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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結章
    元慶十年, 季春二月。
    在長安還是寒意逼人的時節,姚州城已是煙柳如雲,繁華似錦,一片生機盎然。
    清風徐面, 花香陣陣, 蘇寶珠心裏惬意極了。
    “還是這樣随随便便走着的感覺好啊!”她不由喟嘆一聲, 擡手揪下一條嫩綠的柳枝兒, 權作馬鞭輕輕揮舞。
    吉祥明白她的感覺,娘娘是無拘無束長大的, 可是在長安,走哪兒哪兒一群人跟着,還得注意不能失了儀态,別說皇後娘娘,連她一個女官看着都累得慌。
    借着蘇老爺過壽的由頭, 皇後留書一封, 悄悄離開長安。
    因笑道:“好容易出來一趟, 不如走得遠些, 下次再想這般游玩,就不知什麽時候了。”
    送她們的南媽媽聞言皺了皺眉頭,語氣滿是不贊成,“娘娘倒是享受到久違的自由了, 不過身份到底不比從前, 容不得一點差錯。”
    “還是知會州府衙門一聲,畢竟在蘇家露了面,雖說是家宴, 可人多嘴雜,免不了有風聲流傳出來。你們只帶了四五個侍衛, 又不肯帶蘇家的護院,可如何讓我們放心?”
    蘇寶珠笑道:“媽媽不用擔心,我能從長安平平安安到姚州,就能平平安安從姚州回長安。”
    吉祥也點頭附和,“娘娘離宮,必定瞞不過皇上,這一路早安排好暗衛了,沒事的,媽媽放心吧。”
    南媽媽想想,不禁也笑了,“我真是糊塗了,皇上容你任性,必定做了萬全之策。這樣也好,我送你出了城門,就趕快回去告訴你爹爹——他昨晚都沒睡好覺。”
    “哎呀呀,果真和以前不一樣,媽媽只要爹爹,都不要我了,人家好傷心啊。”蘇寶珠哀嘆一聲,作勢擦擦眼角。
    把南媽媽搞得好笑又好氣,“都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還這麽孩子氣。”
    吉祥湊趣道:“那是因為皇上願意寵着慣着,娘娘才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恣意快樂。”
    這話不假,十年過去,寶珠的眼睛依舊清澈明亮,還是那副生機勃勃的模樣,南媽媽便知,她在長安的日子定然暢快舒心。
    皇上,将她保護得很好。
    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媽媽,別送啦。”蘇寶珠回頭笑道,“我們走了。”
    南媽媽亦是笑着揮揮手,“路上小心,得空給家裏寫信,年底我和你爹爹再去長安看你。”
    和風拂過,紅的粉的白的碎花細雨一般飄落,鋪就一條五彩斑斓的錦繡路。
    清脆的馬蹄歡快響起,二人策馬緩行,踏着錦繡路慢慢遠去了。
    因不着急回長安,蘇寶珠沿途看到風景優美的地方就停下來游玩,就這樣一路邊走邊玩,不知不覺已過上巳節了。
    這日下起了雨,雨不大,纖密而輕柔,與其說是雨,不如更像霧。
    開朗的江水舒緩地拍打着堤岸,蘇寶珠站在岸邊,莫名覺得眼前的景色有點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來過這裏,還是在別處看過相似的場景。
    “夫人,那兒有家小酒館,歇歇再走吧。”吉祥指着前頭說。
    這點雨打傘不值當,可時間長了,也能濕了衣衫,濕乎乎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蘇寶珠“嗯”了聲,主仆二人把馬拴在旁邊的柳樹上,相攜步入小酒館。
    說是酒館,其實就是兩間簡陋的敞廳,六根胳膊粗細的榆木柱子,撐着茅草稭稈搭建的頂子,擺着十來張矮桌,最裏面的屋子是廚房,隔着半截布簾,隐約可見後面有兩個人影。
    一個十三四的小姑娘正在抹桌子,見她們來,忙擦擦手迎上前。
    “兩位客官裏面坐。”小姑娘笑吟吟引她們入座,先端上兩杯熱茶,“我們這裏有剛從江裏打的新鮮魚,二位要不要試試?”
