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背叛偏执太子后 > ☆84.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時光如若流水, 轉眼就入了冬。
    隆冬烈風,沈希捧着手爐,裹着狐裘, 輕輕地翻看着文書。
    她的容顏清麗, 眉尖微蹙, 仍是少女的柔美模樣,但那姿态裏卻多了些上位者的尊崇與雍容。
    戰事已經激烈地進行了整整兩月。
    馬上就是十一月的深冬。
    安內必先攘外, 突厥人亦是明白這個道理, 蕭渡玄為這次的征伐謀劃經久,但突厥人從剛開始被打的兵荒馬亂後, 也很快反應過來。
    三位王子也暫時放棄了內鬥, 緊忙合力迎戰。
    如今正是進入了最焦灼的關頭。
    而外戰越是激烈難纏,後方就越是要穩住安定。
    沈希已經開始微微顯懷,最初的時候吃不得葷腥,現在小腹雖然漸漸鼓了起來, 但也不會再孕吐了。
    明光殿的裝潢稍作調整了一番,連博古架的尖角都被包了起來,為的就是萬無一失。
    母親馮氏更是也在宮中住了下來。
    沈希身邊如今很須要人, 政務繁忙,陸恪和李緣又很是麻煩, 她不想将情緒太明顯地暴露出來, 但母親馮氏總能發覺她的心緒。
    她能溫柔地撫平沈希的不安和焦躁, 以一種如若流水的方式潛移默化地讓沈希平靜、快樂起來。
    馮氏将玉案也一并帶了過來。
    現下沈希過得跟在家中差不多。
    生活上處處都有人照料,但治國理政還是勞費心神的事。
    沈希看了片刻的文書, 就有些看不下去, 她将手爐放到一邊,低聲說道:“陛下那邊今日傳信過來了嗎?”
    除卻公務文書, 蕭渡玄每日都要給她寄信,還要求她一定要回。
    剛開始沈希覺得很煩,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
    後來聽常鶴說起,她才知悉蕭渡玄對她一言不發前去燕地有多生氣,知悉她跟顧長風常常通信,更是念在了心裏。
    沈希和顧長風通信很多。
    那時顧長風在外,沈希在燕地,他們雖然不常相見,卻時常寄信。
    連沈宣當初都意識到了,說沈希寄過來的五封信裏有四封都是在說顧長風。
    蕭渡玄那樣的人,對沈希在燕地發生的瑣碎比沈慶臣還清楚,怎麽可能沒有看過那些信箋?
    沈希也想不出,他是以什麽心情看過那一封封信箋的。
    都是兒女情長,寫的東西也不怎麽認真,她有時候甚至會幹脆抄一首詩過去。
    但對蕭渡玄來說,恐怕不是那麽有意思。
    “您沒必要那麽懼怕陛下的,”常鶴忍不住說道,“當初您但凡送回來只言片語,他恐怕就要親自去将您接回來了。”
    片刻後他意識到失言,不敢再多說。
    沈希心神微動,她的指節輕扣着桌案,最終還是提筆給蕭渡玄回信。
    侍從不敢打擾沈希看文書,聽她問起,急忙笑着說道:“已經送過來了,娘娘。”
    她放下文書,輕輕接過那封信箋。
    或許是為了讓沈希心安,蕭渡玄的信箋言說的很多都是瑣事。
    曾經那樣無感生活中細碎的人,為了她都開始俯身覺察花枝落葉了。
    沈希看完以後,感覺臉頰都是微紅的,蕭渡玄并非是那種浪漫,具有風流氣質的人,更多時候他是冷情的,寡欲的。
    可這樣的他,也會在信箋裏寫滿愛語。
    沈希提筆寫了回信後,方才離開明光殿,眉尖也又再度蹙了起來。
    這幾天陸恪逼得越來越緊,直言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陸太後,上回在清徽殿的時候,他還摔了一塊玉佩。
    沈慶臣也不跟他客氣,冷嘲熱諷地罵了回去。
    幽禁陸太後的抉擇是蕭渡玄做出來的,陸恪心底暗怒,也不敢輕易如何。
    他只敢頻繁地向沈希施壓。
    沈希懶得搭理陸恪,她本來就很讨厭他,現在對他更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不過她還是去看了看陸太後。
    蕭渡玄沒有停陸太後的供奉,她照舊錦衣玉食地過着,不過對陸太後來說,物質上的華美沒有任何意義。
    陸太後渴望的是萬人矚目,喜愛的身畔的車水馬龍。
    将她幽禁起來,比将陸太後殺了都還令她難受。
    沈希披着狐裘從禦辇上下來,但僅僅是在登石階的時候吹了片刻的風,她的臉龐便有些泛紅。
    殿門已經關了些時日,打開的時候像是塵封的古墓,隐約有灰塵撲面而來。
    陸太後枯坐在軟榻上,那日蕭渡玄沒有心軟,胸口中的那一箭她用了許久時光才恢複。
    也就是現在陸太後好些了,沈希方才過來。
    沈希跟在蕭渡玄和樂平公主身邊很久,所以很知道陸太後對蕭渡玄有多好。
    她一直以為他們母子關系還算不錯,如今想來,倒也不盡然。
    再深重的情誼,也不能和權力混淆在一起。
    更何況是皇權這樣可以泯滅一切的滔天權勢。
    陸太後見到是沈希過來,眼底近乎帶了些驚恐,再無往日的尊貴與游刃有餘,她自被幽禁起來後,精神就不太正常。
    她尖聲說道:“不是我害死你的,姐姐!”
