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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9
    盡管希裏維亞的夏天并不過分炎熱, 但是一天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房間裏畫畫依然叫人難以忍受。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裏昂允許溫芙待在他的畫室裏。
    在畫室的學生眼裏,溫芙是個特別的存在。不僅僅是因為她是畫室裏唯一的女人, 更是因為她和裏昂之間奇特的師徒關系。
    有一次, 溫芙畫畫的時候,裏昂從她的身後經過,在她的畫板前站了一會兒, 然後對她說:“你這裏應該用紅色。”
    溫芙停下筆,盯着那塊區域看了一會兒之後回答道:“我覺得橙紅色更好。”
    附近的其他學生在聽到這句話後,詫異地停下了筆, 誰都知道,在這間畫室,裏昂決不允許有人質疑他的話, 他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暴君。果然裏昂聽到她的回答之後, 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道:“我想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應該能夠看得出來, 紅色用在這裏會使整幅畫的顏色更協調。”
    “好吧, 您說的對。”溫芙從善如流地說,“我會考慮您的建議的。”
    可是幾天後,人們發現那幅畫并沒有被修改過, 她最後還是堅持用了橙紅色。
    更讓人驚訝的是, 裏昂并沒有對此再提出任何異議。他只是在每一次經過她的畫架前瞥一眼那上面的畫, 随後發出一聲冷哼,像是表達着了他默不作聲的抗議。
    “溫芙小姐無疑才是他最看重的學生。”某一天,畫室裏的一個學生對助手雷諾先生抱怨說,“他總是對她格外包容, 如果我敢像她那樣做的話,他一定會讓我立即滾出畫室。”
    雷諾聽見這話之後, 笑了笑告訴他說:“相信我,五年前他對溫芙小姐比對任何人都要嚴厲。只是現在,他已經把她當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畫家了。”
    盡管從未出面,但是關于逼迫裏昂退出畫展這件事情,其中無疑有費文·格列德爾的身影。他很清楚裏昂急需一次機會重新回到公衆的視線,因此他相信裏昂會願意為了這次機會主動上門來找自己。
    可是在等了大半個月後,他并沒有等來裏昂怒氣沖沖地上門質問,等到的反而是溫芙代替他參加這次畫展的消息。
    于是某天下午,費文再一次光顧了裏昂的畫室,他找到溫芙開門見山地對她說:“山羊公社的人找過我,他們希望我能聯合市政廳取消你的參展資格。”
    溫芙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所以您同意了嗎?”
    “我可以讓你無法參加這次畫展,也可以保證讓你得到聖教堂壁畫負責人的工作。”費文趾高氣揚地對她說,“那取決于你。”
    溫芙覺得他故作姿态與自己談判的樣子很有趣,于是也配合地問道:“條件是什麽?”
    “離開希裏維亞,再也不要回來。”費文冷冰冰地說道。
    裏昂說的對,費文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依然認為裏昂不願意再見他是因為其他人分走了他的時間。
    “我會離開這兒的,但是要等畫展結束之後。”溫芙這樣回答道。
    費文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麽順利,他既得意于自己抓住了對方的軟肋,又為她輕易向名利屈服而感到鄙夷。
    “你會感謝我的。”費文說,“只要你信守承諾,我保證聖教堂的那份工作屬于你。”
    畫展臨近的時候,杜德傳來了第一次和談失敗的消息。
    在僵持了近半個月後,布萊克主教似乎終于确定了并沒有什麽所謂的援兵,澤爾文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利用這半個月的時間,澤爾文進城之後很快接手了杜德的城防,清點了城裏的物資和可以利用的人手之後,立即調整軍隊組織反攻。
    喬希裏依然躲在薔薇花園,聽說他病得很重。澤爾文還沒有機會見到他,因為柏莎堅決不肯讓他靠近花園一步。倒是已經搬出花園的黛莉在聽說澤爾文回到杜德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來見了他。
    十五歲的黛莉依然不愛說話,她那雙曾經天真無邪的眼睛在經歷過與親人的生離和父親的死別之後,已經帶上了一絲憂郁。聽說喬希裏為她找了一位溫柔體貼的丈夫,這次來見澤爾文,就是那個名叫科林的男人送她來的。
    兄妹倆一塊坐在花園的涼亭裏聊天,澤爾文注意到黛莉好幾次回頭去尋找丈夫的身影,直到确認他就在這附近才安心地回過頭繼續聽她的哥哥說話。
    “看來喬希裏為你找了一個好丈夫。”澤爾文忍不住微笑着說道。
    黛莉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暈,緊接着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轉而問道:“你呢?”
