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我不为妻 > 第76章
    是谭清让的?声音。

    尽管许久未见,沈兰宜还是很快把这道声线,和他那张讨厌的面孔对上了号。

    她当?然知道谭清让还在京城,也想到了这一次有可能会再见到他,却?没料到,这一面来?得这么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谭清让不曾于?鸿胪寺为官。皇帝派来迎她们入城的?,该是鸿胪寺的使节才对,怎么会有他?

    神思流转不过一刹,沈兰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灵韫微微颔首,示意她无妨。

    灵韫的?记性很不错,弭山围猎时她还小,过了这么久,竟还能一眼认出来?。

    见沈兰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响到的?样?子,她放下心来?,昂首缓步朝前走?去。

    沈兰宜缀在她身后,步履稳健,发间的?珠钗映衬着冬日的?雪光,明亮夺目。

    四下空旷,闲杂人等自然早被屏退,贯穿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边,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员垂手而立。

    为首的?,正是谭清让。

    “鸿胪寺卿病休在家,陛下特命下官前来?迎……”

    这样?的?场面话,在场的?哪一位说来?恐怕都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为何,谭清让话说一半,竟然顿住了。

    一旁的?副使见状,悄悄伸手去拽他的?袍袖。

    沈兰宜察觉了这可?疑的?停顿,她不闪不避,迎着所?有灼热的?目光,自然地抬起头来?。

    目光中的?一道,当?然来?自谭清让。

    时过境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瞧着比先前气派更盛。

    不过不知是耽于?酒色,还是应酬伤身,眼下的?乌青、颊边些微的?凹陷,配上他此刻近乎阴鸷的?眼神,实在是少?了些他年轻时的?气质。

    就像掉到煤灰里滚了一圈的?玉,再好的?玉色,也被污浊的?尘灰污损了。

    沈兰宜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重逢吧。

    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场面,谭清让眼中的?惊愕很快闪过,阴鸷的?底色上,立马浮现出另一种近乎于?志在必得的?神采。

    “……下官前来?,迎永宁王府、灵韫郡主进京。”

    说话的?时候,谭清让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兰宜的?身上。

    她低着头时,只有恭谨,全无怯懦。若说之前逼迫他签下和离书?时的?沈兰宜,还能瞧出几分旧日的?影子,等眼下她抬起头来?,直视所?有人的?目光时,便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灵韫敏锐地察觉到这股令人不适的?注视,她侧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沈兰宜的?身前。

    这样?的?目光落在郡主身上,那便是冒犯了,遑论现在两边本就关系微妙。

    谭清让偏开?了眼神,既而温声道:“来?者即客,鸿胪寺的?客馆已经拾掇好了,还请郡主下榻。”

    完全找不出错漏的?一句话。

    灵韫淡淡开?口,道:“本郡主现下已经入京,北境诚意已显,按照仪制,该与郡主随行的?其他几位女?官,还有永宁王府的?年礼,也是时候该放进来?了。”

    谭清让拱了拱手,道:“那是自然。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天?下如今叛乱四起,京城总要小心提防些,与郡主随行的?女?官,暂时都不能出鸿胪寺。”

    这是早预料到的?事情。灵韫没有多说什么,而后便随他们一起去往客馆。

    风平浪静得好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亲,如若忽视掉鸿胪寺周围几近戒严的?氛围、还有个个都配着长剑的?禁卫的?话。

    在客馆落下脚后,灵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同沈兰宜道:“没有发难。”

    无论如何,节外生枝总是不好的?。沈兰宜收回?了因谭清让出现而升起的?隐忧,道:“此时发难,于?他们而言没有好处。随行的?其他人估计进京也还要起码半个时辰,郡主稍坐片刻,我去察看周遭的?情况。”

    灵韫点头。

    沈兰宜有些介意方才谭清让说的?话,打算找客馆里的?人问问清楚。

    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没有什么病休。”沈兰宜同灵韫道:“我问过了,前任鸿胪寺卿,前日里刚被罢官抄家。”

    不是什么秘辛,是以禁卫告诉了她。

    灵韫不由问道:“原因呢?”