    沈希還沒有反應過來,陸太後就像是耗子見到貓一樣,撲倒在了地上。
    “姐姐,我沒有殺你……”陸太後聲音嘶啞,“那藥不是我下的,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先帝的兩任皇後是親姐妹。
    同出陸家,都很受寵,但人卻很不一樣,陸太後的姐姐溫婉賢淑,陸太後則更張揚驕縱。
    張太妃後來能夠扶搖而上,正是因為幫助陸太後上位。
    宮闱秘聞,常有晦澀難言的地方。
    但對于先帝時期舊聞的真相到底是什麽,沈希沒有什麽興趣,她只是來看看陸太後到底如何的。
    她對陸恪不信任,對他一直想見陸太後這件事更是充滿猜忌。
    在皇帝不在的時候,太後懿旨的效力太重了。
    如果陸恪想要借着陸太後的手行不臣之事,對沈希來說也是個大麻煩。
    陸太後形容瘋癫,言辭也語無倫次,但沈希依然不信任她。
    古往今來,能夠忍辱負重的人,都最是叫人忌諱的。
    陸太後越是裝瘋賣傻,沈希就越是覺得心裏煩躁,她總覺得陸恪想做什麽,但偏偏她那樣仔細,也沒有尋到問題的事頭到底在何處。
    她不敢掉以輕心。
    沈希問了侍候的宮女幾句話,然後又将太後宮裏的人事調整了一遍。
    買通人心是個麻煩事,将事情做到萬無一失也是極難的,沈希只能盡可能地做到處事周全,再加上還有常鶴在,宮裏的事反倒都是小事。
    從太後宮裏離開後,沈希又回去了明光殿。
    天越來越冷了,只怕再有幾天就要落雪。
    她看了眼在殿前叽叽喳喳叫的小雀,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地輕笑了一下。
    轉眼就進入了十一月,天越來越冷,清早起來外間的花樹上凝的都是霜,像是過不了多久便會有落雪。
    蕭渡玄很執着。
    東宮正殿長樂殿的後面曾經栽了一棵梨花樹,沈希入宮的那年被它矮半寸,如今已經參天了。
    當初蕭渡玄從東宮搬到太極宮的時候,将這棵樹也一并移植了過來。
    沈希看向被冷霜傾覆的花枝,驀地想起多年前蕭渡玄抱着她摘梨子的情形,太子溫柔,卻是個端方君子,不會去做那種很輕佻的事。
    她長在內宅裏,吃的都是侍女洗好的瓜果,還沒有嘗過樹上的果子。
    沈希饞了那梨子許久。
    但她不太敢說,直到某日看課業時,她的目光忍不住往外瞟,蕭渡玄才發覺症結所在。
    他輕輕敲了一下沈希的額頭,笑着說道:“小饞貓,怪不得這些天都魂不守舍的,原來是想吃我的梨子了。”
    蕭渡玄栽種梨樹為的是看春日的梨花。
    卻不想,竟還有人連梨子的主意也要打。
    但蕭渡玄沒有訓斥沈希,他連侍從也沒帶,縱容地牽過她的小手,便帶着她去摘梨子了。
    不知道明年梨花開的時候,蕭渡玄能不能回來。
    這些天的戰事太焦灼了。
    沈希走出明光殿,心裏想的都還是那繁盛的滿樹梨花。
    十一月中旬是冬至,到時要前去南郊祭天,蕭渡玄不在,沈希便要代他去祭天。
