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将兵不厌诈耍得炉火纯青,分了一些负责后勤的散兵在山中专门打旗,明明前军不过一万人,旗帜一打,大鼓一敲,仿佛漫山遍野都是禹军。梁军见不到主将的旗帜,得不到主将的将令,剩下的只有惶恐。
    对此,封离曾言:“赫连重锦的身份是便利,亦是痛点,按北梁军规,皇子死在战场上,跟随他的都有罪,他们回到梁都,等待他们的也是为奴为婢的命运。因此只要我们喊出吴王已死,这些被误导的梁军便会军心大乱,不少士兵甚至可能结队逃窜,另谋出路。”
    谷外打了起来,谷中梁军被三轮箭阵打得阵脚大乱,死伤不少,但退路被阻,只能继续冲阵。这时,山顶上令旗变幻,封离安排的后军发起了第一轮攻势。梁军骑兵往南冲杀试图冲出山谷,而路上等待他们的是拒马、陷阱和砍马刀。
    长棍大刀,专砍马腿,就用来对付这些悍勇的北部骑兵。
    山腹之中,有一天然洞穴,封离此次将兵力几乎全分给了前军和后军,中军只有弓弩手。大部分弓弩手安排在山侧缓坡,负责先前的箭阵,剩下的如俞骋之类的神箭手六人,加上他自己,七个人等在这洞穴内。
    他们在这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射杀梁军主将。
    下方,梁军骑兵冲击手持砍马刀的禹军,大禹男儿威武不屈,他们都知道身后是千里沃土,若是将这些狼骑放过去,遭难的便将是他们的同胞,所以即便是死,也要多砍杀一个梁兵。
    上方,封离秀眉如刀,聚起无边杀意。他眸光极冷,面容沉静,开弓搭箭,瞄准了被护在队伍中的赫连重锦。他身边一字排开六名神箭手,都是和他一样动作。
    此番他们的任务极为重要,每个人的箭上做了独一无二的标识,就是为了区分军功归属。心急的先发箭,被赫连重锦的副将一刀荡开箭矢,反而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赫连重锦抬头望向箭来的方向,他被封离刺瞎的右眼无遮无挡,脸上的伤口也落了疤,令他原本俊美的容貌变得凶悍狠戾。当他看清洞口站着的人是谁,他几乎毫不犹豫便反手拿弓搭箭。
    可蓄势待发的封离怎会给他这个机会,电光火石间,俞骋发箭的那一刻,封离的箭也裹着雷霆之怒疾射而出。他看准了俞骋的箭路,以战友为助力,这两箭,赫连重锦必然只能躲开一箭。
    甚至射出这一箭后,封离便放下了手中的映日弓,他就这么站在那,已是胜券在握的姿态。他眼看着赫连重锦躲开了俞骋那一箭,被他的箭正中胸口。
    赫连重锦倒下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封离再次搭弓,对准的是他的副将,仿佛他的败落并不值得他多给一点目光。
    “殿下!”他听到他身旁的将士在大喊,可心脏破裂,他只能不停吐血,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副将不愿放弃他,将他捞上自己的马试图冲阵,眼看着就要冲出山谷,身后有箭矢追来,他身中数箭,摔落马下。
    梁军骑兵冲到了开阔处,但随着主副将身死,已是方寸大乱,而迎接他们的不是生路,而是禹军的正面拦截。张巨为先锋,禹军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士气如虹,将梁军冲得更是七零八落。
    封离看着山下战局,收起映日弓,道:“诸位箭手,接下来随我冲杀梁军,如何?”
    “是!唯殿下马首是瞻!”
    七人下了山去,跟大军一同,冲入敌阵。陈舟猝不及防,没捞住这位祖宗,眼睁睁看着他拔剑冲了上去,急得一头汗。他还不能喊,不然这位就是梁军的活靶子!
    封离满腔蓬勃战意,唯有战,才能平息。一个不懂得收刀的人永远做不了将军,但一个拿不起刀的人,做了将军亦有憾恨。
    他是镇北军统帅,平定北疆的大晋战神,他设想过无数次死亡,都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又或者归隐田园平静终老,可最后他却死在了朝堂的阴谋诡计里,死得无声无息,死得全无体面。
    他来到大禹近一年,死在京郊那片竹林里近一年,这些时日被他刻意无视的压抑、愤懑、不得志,随着他手中剑势终于发泄了出来。
    陈舟急急追上张巨,令他立刻去保护封离。张巨顺势一转,一锤击碎身侧梁军的颅骨,接着便遇神杀神,往封离的方向杀将过去。
    以少胜多,再有计谋,少数方也必定死伤无算,封离身处战局,一面配合张巨斩杀敌人,一面估算局势。待到对方死伤过半,他扬声大喊:“降者,不杀!”
    他身旁以张巨为首的将士立刻跟着喊起来:“降者,不杀!”
