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玲珑今年一十六岁,但实际上,这已经是她在人世间的第四十年了。

    她是穿越者,或者说,半穿越者。

    这一切的起因都在于她的母亲,那个在梅园中一舞倾城的女子,先皇给她母妃的称号也是梅,像是与梅花有什么缘分一样,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旦在梅花开放的寒冬,她的母妃就荣宠不断,但一旦过了冬日,母妃也和孤零零的梅树一样,被冷落在宫中。

    顾玲珑出生有记忆起,就觉得她的母妃神神叨叨的像是中了邪。

    和镜子说话,和鸟雀说话,明明面前空无一人,却又在自问自答,这些奇怪的事情只在夜里出现,那时候服侍的下人都在门外,只有她这个女儿能看得见,顾玲珑小时候侧躺在梅妃的怀中,却清醒的很。

    她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攻略’两个字。

    一开始是弄不懂的,可听多了下人的闲话,见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顾玲珑也就慢慢拼凑出事情的原貌来了。

    暂且不论她那嘴里总是冒出奇怪话语的母妃是哪里来的,顾玲珑眼下听见的,大约是无形无声的东西在与母妃商量着,该怎么成为皇后,该怎么占满父皇的心,也就是让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爱上她的母妃。

    那时候顾玲珑八岁,手里捧着蹴鞠,宫女手上绕着花绳逗着她。

    但再亲近,眼里也带着对主子的畏惧。

    是了,连八岁的孩子都知道,皇宫里最重要的,就是君臣有别,哪怕是皇帝和妃子,也该是君臣,再说了,皇后的位置已经空了好些年,就像是父皇心底的一根刺一样,虽然自先皇后死后,宫内的美人络绎不绝,但从没有人能再坐上那个位子。

    可惜,她的母亲是看不清的。

    再往后,她九岁那年顾晔泽宫变,十六岁的少年帝王满身都是血腥气,那时候的顾玲珑害怕的说不出话来,但或许是她表现的愚笨取悦了喜怒无常的顾晔泽,奇迹般的成为众多兄弟姐妹中活下来的那一个。

    但马上,她就知道为什么让自己活着。

    垂死的父皇还带着最后一口气,甚至不惜绝食来拖延时间,毕竟加了料的饭菜能让人立刻毙命,这最后的几天时间,顾晔泽等不下去,那碗黑黢黢的汤药塞到她手里,年少的帝王几乎是用刀剑逼着她走进屋子。

    “殿下,公主年幼,实在要去,让长风去吧。”

    那时候顾玲珑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隔开了那把抵在她背后的刀剑。

    “林长风,这宫里只要是个会喘气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端进去,父皇可不会喝,到时候死的不明不白,那些不安分的还要拿这事做文章。”

    那也是顾玲珑第一次看清林长风的样子,先前不能说没见过,但大多是远远的看见林长风陪着顾晔泽走过,眼下倒真是第一次看清青年的长相。

    一副书呆子的模样。

    她对于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好印象。

    一个是杀人如麻的、摸不清心思的皇兄,一个是助纣为虐的臣子。

    虽然父皇在位时,民间的哭闹声都被刀剑压制着,可那与她这个公主离得太远,八岁的孩子,接触过最多的,就是富丽堂皇的皇宫,还有最繁华的长安街,民不聊生的疾苦,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概念。

    更何况她知道,顾晔泽的私欲高于天下。

    那碗汤药,垂死的父皇看了许久,最终只是要顾玲珑在看着他喝药之前,去取下墙上的挂画,那是副有了些年岁的美人图,画上的美人乌发高攀,数不清的珠翠和珠宝装点着,顾玲珑知道,画上的人就是先皇后,也是她冷漠无情的皇兄的生母。

    “他们母子,是一个性子。”

    父皇留下这句话后,就再没睁开眼睛。

    ......

    不过几天时间,皇宫里就换了主子,知道消息的母妃并没有哭喊,只是睁大了眼睛在院子里大叫,说着什么还要换一个目标重新攻略一次。

    她依旧要让最尊贵的人爱上她。

    但眼下最尊贵的人是谁?

    是顾晔泽。

    “玲珑,你最爱母妃了对不对?”

    那时候披头散发的梅妃跪在地上抱着她。

    “母妃还有机会,母妃还没输,只要、只要玲珑你,下辈子再到母妃肚子里就好了。”

    顾玲珑那时候睁大眼睛看着掐着自己脖子的母妃。

    “如今你父皇没了,你也没法帮上母妃了。”

    那一瞬间,顾玲珑无比清楚的知道,她对于母妃,也只是攻略中的一个工具,父皇在时,她就是一个理由,父皇不在了,她就是拖累。

    但殉葬的旨意来的更早,在她彻底喘不过气的时候,侍卫们把她的母妃带走。

    那是她见过最盛大的送行队伍,宫里有子嗣的妃子,还有那些被除掉的兄弟姐妹,数不清的棺椁,就像是一条乌木色的河流一样,被送入皇陵里。

    “你若是那天不去,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

    顾晔泽就在她身边看着那盛大的队伍,吐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想杀了孤为你母妃报仇吗?”