    禮儀上的事繁瑣麻煩,沈希沒有什麽興致,可這又是要事中的要事,不做也是絕對不成的。
    在聽聞禮官言說的時候,她心中總有一種錯覺。
    就好像她不是蕭渡玄的皇後,而是他的儲君、他的繼承人一樣。
    不過如今這天大的家業,也的确是在她的手裏。
    禮部的鄭尚書是個處事周全的人,安排得很是妥當,今年的流程要比慣常簡化許多。
    對外的說法是因為皇帝遠在邊關,其實是考慮到沈希如今懷有身孕,不能一直勞累。
    蕭言照舊在禮部任職,但他很少會有面見沈希的機會,有也是混雜在人群中,那日的事情過後,他心中一直都很焦慮。
    可見沈希如今漸漸掌權,他的心也放松了下來。
    愛一個人,就是盼望她過得好,過得幸福。
    哪怕并不能陪伴在她的身邊,只要看她每日快樂便已經足夠了。
    相比之下,顧長風沈希就要見得更多一點,她本以為蕭渡玄會忌諱顧長風的存在,專門将他給調遠些。
    當初在雲中時,他受了重傷。
    在家中養病多日,今次也沒有随着蕭渡玄出征,而是坐鎮中央。
    禁軍總要交給最信重的人才妥帖。
    顧長風那天單膝跪地,向蕭渡玄表了忠,他便也沒有再為難顧長風,幹脆讓他繼續禁軍的職務了。
    禁軍是護衛皇帝安全的,沈希偶爾會見到他。
    曾經差些就要結親的故舊,現下竟是做了君臣,只能說當真是世事無常。
    馬上要去南郊祭天,近衛是勢必要周全至極的。
    當初蕭渡玄遇刺雖然是有所預料,但那回的事還是叫衆人吓得膽寒,如果不是沈希給他擋了那一箭,皇帝可能真的會受傷。
    所以自那之後,在扈從的選定上更謹慎了。
    能夠陪在沈希身邊的人,更個個都是萬裏挑一的強手,何況在暗處還有許多人在默默護衛着。
    但臨到祭天的前幾日,軍中突然傳來急報,言說皇帝受傷了。
    沈希原本平靜的心緒一下子就被打亂了。
    她心急如焚,失手将桌案上的鎮紙給打碎了,琉璃散落了一地,像是顆顆明珠,在燭光下閃爍着血色的光暈。
    常鶴原本是要将這封信給攔下來的。
    蕭渡玄明令禁止,言說決計不可令皇後知曉此事。
    但那侍從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傳到了沈希的跟前,那年輕的侍從吓得滿身冷汗,略帶稚氣的臉上盡是惶恐。
    常鶴的眼底帶着血氣。
    可沈希卻先看向了他,她低聲說道:“多久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常鶴也知道瞞不過她,他紫衣輕動,連忙走到沈希的跟前,說道:“沒有多久,娘娘。”
    “前日才剛剛傳來的消息,”他輕聲說道,“陛下是不想讓您擔憂,才瞞了下來。”
    前方動亂,會導致後方也生出變故。
    在這種關頭,無論前線還是宮中都不能出任何問題。
    沈希的脾氣快要壓不住,她将文書甩到了常鶴的身上:“你幫他瞞着我?如今我是你的主子,還是他是你的主子?”
