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院。
    郎君提了一篮子城外新摘的艾草和杜鹃, 交予香君,要她挑几样送去夫人那。
    “杜鹃要选那将开未开的花苞,让母亲院里的银翘用上回我送的青瓷插瓶…还有, 近来天热,蚊蚋已生,吩咐厨房用这艾草磨成粉撒在各处, 母亲觉浅,要多撒上一些…”
    郎君娓娓吩咐。
    香君低着头什么都未说, 等郎君吩咐完, 便提了篮子要往外去, 旁边杏儿性子要活泼些, 没忍住道:“郎君何必?这艾叶您去市集里一文钱就能买上一大捆,何须您亲自去采?现下天气热了, 城外蚊蚋也多了, 您…”
    话还未完,谁知方才还温声和气的郎君脸上突然没笑了,那双人人见了都要酥麻上几分的狐狸眼盯着她,带了几分阴气。
    杏儿要说的话顿时憋在了喉咙口, 没忍住,甚至还打了个嗝。
    “这才乖。”郎君温柔地摸摸她脑袋, “杏儿啊,我这院子, 可万没有婢女做主子主的道理,你说, 对不对?”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杏儿下意识打了个寒碜,忙跪下去道:“是,郎君说得对, 婢子、婢子逾矩了。”
    “杏儿、杏儿再不敢了!”
    “成了。”郎君一挥手,道,“郎君我也而不是苛待婢女的,起来吧。”
    说着,他目光在庭院里扫了扫,直到看到那吐着舌头、在树下纳凉的矮墩儿狗,才招了招手,唤:“大王,过来。”
    那叫大王的矮墩儿狗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扑来。
    郎君将折扇递与杏儿,一把抱了矮墩儿狗,边抚着他皮毛,边抱着它走到庭院里唯一的一张黄花梨椅边。
    此时,一轮弯月斜挂枝头,有星星闪烁。
    郎君坐在椅上,边抚狗边赏月,待目光落到案上,才翕唇一笑,问:“秋桐院的人来过了?”
    “是。”
    杏儿道。
    “谁来的?”
    “是大娘子身边的红玉姐姐。”杏儿俯身,恭恭敬敬道。
    “啊,红玉啊…”郎君狐狸眼弯弯,“我知道了,是眉间门生了颗痣的那个,对不对?”
    杏儿道:“是。”
    “知道了。”
    郎君手一动,宽袖垂落,杏儿忙上前一步,要替他倒茶,不过——
    杏儿为难道:“茶凉了,婢子重新给郎君泡一壶去。”
    “无妨。”
    郎君取了她倒的那杯,眯眼看了会那白底绿缠枝纹杯,过了会道,“倒是邢窑白瓷。不过——”
    他顿了顿:“这茶具,还是二哥那边的好。”
    说着,便一饮而尽。
    凉茶入腹。
    他眼又弯了弯,似感觉不到难受,说:“再一杯。”
    杏儿忙又替他倒了一杯。
    楚郎又一饮而尽。
    待杏儿又要替他倒,郎君以手覆杯口,道:“不必。”一只手取了案上银箸,夹起那瓷碟里一块糕点端详,过了会似失去兴趣般,将其丢回盘里。
    杏儿奇怪:“郎君不吃?”
    “不吃。”郎君道。
    大王望着碟子“汪汪汪”叫,郎君拍拍它脑袋:“大王,你不能吃。”
    他笑:“上回吃了,不就拉肚子了。”
    说完,郎君面色立时阴下来,摆摆手。
    杏儿与院中其他伺候的人立时离去。
    不一会,庭院内只剩下一人一狗。
    不久,一着褐黄长衫、长随模样的中年男子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便朝郎君拱了拱手:“郎君。”
    “说说吧。”
    楚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风拂过他腮边一绺发丝,衬得那玉面修唇,平添了几分夺人的风情。
    中年男子却不敢多看,他是深知面前人生了如何诡谲的心思的。
    他低了头,将秋桐院近来的动静一一道来,待讲到姜瑶亲自提了食篮进了昭斓院、还在昭斓院里待了好一会,本来还闭目养神的郎君突然睁开眼睛。
    他眯着眼儿,过了会,道:“哦?”
    “竟是这般,果然,这角儿啊…”他轻轻抚摸大王的脑袋,“就是心大。”
    “瞧,这不又粉墨登场了?”
    中年男子只低头,不敢多言。
    楚郎手指一下一下梳理过大王的皮毛,仿佛在沉思,过了会似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摆摆手:“罢了,下去吧。”
    “那…”中年男子道,“之前的事,还要继续么,郎君?”
    “不必,等我吩咐。”楚郎笑,似想起有趣的事,“毕竟我的好哥哥,都特意警告过我了啊。”
    中年男子应了声“是”,躬身出去,全程没敢看这穿一身风清月白袍、却心比毒汁还黑的郎君。
    此时弯月遁入云后,夜空唯余一点儿星子。
    楚郎看着,忽似又对碟子里的东西感起兴趣来,拿着银箸夹了一块,重又吃起来。
    吃完,还道:“既二哥欢喜,我自然也当欢喜,大王,你说,是不是?”
    大王抬头,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
    梨落院。
    大郎君回到院中时,中庭亦摆了一碟子糕点,与白底绿瓷壶放在他常坐的位。
    奶霜似的点心沐在月色里,似清晨沐着露珠的栀子花。
    大郎君脚步顿了顿:“姜大娘子来过了?”
