,怀揣着热泪和希望,面对的却是残砖断瓦,举目无亲,两个幼小的孩子压在她身上,最后他乡成故乡,长长久久困在这里。

    外婆在去年的冬天去世了,那是很冷很冷的一个冬天,死讯在半个月后才传到阿南耳朵里,饭桌上,小姑一边挑着菜,一边用今天天气真差呀的语气说:“你外婆没了,你大姨有福啦!”

    阿南低着头,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眼泪沿着筷子流到饭里,又塞进嘴里,苦涩溢满口腔。

    阿南要回去看外婆,她吃完饭从家里跑出去,大雪茫茫,天地同白,这世界好像归于了无尽的荒芜,她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她望着炊烟升起的村落,看到灰砖和枯树,看到嬉闹的小孩,她的眼泪倾泻而出,她不知道自己的哭什么,热泪在脸上冷却,变成刺骨的冰凉,她身上穿着单薄而不合身的棉衣,她的手因为冻疮而显出酱紫色,可此刻她浑身发烫,热得像是要被焚烧了。

    她魂游一般推开外婆的家门,大姨坐在堂屋里织毛衣,火盆里火焰腾起,烧得正旺,这是第一次大姨没有翻她白眼,她眼神平和到近乎温柔,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看火盆:“进来烤烤。”

    阿南呆呆地走进去,诚惶诚恐地,甚至不敢和大姨对视。

    她

    想起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外婆还有瘫痪,

    大姨嫁去了邻村,

    大姨张了一张圆圆的脸,

    笑起来很亲和,但她板着脸,又显得凌厉。

    她常常把阿南叫去家里,比量着她的袖子,笑着说:“长得真快。”

    也会在父亲打骂母亲的时候,突然暴起,风风火火冲进赵家,叉着腰,铆足了劲地骂:“赵德顺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有种,你真有种。”

    她会凶巴巴地扯住阿南的胳膊,把她扯回家,然后拿吃的给她,擦干她的眼泪。

    阿南想,拼命地想,那些久远的记忆模糊到像是另外一个人的。

    阿南去坟头祭拜了外婆,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姨父来了,男人抽着烟,坐在那里,木讷地说:“回去看看吧,孩子们想你了。”那种一种委婉而笨拙的示好,那种近乎哀求地语气会让人误以为被请求的人是多么的重要且被需要。

    大姨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用积压了多年的怨气爆裂地冲着姨父而去:“我指望你的时候你死哪儿了,我娘刚死你就让我回去伺候你们一家子,真是脸都不要了。”

    她咬牙切齿地骂,她的指头戳在姨父的头上,仿佛要给他戳出个窟窿出来。

    阿南悄悄地走了出去,她重新踏上雪白的,荒芜的大地,走向仿佛没有路的街道,不知道是归途,还是去路。

    阿南回去的时候,小姑打了她一巴掌:“再乱跑腿给你打折。”

    阿南想起,小姑去接自己的那天,后妈拍打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小姑把她拉进怀里,那怀抱是那种的柔软和温情,然后她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她推了出去。

    阿南趴在那个小小的窗户上,走马灯一样地回放着自己的过去。

    她喃喃地问:“是我,做得……不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