    這話太尖銳了。
    她身姿窈窕,即便懷着身孕,也看着不過像個大些的孩子罷了。
    宮裏的人都是看着沈希長大的,因此面對她時總懷着一種對孩子的柔情。
    蕭渡玄言說不欲令沈希知曉,衆人也都遵從了,她身子本就差,現在又有了孩子,是經不得太多情緒起伏的。
    但這句話就像是一道驚雷,落入了常鶴的耳中。
    蕭渡玄那份遺诏的意思很明确,看似是為儲君做安排,實際上就是将沈希當作了權力的繼承者。
    假使他出現任何問題,這皇權和龐大到可怖的家業,都該是交由沈希來打理的。
    她是皇後,也是儲君。
    當初那個會偷偷抹眼淚的小姑娘,早就長大了,她也能夠獨當一面了。
    常鶴低頭跪在地上,說道:“您是。”
    沈希眼眶微微泛紅,但她收斂情緒得很快,将那些文書看完後就立刻傳召了太醫院的人,令其輕騎趕往邊鎮。
    蕭渡玄害怕她會發病,特意将江院正留在了京中。
    但沈希卻還是令江院正趕了過去。
    蕭渡玄年少時多病,是當時尚被稱作江神醫的江院正,讓他徹底地康健起來。
    江院正是最了解皇帝病症的人,也是當之無愧的舉世第一名醫。
    但與常鶴的預感一樣,沈希也漸漸感知到這樁事并非偶然,是有人想要借機亂她心神,兩人交換了一下視線,眼底都帶着些戾氣。
    今年的冬至在十一月十六,那日清晨,天空是一片清冷。
    不過欽天監言說初雪快要到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落下。
    沈希半阖着眼眸,撐着手肘看文書,蕭渡玄的傷還沒有好起來,她那日寫信将他給大罵了一頓,他也好言好語地給她回信。
    他還能提筆寫字,應該就沒有太大的問題。
    但想到蕭渡玄之前拿寫過的信來騙她,沈希還是很生氣。
    兩人的字跡很像,沈希的字是蕭渡玄一手教出來的,所以她能清楚地認出,這信是不是他親筆所寫。
    車駕平穩地向前進發。
    沈希放下文書,輕輕地阖上了眼眸,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到南郊了。
    今日祭天過後,她就不會再出宮了,肚子裏的小孩子越長越大了,等到年關的時候,她走路估計都會有些吃力。
    不過這些天自己睡,沈希終于破了一樁舊案。
    之前跟蕭渡玄一起睡的時候,她蘇醒時懷裏抱的軟枕總會跑到角落。
    沈希有些困惑,她的睡相也沒有很差,近來她才知道,每回都是蕭渡玄将她懷裏的軟枕給抽走的。
    她都不知道要怎麽說他了。
    沈希在車駕下小睡了片刻,到達南郊後就要準備走儀禮的流程。
    皇帝是天子,所以冬至祭天是一年到頭最隆重的祭祀。
    甫一走下車駕,侍從就緊忙扶住了沈希,父親沈慶臣也是緊緊地跟在她的身邊,他的眉心微皺,似是恨不得親自來扶住沈希。
    有孕後她難得出宮一回,讓衆人也頗為緊張。
    沈希倒是不覺得有什麽了。
    昨夜還很緊張,可真正出來後,心神卻漸漸放松下來了。
    類似的事她自己雖然沒有做過,但跟在蕭渡玄身邊時,不知道看過了多少回。
    沈希深吸了一口氣,身上的禮服已經熏過香,微冷的氣息還是湧入了肺腑裏,讓她坐車坐得昏脹的腦海都沉靜起來。
    她擡起眼眸,在陣陣雅樂聲中向着圜丘走去。
    祭禮繁雜,但一項項進行下去後,衆人也都紛紛松了一口氣。
    可比起祭禮,更令人憂心的是潛藏在暗處的潮水。
    古往今來的政變,大多都是發生在皇帝離宮的時候,尤其是郊祭,很容易被人鑽到空子。
    當孤身站到高臺之上的時候,沈希的掌心也不免泛起了冷汗。
    此刻她站在萬人之上,可身畔亦是無一人護佑。
    高處不勝寒。
    凜冽的冷風掠過沈希的身軀,繁重的禮服亦被吹得獵獵作響,她仰頭看向天穹,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倘若這世上真的有神明。
    沈希希望他們能護佑一下蕭渡玄。
    她的願望很簡單,她還是希望他能身體康健、長命百歲,然後——和她一起。
    日光照在沈希的身上,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熠熠生輝。
    圜丘之上的年輕皇後,再無郁氣,滿身都是燦陽般的氣度。
    從祭臺上下來的時候,儀禮就已經完成了大半。
    沈希的臉色被風吹得蒼白,但雙眼卻更加明亮了,眸光流轉,顧盼生輝。
    雅樂是悅耳的,連席卷而來的冷風都不再寒涼。
    沈希披着光走下來,那個瞬間沈慶臣很想接住她,片刻後才想到她已經是皇後了,不是當初那個還沒有他膝頭高的小女孩。
