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好像听见了一般,只是淡淡地说:并排走,怕你施展不开啊。
    听路明非说师兄有个睡前回忆大事小事的习惯,归纳整理,好像强迫症清电脑磁盘。恺撒却怀疑整理是假,记仇是真,旧账一笔笔翻出,谁欠他两句话都一清二楚,丰裕得好像黄世仁。这可太讨厌了,恺撒愤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楚子航一看就不是当领导的料!还说本科时当过学生会主席和招生组组长,骗鬼可以别把兄弟骗了,冲这德性也就坐在那儿用面孔忽悠忽悠人吧!肤浅!
    然而他也未必见得深刻。那金色河流中的一张脸,沉静而肃穆,让他想起前两天在西什库教堂,正赶上一周一次的主日弥撒,他和楚子航轻手轻脚进去,贴墙站着,听唱诗班歌声。室内已点起了灯,辉映的火光中,墙柱间的彩绘玻璃显得暗淡,穹顶却辽阔而高远,仿佛真的通达无法触及的空间。当主祭念到“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时,楚子航竟也低下头去,喃喃自语,神色中有极大的不忍,与克制的哀辛。
    恺撒不解,小声问他,什么叫“永生,永亡”?波粒二象性吗?
    楚子航说,是“永生,永王”,你该好好学习中文。
    恺撒最讨厌他这副课代表嘴脸。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绕着外墙溜达,这才能够借着内部透出的光,看清彩绘玻璃上的图样。教堂通体纯白,沐着盈盈月光,好像一支蜡烛,静静地燃烧。恺撒逗他,你又不是信徒,刚才祷告什么?是不是觉得之前对我太坏,要祈求上帝原谅?
    恺撒又说,上帝不会原谅你的,但是我会。
    楚子航摇摇头,我们祈求原谅的,从来都是不可原谅之事。
    路明非说我知道西什库,结婚的地方嘛!我本科的时候班里情侣总爱去。我毕业时候还想考他们的编,古建保护历史研究。从高空俯拍,十字花形状,确实挺好看的,跟圣母百花一个样,我爬过!
    恺撒说你这读的不是历史,是攀岩?
    “在《刺客信条》爬过,不可以吗?”路明非嘿嘿一笑,“不过师兄也不信教啊,一会儿西什库,一会儿雍和宫,这也拜得忒认真了!是不是有论文要发,得求着神仙帮他过外审?可这业务也未必对口啊,难道位列仙班,还得看你发过几篇C刊?”
    “这儿是拜什么的?”
    “顺心如意,求平安的。”路明非一琢磨,“难道师兄知道自己现在是意识搁浅,所以自觉不自觉要过来拜拜?”
    恺撒说谁知道,不懂他。也许是替我俩求呢,他这梦境危机四伏的,孤军深入,难保没个三长两短。路明非点点头,是啊,唐僧进了盘丝洞,老鼠掉进大米杠。恺撒皱眉,你别看我成天约会,我也……
    “您也什么?”
    “我也打开了楚子航的心门啊!”恺撒理直气壮,“这不是为你进一步展开调查铺平道路吗?”
    路明非说我可谢谢您,回头你俩睡觉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他平时防得紧,梦中梦我根本进不去,也许春宵一刻,能露点破绽?再下一层潜意识,能发现问题?恺撒一皱眉,你把我当什么使了?这明摆着美人计啊!路明非说,您以为我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都是为了师兄吗!
    恺撒毕竟是处男,一颗心水晶似的,纯净得很,无法接受这种下三滥的路数。路明非问,您啥时候过生日?恺撒说,快了,十一月底吧。路明非说坏了,三十岁还是处男,会变成魔法师的!恺撒说什么意思?路明非说就是您碰我一下,就知道我心里想的啥。恺撒说这不挺好吗?路明非摇摇头,人与人之间,要的就是朦胧美,都知道了,有什么意思?回头您和师兄拌着嘴,你一拍他肩膀,发现他想着评职称,连吵架都不认真,这多扫兴!
    确实。恺撒一想,楚子航本来就无聊,纯靠装神秘骗人。就这么一个对手,玩坏了可不值当。更何况:“我记得楚子航也是半年后三十岁?”
    路明非心说我哪记得师兄生日,也就您天天把这事儿搁心里,还成天撺掇大家给师兄一个惊喜,可惜在师兄看来多半是惊吓:“那更恐怖了!到时候你俩见面,话都不用说,一握手,对方心里那点事儿明明白白,这恋爱谈得也忒没劲了!”
    恺撒一琢磨,高低算是舍身取义,有助于维持良好的双边关系,于是认了。他就没想过为何这恋爱非谈不可,也没想过所谓“比同志更进一步”的关系,到底有哪里不对。反正遇到楚子航前,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遇到楚子航后,光顾着搞生产竞赛争流动红旗,从来没动过歪心思——兔子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他俩办公桌正对着。此刻在漫天旋转上升的香灰中遥望,才猛然意识到,那是这样一张好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