    江魚腥氣重,蘇寶珠不太愛吃,随意掃了一眼牆上挂着的食單,不妨在其中看到了“冷淘”。
    鬼使神差,她說:“來兩碗冷淘。”
    布簾後,一個人影頓了頓。
    “好嘞。”小姑娘回頭喊道,“冷淘兩碗——”
    吉祥暗自詫異,娘娘都有十年不吃冷淘了,今兒怎麽想起來吃這個?
    奇怪歸奇怪,卻不敢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本以為是勉強解渴的粗茶,結果不苦不澀,味兒淡淡的一點不難喝。
    “這茶不錯。”吉祥訝然,“夫人試試,雖比不上宮……家裏的茶,想不到這窮鄉僻壤的,也有如此的好茶。”
    蘇寶珠淺淺嘗了一口,也說好,“入口一股淡雅清香,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小姑娘聞言笑道:“這茶是我哥親自去山上采的,別看是野茶,好喝着呢,還有人特地問我家買茶。不過我哥說了,這茶,只在我家酒館裏免費喝,不賣!”
    吉祥奇道:“你哥采得,別人也采得,就不怕他們去別人家買嗎?”
    “不怕,那地方只有我哥知道。”小姑娘滿臉的驕傲,看得出對這位哥哥十分信服。
    布簾一挑,一個三十上下的美婦人端盤出來,“二位的冷淘……”
    突然她手抖了下,碗裏的湯汁險些灑出來。
    “我來招呼,瑛瑛姐歇會兒。”小姑娘以為她累了,急忙接過托盤,小心放在蘇寶珠和吉祥面前,“不是我說大話,我家的冷淘也是一絕,客官慢用。”
    蘇寶珠笑笑,拿起筷子低頭吃起來。
    第一筷入口,她呆滞了下,不相信似地急急忙忙又吃了一口,然後再不說話,只盯着眼前碧汪汪的冷淘發呆。
    “怎麽了?”吉祥以為味道不對,嘗了嘗,納悶道,“挺好吃的啊,夫人是不是太長時間不吃,不習慣這個味兒了?”
    “不是,不是……”蘇寶珠緩緩搖了搖頭,唇角浮上一絲苦笑,眼神複雜莫名。
    一陣踢嗒踢嗒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她聽見小姑娘在喊“哥哥”,還有胡凳展開的聲響,夾雜着幾聲溫柔的輕語“慢些慢些”。
    蘇寶珠沒有回頭。
    那人亦沒有走近。
    吉祥渾身僵硬,拿筷子的手指攥得發白,額頭竟泌出細細的汗。
    雨下得愈加緊密了,煙一般籠下來,江面上的霧氣升騰,在天地間形成一道迷蒙的屏障,模糊了萬物,讓一切都變得有些捉摸不定。
    蘇寶珠已然平靜下來,慢悠悠吃着面前的冷淘。
    對面的吉祥緊張地盯着坐在牆角的那人,時不時回頭望一眼煙雨朦胧的門外,一口也吃不下。
    小姑娘口中的“瑛瑛姐”站了起來,往店外走了兩步,随即又回來,立在廚房門口不動了。
    仔細看的話,她的手摁着的柴火堆,間隙處似有寒光閃爍。
    雨點打在茅草頂上,沙沙的響。
    “我吃好了。”蘇寶珠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笑笑道,“小妹妹,你家的冷淘果真不錯。”
    小姑娘很高興,“好吃的話,夫人常來啊。”
    蘇寶珠卻道:“我是偶爾路過,此後餘生,大概再也不會來此地了。”
    小姑娘說的本是客套話,沒指望每個客人都成為回頭客,可也沒想到這位客官會如此直截了當拒絕,面色不禁一僵。
    她的哥哥卻是擡起頭看過來。
    蘇寶珠也慢慢轉過身。
    面前的男人,瘦削、蒼白,再也看不到那抹慣有的似有似無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病容。
    他的眼神,平靜而冷漠,像是一片幹涸的湖底。
    即便和她的目光對上,也沒有半點漣漪,俨然是陌生人的眼神。
    蘇寶珠心中一松,輕輕籲出口氣,忘卻比銘記更好。
    她下意識忽略了不知從何而起的,那絲淡淡的酸楚。
    蘇寶珠示意吉祥付錢。
    吉祥匆忙拿出一串錢放在桌上,虛扶着蘇寶珠就要走。
    “且慢,”他突然開口,“等雨停了再走。”
    蘇寶珠看看混沌不明的天際,輕聲道:“些許風雨,不礙事。”
    他沒有強行挽留,站起身,拖着腿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手裏多了把傘。
    “拿着。”他往她面前遞遞。
    蘇寶珠垂下眼簾,瞧着他略顯扭曲的右腿,好一會兒才擡眸看他,“不用了,多謝。”
    有借就有還,不借就不用還。
    “哦。”他沒有堅持,手垂下來,眼中也沒有任何的失望和傷心。
    看來已經走出來了。
    蘇寶珠不知道,此時的自己在微微笑着。
    “冷淘很好吃。”她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冷淘……也算了卻了一個遺憾。”
    他低低“嗯”了聲。
    吉祥很是困惑:娘娘什麽時候因為沒吃到一碗冷淘而遺憾?她一直守着娘娘,可她從來都不知道哇!