    她早已能夠面對紛擾,無須再依附于誰。
    事情就這樣進行下來了,沈希的心髒怦怦直跳,但她還不敢就這樣完全放松下來。
    身邊的近衛很多,将她團團地護衛住,連懷着惡意的目光都被攔住。
    但再度坐上車駕的時候,沈希還是感知到了那道隐晦的視線。
    她已經等待多時,這一刻她不覺得恐懼,反倒有一種血在燃燒的奇妙感觸。
    沈希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就将父親沈慶臣和宰相李韶召了過來,但變故直到黃昏時才最終發生。
    天色昏黑,欲有雪落。
    連層疊的重雲都是黑壓壓的,昭示的是一場混亂的驚變。
    沈希坐在車駕裏,終于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道充斥惡意的視線,禁林的深處,雅雀無聲,連霞光都是晦暗的。
    當瞧見高踞馬上的陸恪時,她就知道這場劇變終是到來了。
    他身畔是無數黑衣的死士,不知被豢養了多少年,連沈希這些天緊密的多次排查都未能發覺。
    真是諷刺。
    當初陸恪指控沈慶臣謀反的一條罪證就是豢養死士。
    沒有想到真正豢養死士的是他自己。
    歷來外戚都是最有野心的一群人,更何況儲君還是個自幼就多病的人。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那個被所有人認為年壽難永的太子,最終登上帝位,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如今想來,許多事突然變得分外清晰。
    陸太後孤身在深宮裏,許多事都要依仗兄長,皇帝缺少子嗣,也會依仗外戚。
    兩代皇後都很受寵,卻都子嗣艱難,陸太後好不容易老來得子,蕭渡玄還自幼就帶着病。
    十七八以後,他的身子已經向好發展,卻又在二十歲那年差些病危。
    這些事真的都是偶然嗎?
    還有當初陸仙芝手裏的那份藥,她一個閨閣中的女郎,縱然再嚣張跋扈,恐怕也是很難得到那樣猛烈的藥。
    那是要徹底毀掉另一個女孩的勁頭。
    沈希的呼吸很輕,腦海中的思緒卻又清晰到近乎瘋狂。
    但陸恪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先帝是有所防備的,他不允陸太後親養太子,而且早早就開了東宮,還将權柄交到了他的手裏。
    他更沒有想到,沈希的橫空出世。
    她成為了蕭渡玄活下去的錨點,她擋下了陸仙芝的那杯藥,她填補了蕭渡玄離京後的權力真空。
    真是可惜陸恪這些年的謀劃了。
    陸恪的聲音很冷厲:“皇後篡權,意圖謀逆,吾等奉太後懿旨,誅殺無赦。”
    他連詞都沒有編好。
    沈希作為皇後,作為未來儲君的母親,哪裏須要篡權?更何況,如今這滔天的皇權,本來就在她的掌中。
    隔着些距離,但沈希還是看清了陸恪那雙陰鸷的眼。
    時至今日,她也算是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讨厭她了。
    這跟她做了什麽事都沒有關系,沈希礙到了陸恪的事,阻遏住他向着那最高權力的進發。
    所以他會恨她,不惜用各種言辭來指斥她、打壓她。
    可事實上,陸恪不過就是因為無能而憤怒罷了,他那樣恨沈希,卻偏生什麽也做不了。
    沈希輕笑一聲,諷刺地說道:“本宮的攝政之權,是陛下親許,再說如今太後病重,哪裏來的懿旨?”
    她的言辭越來越冷。
    “本宮看陸相僞造太後懿旨,”沈希的眸光也是一片冰寒,“才是想要篡權謀逆吧。”
    她直接就給陸恪定了罪。
    陸恪陰狠,為了讓旁人放下心來,連做禮官的二兒子都沒有帶走。
    此刻他直接成了衆矢之的。
    陸二公子跟着沈希過來祭天,全然沒有想到父親會突然謀逆,他的臉色煞白,顫聲說道:“父親,您這是想要做什麽啊……”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禁軍的刀刃就已經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陸二公子不是陸恪留下來的人質,而是他為了謀求大業被放棄的人。
    陸恪阖了一下眼,才擡眼時神情只餘下了冷酷。
    “逆賊挾持吾兒,”他厲聲說道,“等肅清功成後,父親定為你報仇。”
    接着還未等禁軍做什麽,陸恪便令人一箭射殺了自己的兒子。
    混戰在那個瞬間便拉開了序幕。
    李緣覺得自己是古往今來做的最憋屈的宰相。
    先前被陸恪壓着也就罷了,誰讓他是皇帝的舅舅呢?
