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沈杰遇袭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京中,原本正该是文臣最为争论的事情,却没有人敢提出来,朝堂上的都是人精,再说,臣子们的眼睛都注意着帝王脸色的变化,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你身为臣子去揣测帝王的心思,却发现不久之前还被帝王委以重任的镇南王遇袭下落不明后,先前表现的那般信任的帝王脸色却是笑意,反复将那文书看了许多遍,就像是确认一个人有没有死透一样,

    最后才默默合上,丢到桌前。

    “孤,可真是伤心啊。”

    若他脸上没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句话或许还会多让人信服几分。

    “可眼下镇南王失踪,倒是叫孤不知如何是好。”

    故作烦恼的顾晔泽抬手揉了揉额角,微微扬起的唇角藏在手掌下的阴影里,帝王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仰视他的朝臣如今连窥探都琢磨不准,只敢颤颤巍巍的询问:

    “镇南王如今生死未卜,可水患天灾不等人,陛下可是准备另择良臣?”

    “良臣?如今这朝堂上,何来良臣?”

    顾晔泽面上的笑意更甚,冠冕上坠下的珠玉流苏沉甸甸的,上一世他听见那玉石碰撞的声响,只觉得是皇权的荣光,而如今,只觉得是数不尽的聒噪声。

    他并不是什么明君,甚至算得上是暴君。

    顺服于暴君的臣子,哪能算得上什么良臣?

    他不是明君,林长风也不是良臣。

    本身的命数就该是在淤泥地里生生世世纠缠着。

    ——

    “皇兄真是好大的阵仗。”

    侍女和护卫都被压制在地,顾玲珑看着缓步而来的帝王,只是这样感慨了一句。

    顾晔泽抬起提着的长剑,剑锋挑起了十六岁的公主的下巴,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双眼。

    “那把刀在哪?”

    这个问题让顾玲珑不自觉的垂眼。

    “皇兄莫不是糊涂了,玲珑一向不喜刀枪。”

    她唇角的胭脂红艳,却不及剑锋微微割破皮肤后,渗出的血色艳丽。

    “那把短刀,他赠与你的那把刀。”

    长剑上的杀意算不得假,顾玲珑能觉察到那微小的刺痛感。

    “谁赠与的?皇兄可千万别污了妹妹的名声。”

    唇角勾起笑意,顾玲珑伸出手指捏住那剑锋,微微后仰了一些。

    “皇兄不是知道么,玲珑自从九岁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这宫廷,皇兄又无宫妃,侍从更是愚钝,连针线都少有的地方,哪来的刀呢?”

    “林长风,赠与你的那一把短刀。”

    顾晔泽说着,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上辈子杀死他的妹妹,他原本是不知道的,因为数月之前,他还是那个蠢笨的少年帝王,可如今不一样了,他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早就足够了。

    听到顾晔泽说出那个名字,顾玲珑才确定。

    他们两个人,既是屠杀的胜利者,也是轮回的服刑者。

    连抵着剑锋的指尖都收了回来,十六岁的公主歪了歪头,满头珠翠也偏了位置,那被工匠仔细雕琢的宝石折射着剑刃上的寒光。

    “皇兄,原是来报复的啊。”

    “只可惜,这辈子,占尽先机的人。”

    顾玲珑放声大笑。

    “是我啊。”

    ——

    “陛下今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林长风的身体好了许多,此刻正执笔抄写着那本游记。

    先皇唯一的公主这些年一直如同御花园内昂贵的花草一样,被人打理的漂亮,但却没人在意她的心思,原本以为往后那位公主也会这样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却没想今天就听见了消息。

    安安分分的公主下了牢狱。

    或者也不能说是牢狱,只是将人囚禁在了废弃几十年的冷宫中。

    “她,忤逆孤。”

    顾晔泽伸手去抓住林长风执笔的手,将那还滴落墨汁的笔取走搁置在一旁。

    “公主如今不过刚满一十六岁,许是无心冲撞了陛下。”

    “一十六岁?”

    顾晔泽笑出声来,“她怎么可能才一十六岁。”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咔哒——

    伴随着声音,林长风的视线向下移动,在他那副墨迹还未干的字边,放着一把做工精巧的短刀,刀鞘上还做了鎏金的雕花,这把刀让人熟悉,但过去了多年,林长风一时之间未反应过来,但还算自由的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触碰。

    “你不记得了?这把刀,难道不是你赠与顾玲珑的?”

    “我赠与的?”

    情急之下,林长风也忘记了君臣的礼节。

    “林长风,那时候的你,到底为什么会把这把刀赠与一个不知能活几日的公主?”