    梁军本就群龙无首,听到口号立刻便有人投降,接着便如镰刀下的麦秆,一片片跪了下去。
    封离下马,张巨和俞骋跟上。封离记得位置,他径直走到赫连重锦的尸首前,在地上随手捡了一把长刀,手起刀落,霍地砍下了赫连重锦的头颅。
    鲜血飞溅,在他的轻甲上又添血痕。只见他抓住赫连重锦的发髻,将他的人头高高举了起来。
    “大禹万岁!”
    禹军大受鼓舞,齐声高喊,溪春山一片沸腾。
    陈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挑眉,他真没想到,七殿下竟如此……勇武。
    初上战场便悍勇无惧,射杀敌将、斩下头颅,血染长刀。他的功夫确实根基薄弱,但招式、眼力,却十分出众。这比之他的战术,确实不算什么,但显露出的心性,只要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当真天生战将!
    此战,禹军以少胜多,歼敌四万余,俘虏三万,大胜回营。
    路上,程寅和戚炎已是浑身染血,却是双目灼灼策马而来。他们追上封离的马,程寅第一眼便落在他马鞍上挂着的布袋子上,急不可耐地问:“这便是赫连重锦的狗头?!”
    封离大笑,取下那布袋扔给他。
    程寅忙打开来看,戚炎亦凑上去,两人把这人头看了个里里外外。
    “狗贼!可算是死了!”
    “我说过,来日必杀之。”
    程寅侧目,只见马上的封离仍是那副闲适的姿态,可他面上笑容意气扬扬,眸色坚毅,远胜往昔。
    “殿下……”
    “何事?”
    程寅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就是高兴,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戚炎拿手肘撞他,低声说:“你怎么了,跟个小娘子似的,矫情上了?”
    程寅气结,一鞭子甩在他的马臀上,马儿突然奔跑,差点把戚炎甩了下来。
    “程寅!你个王八羔子!”戚炎的骂声传出老远。
    “哈哈哈哈。”将领们大笑起来,将骂声都盖了过去。
    第86章 大战(2)
    封离大胜而归, 柱国大将军戚飞虎亲自出迎。北军大营中,强敌来袭的危机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大胜的喜悦, 封离甚至在几位将领脸上看到了遗憾。
    当然遗憾,有的人遗憾于没能亲历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有的人遗憾于和这显赫战功擦肩而过,怎么当时七殿下就没看上他们呢?
    至此已经没有人再怀疑七殿下的本事, 只要看陈舟的脸色便知。而且他们和陈舟同袍多年,若是他有这样的水平,早已升大将军了, 怎么会还是个宣威将军。所以众人看向封离的眼神也已不同以往,等到庆功宴上, 听陈舟和他的部下们说完此战经过, 北军大营中有一个算一个, 看封离的眼神都带上了崇敬。
    说来也巧,贺蠡率部回援,没赶上溪春山一战, 却恰恰赶上了庆功宴。
    宴席刚开,篝火燃起,众将载酒欢歌, 就有士兵来报:“贺将军率部回来了, 已至营门外。”
    戚飞虎起身,道:“走, 看看去。”
    这下酒也不喝了,一帮人呼啦啦往营门外去, 反倒把贺蠡吓了一跳。
    他经过溪春山时,溪春山只剩打扫战场的兵卒, 问了战况他便抓紧往大营赶,他主要是听说七殿下上了战场,所以关心七殿下的安危,没想到回来是这么个阵仗。
    “老贺,你怎么回来了?”陈舟率先问道。
    “参见七殿下,参见大将军。”贺蠡先下马行礼,目光在封离身上打量了一圈,见他没事才放心。他答道:“阿尔哈图分兵,王爷命我率部回援,听说你们今日胜了,那北梁吴王现在驻扎何处?”
    一听他这话,众将哄堂大笑,把贺蠡笑得都糊涂了。
    最后还是程寅这个小辈不好意思,开口解释道:“贺将军,那赫连重锦无须驻扎了,他的人头就在营中,他的三万残部已降,也关在俘虏营呢!”
    “什么?!”贺蠡大惊。陈舟上前,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走走走,你赶路辛苦,边喝边说。”
    这一夜热闹,众将轮番给封离敬酒,他却没怎么喝,谁一催,他便拿周昭宁来做挡箭牌。
    “我酒量浅,王爷要是知道你们灌我酒,回头你们就等着吃排揎吧。”
    他不喝,众将便去灌陈舟、张巨、程寅、戚炎几个,其他人还好,程寅被封离眼神示意,大早便装醉倒下了。
    是夜,程寅借着月光摸进中军大帐,果然,七殿下没睡,正在等他。封离神色有些凝重,手中握着那柄青罡,看着舆图正思考什么。
    “殿下,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办?”