    如今沈慶臣和李韶更是直接踩在了李緣的頭上,明明都是宰相,他還比他們年長許多,論起治國理政也不輸他們。
    可連祭天的事他現在都沒法參與了。
    李緣有點後悔,誰知道這沈皇後是個這麽強勢的人呢?
    以前多溫柔矜持的小姑娘,掌權以後都快跟蕭渡玄差不多了,手段也真是夠狠的。
    這樣明裏暗裏地打壓他,跟訓犬似的。
    可沈希還那麽年輕,他又熬不過她,又不願意離開中樞,還能有什麽辦法?
    李緣懊喪地坐在清徽殿裏,以前跟着先帝的時候他也沒這麽憋屈啊,重臣全都去祭天了,就他在這裏留守。
    他想着想着,腦中忽然靈光一現。
    憶起舊時沈希曾想讓李四姑娘做越國公府的世子夫人。
    想起那個女兒,李緣又覺得要愁死了。
    一個好端端的女兒家,竟然那樣野蠻,還滿腦子都是男色,直言不嫁醜人,叫他在這權貴圈子裏都快沒法混了。
    李緣又遺憾地想,要是當初沒有挑三揀四,早些結親就好了。
    現在沈家水漲船高了,也不知道還看得上他們家嗎?
    李緣越想越覺得心裏難受。
    他這樣好的出身,當年科考時那樣好的成績,又早早地拜相,如今卻混成了這樣,真是世事難料。
    當初剛剛入仕的時候,連高祖都誇他文采飛揚,将來比能寫得佳诏。
    正當李緣傷春悲秋,快将玉佩的穗子給捋斷的時候,一名紫衣宦官匆匆過來,高聲說道:“李大人,快來草诏,陸相謀逆了!”
    李緣瞠目結舌,他站在高處,差點從臺階上跌下去。
    他顫聲說道:“你、你說誰謀逆了?”
    “還能有誰?”那宦官急忙說道,“自然是陸恪陸宰相。”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李緣一眼,難不成李相也人到老年,失了心智了?
    但接着他有幸看到了這世上最怪異的一幕。
    李緣高興地大笑出聲,像個頑劣小孩似的跳了起來:“快快快!給我紙筆,現在就寫!”
    從暮色昏沉到月影西斜。
    禁林被鮮血所洗,連河水都成了猩紅色,在暗夜裏肖似地府裏的景致。
    诏書下達後,禁軍迅速地趕來,徹底絞殺陸恪的黨羽只是時間問題,但麻煩的是,驸馬陳青識挾持了樂平公主。
    沈希終于想起百密之外的那一疏是什麽。
    她已經多日沒有見過樂平公主。
    當初樂平公主為了解救陳青識,将沈希送到蕭渡玄跟前後,沈希就再也沒有想過拾起這段友誼。
    她嘲諷地想到,樂平公主應該也不須要這段友誼。
    畢竟只要有驸馬在,樂平公主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至于旁人,都算不得什麽。
    可眼下樂平公主被挾持,所昭示的是皇室權威的受辱。
    樂平公主再怎麽說也是蕭渡玄的親妹妹。
    “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到底付出了多少?”她已經哭花了臉,顫抖地被陳青識用刀匕抵着。
    陳青識的眼底一絲情誼也沒有。
    他冷聲說道:“娘娘,臣用公主這條命來換陸大人的命,應該是值得的吧?”
    “您應該也不希望,陛下回京的時候,得知公主的喪聞吧,”陳青識神色狠戾,“為了權勢,而放任公主身死,娘娘不會這樣做,對吧?”
    沉下來的并非是威勢上的壓力,而是道德的重量。
    陳青識很明白,如今做決策的就是沈希,而不是她身側的李韶或者沈慶臣。
    同理,倘若樂平公主真的出事,那些罵名也只會落到沈希的身上。
    才剛剛開始掌權,應該沒有人想有這樣大的道德瑕疵。
    再說,沈希又不是朝臣,她是皇後,她能去賭蕭渡玄的心思嗎?