    “回郎君,姜大娘子未来,是…她身边的红玉姐姐送来的,说谢谢郎君之前送去的药。”婢女道。
    “知道了。”
    大郎君面无表情地道。
    他沉默地去房中卸了盔甲,换了身轻便的衣衫,而后,走到中庭。
    庭内,梨花已谢。
    唯有一树青碧的叶,在夜色里黢黑。
    大郎君坐在桌边,婢女送来高粱酒,又安静地退下。
    大郎君却未取那高粱酒,而是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冷去的碧螺春在这夏夜里,入喉有种清冽,微微的发苦。
    相比较而言,大郎君更喜欢味道更浓烈的东西。
    比如酒。
    不过今晚,大郎君并未喝酒,反倒一杯一杯地饮这清茶。
    茶饮半道,便提了壶端了碟,走到正房旁隔出的一个耳室,他推门进去。
    耳室内摆着一间门小小的供烫。
    堂内点着灯,一个小小的木牌供在那,上面的字不知是什么人以小刀刻的,歪歪扭扭如幼儿一般。
    落款“母亲”二字。
    大郎君盘腿坐在那小祠堂的唯一一间门蒲团上。
    将那茶和点心放面前,对着那木牌露出个笑。
    他道:“阿娘,这是府里新来的娘子做的,十分好吃。”
    “来吃些。”
    ……
    这时,姜瑶已睡得很沉。
    她似乎做了很久的梦。
    醒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梦里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有梵音在耳边响,她走在雪地里,足底与雪接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似有老太监在耳边说话,道:“圣人,您该回去了,外面天冷。”
    …
    圣人?
    一吓,她就醒了。
    醒来时发觉,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一枝杜鹃花在青花细颈瓶里舒展,一点儿露珠淌在花瓣,反着朝日的一点光。
    真是个好天。
    姜瑶伸了个懒腰,起身,半点没耽搁。
    今日可还要去跟武师傅习武呢。
    她有些兴奋。
    红玉和青雀不意她起来这般早,掀帘子进来:“娘子不再多睡会?”
    “不睡。”姜瑶道,“睡这么多天,我也该起了。”
    “再说,今日我还有事。”
    她笑眯眯地道,一双桃花眼弯弯,如蕴了春天。
    红玉和青雀面面相觑。
    她们怎么不知…娘子有什么事?
    不过主子们的事儿,原也不是婢子们能管的,于是,两人干脆什么都不问,只低着头伺候她梳洗,嘴里还念叨着昨日从府前经过的、往宰甫府里去的下聘队伍。
    “奴婢们都去看了,那一抬抬的,排老长了,据闻还有誉王世子亲去南山猎来的大雁呢…说来也不过是宰辅家的旁亲,做的还是侧妃,誉王府便这般给面子……”
    姜瑶听着,倒也没去纠正婢女们的想法。
    誉王府看的哪里是王家旁支的面子,分明是琅琊王氏。
    誉王…
    姜瑶想着未来,眼睫微垂,青雀未曾察觉她那一刻的心思,自妆奁里取了近来她很爱的金蕊丝红玉步摇,正比划看要将插哪儿,这时,门却被人从外“笃笃笃”敲响。
    “谁啊。”
    青雀放下簪子去开门。
    却见碧玺端了个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上放了一白底青花瓷碟,碟上是一颗颗紫玉似的葡萄,葡萄上还带着露珠。
    “大娘子安好,”碧玺盈盈朝里福了个礼,“郎君令我送葡萄来给娘子,说是谢谢娘子昨日的糕点。”
    青雀诧异:“这时节,就有葡萄了?”
    还不到六月呢。
    “是渝州那边贡来的,听闻那边今年雨水多,葡萄成熟得早。昨夜一大车被送去宫中,这不,一大早圣人便派人送来了,正好分给各院尝个鲜。”
    碧玺将托盘递给青雀,青雀哪儿碰过这样金贵的玩意,一时间门手足无措。
    “娘子…”
    她回头看向姜瑶。
    姜瑶这时正由红玉扶了,走到门槛边,看着廊下站着的碧玺,说了声谢,又道:“替我谢谢你家郎君。”
    碧玺只觉眼前一亮,这般小娘子,一身素白晨衣俏立檐下,纤纤弱质、盈盈似水,便她是郎君,也忍不住要多生出几分爱怜。
    她一笑,道:“娘子放心,婢子一定将话带到。”
    说着,她看向姜瑶,意有所指一般:“娘子,葡萄皮噎人,娘子吃的时候还需小心些。”
    之后,便起身告辞。
    姜瑶着红玉去送人,自己坐在桌边,看着那一碟子紫玉葡萄。
    碧玺那话是什么意思。
    葡萄皮噎人,娘子吃的时候要小心些…
    要小心些…
    姜瑶似有所感,伸手拿起那盛葡萄的白底青花瓷碟,果然在瓷碟下面,见到一张素色花笺。
    花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戌时二刻,秋桐院。】
    戌时二刻,秋桐院…
    楚昭这什么意思?
    是要她晚上…
    姜瑶努力在心里换算了下时辰。
    所以…是要她晚上七点半在秋桐院等他?
    姜瑶想起武师傅那张清冷又仙气的脸,突然间门对自己的自控力,不那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