    年少的帝王蹲下身看着她。

    “......那不是我母妃。”

    自从父皇死后,那更改了攻略目标的梅妃,就不再是她的母妃。

    叮咚——

    在母妃下葬后的那晚上,顾玲珑的脑袋里突兀的响起这个声音。

    【检测到攻略失败,重新绑定宿主】

    而后便是一大堆的记忆涌进她的脑袋里,她知道了母妃来自哪里,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也知道为什么母妃那样执着的想要攻略成功。

    她的母妃,只是想要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被莫名其妙的系统绑定带来了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经历这一切,只有回家的念头越发强烈,在那个时代,她的母妃也是被爱着的女儿,可她没成功,一点儿也没有。

    “我若是拒绝,你又如何?”

    【拒绝绑定,宿主即会被抹杀】

    “怎么个抹杀法?”

    【即刻传送至皇陵内,至前任宿主的棺椁处】

    “哪怕我还没断气?”

    【宿主的生死并不在系统的计算范围内,请立刻决定是否要接受绑定】

    顾玲珑想了想棺椁中那尸身的模样,那与将她活埋有什么区别。

    “我接受。”

    她最终选择了和母妃一样的路。

    ——

    但很可惜,她注定完不成这件事。

    顾晔泽喜欢的是男人,这一点她其实不算惊讶,只不过惊讶的是喜欢的不是陪在他身边的林长风,而是中途出现的镇南王。

    也曾想过要不要再联手林长风换一个皇帝。

    但可惜,那聪明绝顶也蠢到极致的丞相在不久后就被毒酒赐死,尸骨被丢到乱葬岗去,那时候顾玲珑看着桌面上被赠与的短刀,决定去送别一程。

    那也是她见过最草率的送别。

    乱葬岗上野狗多,只能看见那丝绸布料还有几片耷拉在土地上。

    谁能想到,林长风最终的结局,连棺椁都没有。

    一十六岁,她回到宫里后,赐婚的旨意就来到了,嫁的是镇南王身边的副将,她离的世上最尊贵的人越远,心就越痛,因为那就是系统附加的惩罚。

    真是恶心到极致。

    “你没想过,去当个将军吗?”

    成婚那日吗,憨厚的副将醉倒在桌面上,借着酒劲,顾玲珑这样问他。

    “没......我们老大和陛下这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连醉了酒,也依旧夸赞着那两个人。

    顾玲珑这样想着,穿着嫁衣走到池塘边上,面色平静的跳了下去,下人们惊慌的声音响了一整晚,自那以后,她的身子差了许多,那副将嘴笨不会开脱,惹怒了顾晔泽,将人打发去了城外。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顾晔泽开始变得奇怪。

    或许是镇南王的手伸的太长了,终于惹恼了她那喜怒无常的皇兄。

    她脑袋里的系统响个不停,催促着她赶快去表忠心。

    凭什么?

    她偏要坐山观虎斗。

    ——

    “皇兄,听说镇南王遇了袭,连人带马一同掉下了悬崖。”

    二十四岁那年,顾玲珑不急不慢的在书房内和顾晔泽说着,漂亮的杏眼看见了书房一旁还渗着血的红布袋子,再看了一眼面前已经许久未曾再身着帝王长袍的顾晔泽,朝堂上的队伍因为多疑的帝王已经清算过许多次,先是林长风,后是沈杰。

    顾玲珑看着他砍掉自己最有用的左膀右臂。

    帝王确实独揽了皇权,但日复一日的过着同样的生活,慢慢的,皇权变成了束缚,当浑身为权力而沸腾的鲜血终于平稳下来,顾晔泽才有心思慢慢回顾他的从前。

    说是从前,其实也不过十六年的时间,顾晔泽十六岁时登上最高的位置,但又在十六年后才正视这个位置带来的苦果,十六年对于皇室而言,就像是某种周期。

    “皇兄看上去并不欢喜,但臣妹倒是有东西能让皇兄欢喜。”

    二十四岁的公主从怀中取出那把多年未亮出寒光的短刀,直到顾玲珑从八岁的孩童成长到如今,她才慢慢发觉,这把短刀到底该怎么用。

    “这是十六年前,林丞相赠与的。”

    在那把短刀亮出的瞬间,几乎吸引了顾晔泽所有的注意力,而在一侧完全清醒看着一切的顾玲珑,在帝王伸手靠近的瞬间,拔出了那把短刀。

    大股的鲜血从顾晔泽的脖颈涌出。

    她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

    她没法爱着一个人,旁人也不会一直不变心,所谓让最尊贵的人爱上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完美的解决。

    人最爱的只有自己不是么?

    她确信,在她坐上位置之后,唯一会一直爱着的,就是她自己。

    【检测到宿主非常规行为,警告!警告——!】

    【因宿主直接导致目标死亡,判定为危险人物,启动自保程序!——】

    她上辈子最后的记忆,就是一场吞噬一切的火焰。

    ——

    再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孩童的时候,掀起宫变的太子屠戮了满地的鲜血。

    九岁的孩童顶着二十四岁的灵魂,走到染血的少年帝王面前,这一次,毫不犹豫的为垂死的父皇灌下汤药,伸长手将那幅美人图撕得粉碎。

    她结束了那美人被禁锢在画像中的命运,也撕碎了自己身上的束缚。

    “母妃,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想回家。”

    她再一次看着几乎崩溃的女子,稚嫩的脸上却挂着笑意。

    “但谁都回不去了。”

    如上一世一样,那所谓的系统再一次找上她。

    “好啊,本宫会让天下最尊贵的人爱上本宫。”

    她轻轻捧着那把雕花短刀。

    她要坐上那个位置。

    她要寻找一把不脏手的利刃。

    “先生,如今本宫才终于明白,何为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