    樂平公主可是蕭渡玄的血親。
    陳青識想得周全,但他不知道蕭渡玄曾為了沈希對陸太後生出殺念,更不知道蕭渡玄對樂平公主的親緣有多淡漠。
    沈希卻是知道的。
    別說是殺了樂平公主,就是直接殺了陸太後,蕭渡玄也不會多說什麽。
    可沈希做不得這樣的冷血事。
    陸恪的黨人現在做的只是困獸之鬥,不須要用樂平公主的命來了結。
    她得是多無能,才會用一個無辜的人來成全自己的事。
    可聽到陳青識的話後,樂平公主卻極崩潰,她凄厲地說道:“殺了我吧,小希!殺了我吧!”
    她臉上都是淚水,和脖頸間的血水混在一起,有些陰翳的恐怖。
    在冰冷的月色之下,更顯冷凄。
    雪也是在那個時候落下來的,紛紛揚揚的薄雪輕輕地往下落,像是飛絮般飄舞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冰冷的利/箭刺穿了陳青識的咽喉,他的頭顱被直穿如石的利/箭給射斷,骨碌骨碌地滾落到雪地上。
    樂平公主完全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尖叫着從馬上墜下。
    好在周圍的侍從反應及時,立刻就将她救了下來。
    沈希低喘着氣,見到樂平公主安然無恙才回頭去看射箭的人是誰。
    沈宣将弓背在身上,利落地從馬上跳下,單膝跪在沈希的跟前:“參見皇後娘娘,臣救駕來遲。”
    她的眼眶驀地紅了。
    沈宣沒有騙她,他的射箭技藝是真的很好。
    祭天後的整整一夜,都是在混亂中度過的,唯有宰相李緣一直都是狂喜的。
    這是沈希第一次在混亂過後自己收拾殘局。
    以前哪怕有再亂的事,蕭渡玄也都會為她處理好。
    偶爾沈希也會惹出禍事,無論是意外打翻桌案上的水,還是不小心得罪了很有勢力的權貴,他總能幫她妥帖收尾。
    她第一次獨立解決問題,第一次自己進行收尾。
    沈希依照蕭渡玄教予她的方法,先将人全都羁押,一面安排醫官救治,一面安排刑臣審訊,并将所有的口供全都記錄在冊。
    不隐瞞具體的事宜,直接下诏書。
    而對個中的細節,仔細地進行第二輪的審查,保證萬無一失。
    等到事情勉強地做好收尾時,天色已經大亮,外間的薄雪也變成了暴雪。
    沈慶臣撫了撫沈希的後背,輕聲說道:“先睡一會兒吧,還有父親在呢。”
    她打了個哈欠,到底是沒有抵住他的催促,昏昏地睡了片刻。
    但還沒有到正午,沈希又醒了過來。
    這一切都還須要她來做定奪,還是等處理完再做休歇吧。
    一整日又這樣過去。
    前所未有的紛雜事務鋪天蓋地的湧來,到入夜的時候,沈希才終于能喘口氣。
    她捧着手爐,将狐裘裹得更緊一些,也不知道蕭渡玄的傷處好了沒有,他今次的信來得好晚。
    沈希正想問侍從怎麽回事,侍從便興高采烈地推門而入,高聲說道:“娘娘!陛下大勝了!不日就将凱旋!”
    她站起身,眼眸一點點地變紅。
    沈希哭着說道:“好,好。”
    陸恪謀逆的陰影剛剛落下,前線大捷的喜訊便迅速傳來,加之年關将至,整個京城都處在強烈的歡欣與雀躍中。
    宰相李緣的家中更是宴客足足五日。
    沈希聽聞消息的時候,都忍不住想笑,她向着父親說道:“您看,我讓李相留守宮城的決定不錯吧?”
    沈慶臣也有些無奈,溫聲說道:“相當不錯,小希。”
    “就是他這幾天每天都要來尋我,”他略顯風流的眉眼彎起,“一直說想要結親。”
    沈希柔聲說道:“這種事情,還是讓阿宣自己來想吧。”
    她站起身,眉眼清湛。
    沈希眺望遠方,輕聲說道:“旁人怎麽決定得了他的幸福呢?”
    下過雪後,天更加湛藍了,分明在冬日,卻沒有慣常的灰敗和陰郁。
    她的話音剛落,沈宣便小步快走地沖過來了,他高興地說道:“阿姐,你之前一直想看的那種月光花,我養出來了!”