    澤爾文想起了在希裏維亞的那間公寓裏度過的時間,他離開那裏已經快要有三個月了。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這樣說道。
    ·
    第一次和談失敗之後,被愚弄的憤怒使得布萊克主教立刻下令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進攻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最危急的時刻,有一部分敵人幾乎已經沖進了城內。但是最後,在杜德士兵的頑強抵抗與澤爾文部下的兩面夾擊之下,這次進攻依然以失敗告終。
    戰争令兩邊都筋疲力盡,杜德人比想象中頑強得多。瑟爾特尼亞的士兵們離開家鄉太久,軍營裏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渴望回國的聲音。同時,因為那場半夜突襲的大火,使得營地裏的物資被燒毀了大半,如果沒有新的物資及時補充,那麽教廷的軍隊只能選擇空手而歸。
    布萊克主教感到有些急躁,這次勝利關乎他是否能夠順利當選下一任大主教,這使他不得不想盡辦法拿下這座城市。
    曠日持久的戰争,也同樣令所有遠在別國他鄉的杜德人感到揪心。
    溫芙把自己關在畫室裏,那枚澤爾文送給她的女王棋被擺放在畫架前的窗臺上。每當她精疲力盡的時候,總要擡頭看看那枚白色的棋子。她始終記得澤爾文告訴她的話,那是足以決定勝局的棋子,她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為杜德和他做些什麽。
    在鄉下生活的時候,溫芙覺得杜德離自己很遠;在港口賣啤酒的時候,她對杜德的一切感到厭煩;進入鳶尾公館學習的時候,她又認為自己不屬于杜德。但是有一天,當她來到了別處,她才意識到她的心從沒離開過那裏。
    畫展當天,上百幅畫在月亮廣場展出。
    大多數人選擇了宗教畫主題,其中最出色的無疑是山羊公社送來的那幾幅大型油畫。作為希裏維亞畫派的代表,山羊公社的成員們的确算得上是這裏最為優秀的一批畫家,尤其是布魯斯·希爾。
    他畫了一幅堕天使,或許是那天裏昂在太陽宮的那番話刺痛了他,這次他的畫作一改以往谄媚的風格,轉而選擇了描繪堕落天使這樣的主題。他畫筆下的堕天使不同于以往畫家筆下被批判的形象,天使的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失敗的不甘與倔強執着的反叛精神,相比他之前刻板的人物,這幅畫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
    布魯斯的畫作左邊原本是市政廳留給裏昂的位置,現在上面挂着一幅中等大小的木板畫。畫展第一天,山羊公社的人就來看過這幅畫了,他們試圖從那幅畫上找出一些與他們的畫相似的痕跡,不過很快他們就放棄了,因為那是一幅純粹的風景畫。
    畫家在畫布上畫了一座熱鬧繁華的港口,河水在陽光下泛起銀色的波紋,河面上是靠岸的貨輪,甲板上堆積着各種各樣的藝術品,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堆積如山的典籍,排列整齊的畫框……岸上是色彩鮮豔的房屋,高聳的鐘樓,廣場上飛翔的白鴿,一派繁榮的景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這座城市的原型,那是杜德的十字港。
    随着水流的方向,遠處是美麗的阿爾赫索山,山的更遠處出現了城市的一角,希裏維亞最具有代表性的太陽宮聳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宮殿高聳的穹頂折射着太陽金色的光芒。
    這幅畫的優秀之處是它層次分明的布局,以及畫面中叫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寧靜美好的港口清晨,叫所有去過或是沒去過杜德的人都對這座城市心向往之。
    它的确與衆不同,當人們走過六百多米的長廊走到這裏的時候,突然間看見一幅風景畫,确實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何況這幅畫又是如此出色,幾乎叫人嘆為觀止。而在畫板的角落,上面寫着一個女人的名字——來自杜德的溫芙,于希裏維亞。
    可是從畫展舉辦的第一天起,這幅畫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議。