    “因为他与方家曾有交往。”沈兰宜叹口气,道:“大概是方典仪的?那篇檄文激怒了皇帝,让京中又开?始了一轮大清扫。”

    灵韫觉得不妥,皱着眉道:“京郊道中那么多流民,城内也一片萧条,这个时候,他们的?心神居然还用在铲除异己上。”

    沈兰宜便道:“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一,皇帝还没……”

    她没说出那个字,只用口型比了个“死”。

    只有老?皇帝会对?故太?子一事耿耿于?怀到这种程度,他那几个儿孙不至于?。

    灵韫若有所?思,补充道:“只能说明,前日还没。”

    沈兰宜点头,继续道:“二则,我们……更有机会。”

    彼竭我盈,时势就像浪潮,不是一桨头就能打下去的?。

    当?年对?方家的?处置本久太?过绝情,也许当?时很多人囿于?皇权威慑不敢妄言,可?是时移势易,在这皇权岌岌可?危、人心浮动的?时候……还变本加厉了,怕是要寒了不少?士子文人的?心了。

    灵韫听懂了沈兰宜在说什么,感叹:“不知还要多久,我才能像沈姐姐一般从容。”

    沈兰宜笑笑,道:“从容只是因为,没什么好怕的?。”

    女?扮男装埋下的?隐患,裴疏玉从养下灵韫起就已经在做准备,安排王府女?官进入北境各司署便是重要一环。

    做女?官旁的?不论,识文断字是肯定要的?。然而书?贵纸墨也贵,普通人家的?儿郎很多都是睁眼的?瞎子。故而这些女?官,大多来?自北地的?一些没落世家。

    再没落、再不重视女?儿的?教养,也不至于?让她们目不识丁。

    这天?下由官治却?也由吏治,各司署的?实权被一点点收归、渗透,裴疏玉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让这些没落世家吃到了女?儿家带来?的?好处,同时还让世家与世家打擂,可?谓一石二鸟。

    今生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所?以这一次,裴疏玉甚至懒得去深究,到底是谁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即使那个人揭穿这一真相,也不会酿成如前世那般墙倒众人推的?后果。

    小半个时辰后,另外几驾马车也缓缓驶入鸿胪寺中。

    灵韫与沈兰宜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没再多言。

    ——

    上殿觐见的?时间,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五日后实在太?过遥远,然而沈兰宜与客馆的?文官交流,无果。

    “不是我们怠慢尊客。”文官为难道:“只是这小朝的?吉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下官这也只是通传……”

    沈兰宜回?来?后,灵韫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附近没有人盯梢时发出的?呼吸声后,才道:“我越发觉得不对?了,他们这是在故意拖延。”

    “那礼官说,五日后已经是最近的?吉日。”沈兰宜道:“我亦觉得不对?,相比我们,他们……应当?更拖不起才是。”

    拖有什么意义呢?

    想拖到北境军粮草耗尽?不可?能的?,一路胜仗打下来?,北境军不说没有折损,但?消耗亦不算大。

    相反的?是,京城几面的?粮道,不是被战乱和起义军阻截,就是被北境暗兵截断。这种情况要供养十万守备,和所?谓支援而来?的?十万西南边军,粮草一定会更早耗尽才对?。

    灵韫不无焦急地道:“真见鬼,那他们等什么呢?拖到我们把所?谓援军底细查

    清楚,他们更没胜算才对?。”

    沈兰宜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日后上殿,我们便能知道他们这到底是不是拖字诀了。”

    ——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上首的?帝座前垂着纱幔,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两旁垂手立着几个内侍,再往下,便是几位亲王与皇长孙,还有几位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

    所?谓的?吉日,便是今朝。

    这五日间,不知有多少?的?眼睛盯在两方之间,又夹杂有多少?暗潮汹涌。

    沈兰宜静跟在灵韫的?身后,一步、一步,目不斜视。

    这里是内朝殿堂,入阁朝奏、议事,于?臣子而言都是荣耀。即使是小朝,女?子上殿在本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当?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沈兰宜垂下眼眸,应和着宦官的?唱奏,保持着和灵韫一致的?姿态,行了无可?指摘的?规整大礼。