    蕭渡玄給沈希送了一整座宮殿的花。
    現在除了匠人外,每天最認真照看的就是沈宣。
    沈希也很驚喜,彎起眉眼說道:“真的嗎?我現在就要去看看。”
    “走走走,”沈宣扶住沈希,“我現在就帶你去看。”
    兩人一邊說着走遠,容色截然不同的雙生子,笑顏卻是一模一樣的,沈慶臣和馮氏一道望着,也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溫暖的宮室裏,新花的氣息分外沁人心脾。
    沈希揚起笑臉,眸底的光也輕輕地搖晃着,說道:“真的好漂亮,還這樣香。”
    “那可不是嗎?”沈宣驕傲地說道,“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養出來的。”
    沈希的眸光閃爍,她的聲音微啞:“謝謝你,阿宣,謝謝你給我養了這麽多的話,也謝謝你把我的願望一直好好地記在心頭。”
    沈宣神情微怔,說道:“你——你想起來了,阿姐?”
    “嗯。”沈希擡眸說道,“我都記得呢。”
    之前難過的時候,總覺得人生是一片黑暗的,無論是幼時的孤單無助,還是後來的絕望掙紮。
    可如今想來,她的生命其實也不只有那些。
    這世上其實一直都有人在愛她,在小心地惦念着她,在她不知情的時候為她百般付出。
    沈希是一個很幸運的小孩子。
    她或許經歷了很多的坎坷,可到最後她還是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連曾經的舊傷疤都被人小心地撫平,不再作痛。
    從那座滿是花朵的宮殿離開後,沈希又帶着沈宣去看了看陸太後和樂平公主。
    原來陸太後上回不是裝瘋,她的記憶是真的有些失常了。
    不過也正是因此,陸恪沒有找上她。
    樂平公主的狀态比陸太後要好很多,但大喜大悲後,她的心緒也很是經歷了一番波折。
    當初陸太後百般勸阻,也沒能令樂平公主放下陳青識。
    現在他死了,但她的心卻在被他劫持的那一刻就死了。
    兩人間的事是一團亂麻,外人無從插手,沈希也沒有要管的意思,可樂平公主還是深深地向她拜了一拜,她顫聲說道:“娘娘,多謝您當時不殺之恩。”
    沈希将她扶起,輕聲說道:“那是我應該做的。”
    如今頭頂再沒有任何陰影,樂平公主想要走什麽樣的路都是可以的。
    但這些和沈希就無關了。
    她現在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蕭渡玄能不能在他的生辰前回來。
    皇帝的千秋節,舉國可都要放假呢。
    他要是回不來,怎麽放假?
    轉眼就到了十二月,諸事都平定下來,沈希的肚子也開始顯懷了,想到腹中有一個新的生命,她就覺得有些奇異。
    與此同時,蕭渡玄的信箋也開始像雪花一樣飛過來。
    他有時候一天就能寫上好幾封。
    沈希回都回不及。
    她從來不知道,蕭渡玄是一個話這樣多的人,但他快要回來,她心裏也是高興的。
    等到他言說還有三日就能歸京的時候,沈希也忍不住常常露出笑顏。
    皇後年少,又容色姝美,露出笑靥的時候更是極引人矚目。
    有年輕的士子第一次觐見的時候,生生看呆了眼,然後被長輩一通教訓,面紅耳赤地收了視線,從此連頭都不敢擡。
    臨到蕭渡玄還有兩日歸京的時,天邊又開始落雪。
    午後天就開始是灰蒙蒙的,小雪撲簌簌地往下掉,打在窗棂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沈希靠在火爐邊,一邊看書,一邊吃乳酪。
    到晚間的時候雪越下越大,外間的風聲也開始呼嘯。
    沈希沐浴過後,就打算爬上床,然正當她打算吹燈的時候,殿外突然傳來了熱鬧的聲響。
    侍女形色匆忙,笑着來報:“娘娘,陛下回來了!”
    沈希連鞋襪都沒有穿,她光着腳下床,像小孩子般跑到殿門前。
    她眸光顫抖,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身風雪的蕭渡玄就将她給抱了個滿懷。
    他像過往無數次歸來東宮般一樣,聲音輕柔地說道:“我回來了,小希。”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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