    喜歡這幅畫的人認為這幅畫的技巧無可挑剔,在風景畫并不受到重視的當下,一幅出色的風景畫,能夠引起人們新的審美感受;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幅畫非常無聊,只不過将獻媚的對象從教廷換成了伯德三世。
    相比于千篇一律的贊美,這種争議使這幅畫的風頭甚至一度壓過了一旁布魯斯的堕天使。
    “可它沒有名字。”有人注意到了這一點。
    對此,溫芙這樣回答道:“它的确還沒有起好名字,因為我還沒有完成它。”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負責這次畫展的羅傑先生嚴肅地警告她,“這是國王的畫展,如果這幅畫沒有完成,它就不該出現在這次的畫展上。”
    “別擔心,等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會完成它的。”溫芙說,“它不差多少了。”
    希裏維亞這兩天都在下雨,這種潮濕的天氣确實不太容易上色。
    三天後,太陽終于吝啬地從雲朵後探出了頭。晴朗的天氣,吸引了更多的游客來到廣場參觀這次的畫展。
    溫芙也來了,經過中心法庭的壁畫風波與這次國王的畫展之後,她走在希裏維亞的大街上,已經能夠被不少人認出來。她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一樣多,許多人都聽說了她要在天晴時補完這幅畫,但是人們注意到她來的時候并沒有帶任何顏料或是畫筆。
    “你準備怎麽做呢?”注意到她的到來後,羅傑先生朝她走了過來。
    “您能讓人先把它搬下來嗎?”溫芙問,“它挂得太高了,我不希望弄髒了走廊的牆壁。”
    這個要求聽起來倒是很合理。于是羅傑先生讓人把這幅畫搬到了廣場中心。那兒有一尊和平女神的雕像,高度正好可以用來充當畫架。
    當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廣場四周的人們都朝這裏聚攏過來,許多人都想看看她準備在這幅畫上再添上一點什麽。
    人們圍在那幅畫周圍,竊竊私語。
    溫芙站在人群中央,她找了一個叼着煙鬥的男人,禮貌地詢問道:“您身上有火柴嗎?”
    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火柴盒遞給她。
    有人起哄着問了一句:“你準備燒掉它嗎?”
    聽見他的話,許多人都笑了起來,沒人把他的話當真。但溫芙從盒子裏抽出一根火柴劃出一團火苗,随後靠近木板點燃了畫板上的一朵雲。
    很快那朵雲燃燒了起來,它不應該燒得這麽快的,人們驚呆了。很快火焰如同流星,順着畫家落在畫板上的筆觸迅速往下蔓延,眨眼間港口的輪船被大火吞沒了,還有鐘樓、教堂、五顏六色的樓房……整幅畫似乎頃刻間就要陷入被大火燒毀的境地,人群發出驚呼,他們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場景。
    但圍觀的人中也有不少畫家,很快就有人意識到,畫板上用了某種調制過的顏料。當上層被點着的顏料掉落之後,失去燃燒點的火苗就會随之熄滅。等畫板上的火焰消失之後,這幅畫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原本清澈的藍天染上了肮髒的顏色,繁榮的港口變得凋零,所有的建築被火苗熏得黑漆漆一片。如同上帝降下一場天火,在頃刻間毀滅了一座城市。而山的另一邊,那座遙遠的城市在畫板上盡管并沒有受到火焰的侵襲,卻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波及。
    人們還記得這幅畫先前的樣子,現在已經被燒過的那一半和完好無損的另一半對比着出現在眼前,這種震撼,讓在場的所有人保持了沉默。
    溫芙吹滅了手裏的火柴,轉過身對羅傑先生說道:“我的畫完成了,我叫它《虛妄之火》。”
    上帝命令天使毀滅罪惡之城索多瑪,天上降下火球,火焰将整座城市吞噬殆盡。現在上帝口中的“索多瑪”已經被毀滅了,這場天火或許很快就要降落在另一座城市“蛾摩拉”。
    人們通常稱這個故事為天使滅城,可現在,她卻将這幅畫取名為《虛妄之火》。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指代什麽。她用這種方式向教廷提出了抗議,她反對這場大火的正确性,指責教廷正在毀滅一座城市的文明。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這幅畫必将為她招致教廷的報複,因此當她點燃那根火柴的時候,畫面中唯一在這場火裏被燒毀的人物,是畫家寫在角落裏的名字:來自杜德的溫芙,于希裏維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