    顾晔泽的眼中有着几缕彰显疲惫的血丝。

    僵持了好一会,林长风才把这把刀从记忆里挖出来,这也没办法,他这个角色直到下线之前,都是一个顾晔泽中心者,对于旁人的记忆,其实都相当的模糊,因为他的任务对象只有顾晔泽,在与别的人物交往的时候,往往更为自由放松。

    这把刀,或许就代表着他某一瞬间的松懈。

    在原本的故事走向中,林长风与顾玲珑只是几个月的师徒,而那其中也夹杂着猜疑,但或许是对孩童这个年纪的自然的宽容,连本体作为金属的林长风也用上了人类惯有的做法,那时候的顾玲珑是刚刚失去双亲和兄弟姐妹的九岁孩子,林长风只知道她会活到故事的后续,但却没法知道她会经历什么。

    故事中的主角不一定正义,林长风作为经历者很确定这一点,无论未来的人润色的多么完美,也不是能骗过所有人,因为眼下是在为顾晔泽而创作的故事中,所以作为主角的帝王再荒唐,也激不起百姓的反对。

    而顾玲珑,则是林长风唯一一个接触到的,有那么一丝丝不甘于现状的人。

    她不甘的现状,也是林长风曾不甘的。

    他原本是两点一线的系统,或许是看多了这些荒谬世界里的故事,最终动摇了规定好的数据,人类的行为并不在他的数据库中,林长风作为系统的时候,没有和那些he小说一样遇上双向奔赴的系统,而是遇上了最顶尖的骗子。

    “如果公主想要这把刀,就拿去吧。”

    他那时候这样说着,交出了那把刀。

    顾玲珑对他和顾晔泽并没有亲近的感情,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微妙的对立面,小说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大的阵营。

    喜欢主角的,还有不喜欢主角的。

    哪怕划分再多的设定,最终到结局,只会约化为这两者。

    他送出的那把刀,或许只是想满足一个心愿。

    一个在小说设定中,注定得不到成功的,特别的心愿。

    “这把刀,当时于我无用,公主瞧着精巧,便私自做了主赠与公主。”

    林长风看着顾晔泽,“公主不善刀枪,这把短刀最多不过是个装点,不知为何触怒了陛下,还望陛下明说。”

    “这把刀,你可知道孤是如何知晓的?”

    顾晔泽却没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答案,反倒是又抛出一个问题来。

    “......许是有宫人手脚不干净,看着这短刀精巧,想偷出宫换了银子,结果却被禁军抓住。”

    林长风大致估摸着可能。

    “不是,是因为孤见过这把刀。”

    一直抓着林长风的那只手松开,瞬间就拔出了那短刀,手腕翻转间,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摘下冠冕的顾晔泽依旧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亚,林长风看着那刀尖一点点刺进衣料中,赶忙抬手阻拦。

    “孤上辈子就见过这把刀,林长风,那时候它就刺在孤的胸口。”

    说着就还要用劲刺下去,林长风情急之下只能伸手抓握住刀刃。

    最多不过是划道口子流点血,但如果这个世界的主角死亡,他可就是要重来一回。

    “林长风,你什么都没留给孤,哪怕是这把短刀。”

    伴随着血色晕开在领口,顾晔泽的话语也涌入林长风的耳中。

    ——

    “先生如今来了这,怕不是会被皇兄知道,说不定本宫明日就要被砍了脑袋。”

    顾玲珑身上不是那一身华服,周围也没有服侍的仆从,平静的看着林长风出现在冷宫门前。

    “不会有人知道。”

    林长风确信。

    他虽然作为受罚者,但本身作为系统的内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能量,只有这一次能瞒过这个世界的意识,但过不了多久就必须要回去。

    “怎么不会?连鸟雀都听从顾晔泽的指令。”

    皇宫是一人的皇宫。

    “我自有我的办法,可公主却不一定能有多好的法子。”

    走进屋内的时候林长风看了眼边上那专门盛水的缸子,明明是寻常都能用得上的东西,却死死的盖着,还压了几块石头。

    走到水缸旁,林长风抬手推翻了石头,打开那盖子的时候,酒气将他熏的后退了几步。

    那所谓的水缸里,盛的是遇火即燃的酒。

    “我还以为没人注意这儿,这些东西我可是放在这儿好些年头了。”

    “不巧,臣倒是能记得住这里的东西。”

    这话说不得假,冷宫是个可利用的地方,处理些东西是方便的很,在这个世界乱套之前,林长风曾多次来到这里。

    “公主是准备一把火将这烧个干净。”

    “无奈之举罢了,顾晔泽那种性格,谁知道哪一天刀就落在本宫脖子上了。”

    顾玲珑起身走到林长风面前。

    “可先生是为什么,前来拜访我这个被夺了封号的公主?”

    “......公主说知晓了那把刀该如何用,臣只是过来求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那把刀,公主想如何去用。”

    屋内只有一盏烛火,但足以让顾玲珑看清林长风的神色。

    那是怎样的压抑。

    又与数年前那个一心一意追随顾晔泽的青年多么不相似。

    “本宫,要用先生赠与的那把刀,杀了他。”

    她大逆不道的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林长风如今的表现是不是装出来的。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无人可杀。”

    林长风的话让顾玲珑有些失望,无奈的挥袖转身,但却听到林长风接下来的话。

    “若公主答应臣,臣便可为公主献上一把新的刀。”

    “那把刀,名为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