    起身后,沈兰宜眉目不动,不动神色地将殿前之人看了个分明。

    皇帝端坐高位,脸上是纱幔也无法全然掩饰的?病容,一旁伴驾的?高挑女?子瞧着不像嫔妃,只和内侍站在一处。

    在沈兰宜起身的?瞬间,女?子往一旁侧了侧,叫人更看不清她的?面容。

    再往下的?朝臣,沈兰宜认识的?不多,除却?今日暂代鸿胪寺卿引她们入宫的?谭清让,剩下的?,只认得其中那位姓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前世,在肃王已经彻底掌握大局之后,沈兰宜在谭府见过这位宋大人与谭清让清谈,这才知道,这把旁人眼中刚正不阿、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刀,其实早就倒向了旁人。

    而后,灵韫依照礼数,向上首的?皇帝表明觐见之意。

    皇帝老?迈的?声音响起。果然,他没有直接应是或者否,也没有对?女?子承袭王爵是否合制表态,而是闲闲抒发起了无关紧要的?关怀。

    与灵韫几问几答后,皇帝的?目光竟还往下落了落。

    “朕记得你,当?年……太?后寿宴,”他微眯着眼,看向沈兰宜:“小郡主噎了东西在喉咙里,是你救了她。倒是缘分。”

    皇帝这么一点,在场的?人,不少?都想起来?了。

    倒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她的?身份。

    微妙的?目光落在了谭清让身上,他神色未有波澜,袖底的?指掌却?是紧攥成拳,几乎要捏出响声来?。

    沈兰宜眉梢微动,恭谨应答,并未抬头:“陛下日理万机,还记得早年琐事,足见对?永宁王府、对?小辈的?关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咳痰的?声音,然而他却?拒绝了内侍的?侍奉和端来?的?茶水,直到呼吸间的?怪响勉强平复,他才继续道:“当?日便知,你们是胆子大的?。”

    “否则……”他发出类似“咯”的?一声笑:“怎敢孤身前来?,不怕有人对?你们下手?”

    一时间,满堂皆静。

    话锋急转,灵韫怔了一瞬,好在沈兰宜适时替她开?口:“陛下乃是天?子,天?子庇佑,哪有人敢行小人行径?况且永宁王未有不臣之心,怎会担心惹得贤君忌惮?”

    所?有人都在说荒唐的?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侧的?谭清让忽然发问:“哦?也就是说,你们还是这天?子脚下的?臣民,要受律法约束了?”

    沈兰宜直觉他话里有话,然而这话却?不得不应:“这是自然,谭大人说笑。”

    她的?话音未落,上首的?老?皇帝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猛烈的?咳嗽,来?势汹汹,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去,一旁的?内侍喂他吃下一粒药丸后,他剧烈的?咳嗽才将将停止。

    病龙的?孱病之态,依旧无人敢直视,只是垂下的?这些目光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那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见此情态,沈兰宜只觉不妙。

    果然,皇帝力有不逮,今日觐见草草结束,宦官宣读了皇帝先前预备的?旨意,言道年关在即,又兼天?象不利,宫中祭祀繁多,永宁王府册立世子一事,等初三之后再行觐见。

    沈兰宜的?眉心兀地一跳。

    年初三,算一算,是十一日后了。

    莫不成……真的?是拖字诀?

    然而作为两边彼此制衡的?棋子,今日事已至此,皇帝人都下去了,她们也没再有转圜的?余地。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与灵韫缓步出殿。

    年景再是不好,这堂皇的?宫里头也依旧是一派富贵景象,唯独在往来?的?底层宫人脸上露了端倪,悄悄显现出一点菜色。

    待在京中一日,局势不明一日,心里惴惴不安的?感受便越明显。

    灵韫的?眉头几乎锁成了死结。

    出宫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沈兰宜正欲和灵韫说出去再议,身后,忽然有人叫起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宜娘——久别重逢,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灵韫往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去看沈兰宜,见她没有回?头,便先上了车。

    男人的?声音还在没有分寸地靠近:“真是绝情啊。”

    没人理会,他却?幽幽地自顾自道:“在下对?当?时那份和离书?……尚还有些疑惑。宜娘,当?真不打算为我解惑吗?”

    沈兰宜动作一顿。

    她缓缓松开?车绥,偏头回?望。

    幽静的?宫径深处,谭清让伫立在枯树的?阴影下,目光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