    蘇寶珠沒有解釋,略一點頭,離開了這裏。
    沒有回頭。
    沒有說“再會”。
    因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裴禛亦沉默地望着她遠去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氤氲的雨霧中,再也瞧不見。
    他轉身,挑簾,重新回到廚房。
    布簾落下,擋不住他極力壓制的咳嗽聲。
    掌心滿是猩紅的血,是體內的蠱蟲在瘋狂啃噬他的心。
    還能活多久,他不知道,不過總算是看到她了,也算是老天給他的一點慰藉。
    裴禛笑了,笑容天真而甜蜜。
    太陽出來了,雲霧消散,江面映着陽光,又是金燦燦一片。
    渡船上,吉祥拍着胸口還在後怕,“當時可吓死我了,那個瘋子居然還活着,我真怕他突然發瘋再傷了夫人。”
    蘇寶珠若有所思望着江岸,沒有言語。
    吉祥又道:“還好他識相,咱們在酒館外頭的暗衛可不是吃素的。”
    “啊,我想起來了。”蘇寶珠倒吸口氣,“原來是這裏!竟是這裏!他……”
    吉祥睜大眼睛好奇等着她的下一句,結果娘娘只重重嘆息一聲,不說了。
    大概與裴禛那瘋子有關,見娘娘心情不暢,吉祥頗有眼色地轉了話題,和艄公說起沿岸的風土人情來。
    艄公極力推薦她們去對岸的寺廟拜一拜,“當今天子還是聖僧時借宿過的地方,原先是一座荒廟,因為沾染了龍氣,變得格外靈驗,求姻緣好,求仕途求財運都好。”
    幾句話把蘇寶珠的注意力拉了回來,與吉祥對視一笑,“如此說來,我們定要上柱香拜一拜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座“荒廟”竟是那座“荒廟”!
    主仆二人站在寺廟外,臉色都有點呆滞。
    “是這裏嗎?”蘇寶珠揉揉眼睛,“不會這麽巧吧。”
    吉祥四處打量一遭,十分肯定地點頭,“就是這裏,我記得很清楚,門前有一棵雙生槐,娘娘看,那不就是?”
    蘇寶珠不由失笑,兜兜轉轉,她又回到第一次遇到李蘊玉的荒廟來了。
    當然,現在不能稱之為荒廟了,寺廟幾經修繕,再加上當朝天子的影響,此處香火極盛,每日香客絡繹不絕。
    蘇寶珠進去逛了一遭,大雄寶殿的三尊佛像已重塑金身,依稀能瞧出當年的模樣。
    想想當年事,臉頰還是忍不住發燙。
    忙點上三炷香,道聲“佛祖莫怪”,紅着臉悄悄退了出來。
    剛才還香客紛纭的寺院,好似一瞬間被清空了人影,綠樹婆娑,鳥鳴清脆,看得蘇寶珠有點發愣。
    “吉祥?”
    不知何時,吉祥也不見了蹤影。
    蘇寶珠站在原地怔楞了會兒,忽輕呼一聲,疾步向山門走去。
    陽光燦燦,清風陣陣,地上的光斑如碎金般晃啊晃。
    李蘊玉站在樹下,眉梢挑起一絲笑意,像是三月桃花初開。
    她驚喜非常,“你怎麽來啦?”
    “想你了。”他向着他的姑娘走過來,輕輕擁她入懷。
    兩人的影子融成了一個,再也不肯離分。
    自那日起,你便深植我心中,這個世界并不是那麽的完美,可有了你,不完美也成了完美。
    三生有幸,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