    “你去把赫连重锦的人头取来,换一身小卒装扮,我们趁夜北上。”
    “这……”程寅有些迟疑,若是命他一人北上,他绝无二话,但是他和殿下两个人……他担心封离的安危。
    “王爷和梁军对峙,原本是僵持,赫连重锦南下,对他来说是攻下滁州州府的机会,可他因为担忧……北军大营,将贺蠡遣回,这当中的变数便多了起来。大军回师缓慢,但你我二人快马北上,一日可至,我要去帮他。”
    “殿下,我程寅以身涉险没什么,但是殿下不能。”
    “赫连重锦的大军刚刚落败,消息绝没有这么快传到阿尔哈图和扶江城处,此时便是最安全的时候。我已写好信给大将军,接下来如何布局,我都有建言。再说,我会傻到去送人头?我又不是赫连重锦。”
    程寅:“……”突然被说服了怎么回事。
    “速速去办。”
    “是!”程寅一礼,转身出帐去取赫连重锦的人头。
    像这般重要的战利品,通常是有用处的,因此与一般人头的处置不同,要仔细硝制,保其不腐。一般的人头或埋或焚,或垒筑京观震慑敌军,倒是没这么讲究。
    程寅将人头取回,和封离换上兵卒衣饰,牵上两匹快马。从牵马到出营,凭着封离他自己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
    这一夜,月色亦是怜人,照亮他们前行之路。
    第二日清晨,明福拿着大帐中封离留下的信,火急火燎地求见大将军。戚飞虎酒醉未醒,好一会才被亲兵叫醒。召见明福时,他还不甚清明,一听他说七殿下留书出走,吓得瞬间清醒了过来。
    “殿下只留书一封,写的是您的名字,小的不敢擅自拆阅。”明福将书信呈上。
    戚飞虎急忙打开来看,那上头除了交待去处,讲的全是接下来的战术布兵。
    封离建议,由贺蠡领兵支援扶江城,这一路贺蠡的部众由北向南,一路连赫连重锦的影子都没摸到,反而是他们这个被支援的北军大营大胜赫连重锦。一仗未打,无功而返,最伤士气。而扶江城久攻不下,不宜久耗,此时增兵,一举拿下扶江城,再北进最宜。
    封离还在信中问,可敢让戚炎涉险。
    “若以戚炎代先帝皇七子之名,与贺蠡同往扶江,此等大功在前,据守扶江的梁军必会报与阿尔哈图,届时不管阿尔哈图如何应对,我军皆手握先机。此,二破滁州之僵局。”
    “另,我与大将军奏请京中之事,望大将军继续催请,若有消息,便传信与我,只需写颍州二字即可。”
    戚飞虎看完,恨恨将那信摔到了榻上。老将军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忍不住骂了声:“少年人,真是……胆大泼天!”
    明福看着急得不得了,忙问:“大将军,我家殿下到底去哪了?”
    “去哪了?”戚飞虎两条花白眉毛倒竖,冷哼一声应道,“去哪了,去找他男人去了!”
    “啊?殿下去找王爷了?”
    “可不是!丢下这一营的人不管了!”
    明福还想问他们殿下怎么去的,就被不耐烦的戚飞虎轰了出去,只得回去等消息。此时……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等殿下到了王爷那,必会遣人回来报平安的。
    此时的封离,已到了滁州地界。马儿不能一直跑,中途他和程寅在驿站换马,顺带用朝食。他们带着八百里加急的信筒,驿丞不敢怠慢,供应得足足的。
    封离没吃太多,程寅看在眼里,深觉过去他低估了殿下对王爷的感情。见到王爷分兵,担心滁州战况,不仅是连夜赶去,还急得饭也吃不下……殿下和王爷,当真是伉俪情深!
    封离若是知道他怎么想,怕不是要把白眼翻上天去,他只是觉得吃太多了骑快马,颠得难受罢了。
    两人停歇片刻,很快又重新上路。可怜他两,一个都没去过滁州,对周昭宁的扎营之地更只是听说了个大概,午时便到了州府附近,找到下午才到了地方。
    营门外,岗哨森严,老远便有守卫高喊:“来者何人?”
    程寅扬声答道:“北军大营小兵程勇,前来送信!”
    “可有令牌?”
    程寅和封离下马,牵马前行,程寅将腰间令牌递上。那守卫一看,那是块虎头鎏金令牌,一面雕四爪蟠龙,一面刻“建元皇七子令”六个大字。
    他第一次见着令牌,分辨不清,但也知道雕龙的绝不简单,当即说:“在这等着,我且去禀报。”
    程寅点头应下,封离牵着马,打量这大营。将士整肃,操练不绝,至少目前看着没有大状况,他略略放下心来。
    似是近乡情怯,站在这大营外,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封离才觉得心中有些惴惴。他下意识轻拍马身上挂着的盒子,喃喃自语:“我不过来送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