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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殺!!”
    一聲令下, 城樓戰鼓齊鳴,人如洪流一般朝着那女子湧去,而洛婉清一人一馬一槍旗, 破流而上,迎着謝恒方向便沖了過去。
    她從側面兜中取出火藥, 先用火藥開路, 一路轟炸而過。人跨馬提槍, 勢如破竹。
    等到城牆腳下, 她掏出攀牆鐵爪,在遠離王韻之王憐陽等高手之處往上一甩, 微等衆人反應過來,她便已經抓着繩子攀上城牆,幹脆利落踹翻守衛, 身如鬼魅朝着謝恒急奔而去。
    見她上來, 王韻之瞬間襲上, 洛婉清不躲不避,迎着王韻之一刀急襲而下!
    那一刀內力磅礴,王韻之觸之急退, 也就是她退後剎那, 洛婉清已經将謝恒拽着繩子一把撈起, 斬了繩索背上他。
    謝恒立刻環抱住她的頸部, 這片刻數把長刀急斬而來,洛婉清背着他彎腰一躲,橫刀一掃而過,眼看着王韻之帶人從身後襲來, 她也來不及多想,只說了聲“抱緊我”後, 便帶着謝恒從城樓上一躍而下,落到城牆樓道上,随後躍到屋頂。
    王韻之大喝了一聲:“追!”
    說着,她便領着有武藝的人先從城樓落下,随後士兵四面八方去圍追堵截他們。
    洛婉清背着謝恒奔跑在屋頂,謝恒整個人似乎都是軟的,他沒有任何力氣,連抱她都很輕。
    元氣丹會徹底摧毀筋脈,謝恒如今或許連筆都拿不起來。
    她一想到這件事,便覺得心痛如絞,卻還是要逼着自己苦笑起來,沙啞道:“怎麽,就這麽一段時間沒見,公子就要吃我的軟飯了?不是說要我當你十八房小妾嗎?”
    “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別來嗎?”
    謝恒的聲音飄散在風裏,帶着輕微柔軟的笑意,和過去相比,明顯氣息虛弱很多,洛婉清一聽便覺得眼酸,卻還要裝不知道,故作不在意道:“你讓我別來就別來?我這麽聽話?”
    “你的确不聽話。”
    謝恒低笑,卻無責怪之意,只靠在她背上,直接詢問:“什麽計劃?”
    “紫雲山有條地道通往東都,殿下在挖地道,帶着兵馬直入東都,控制皇城,我們只要撐到黃昏,一切結束就好。”
    “是麽?”
    謝恒輕笑,語氣淡淡,沒有意外,沒有驚喜。
    洛婉清心中不安,卻還是道:“到時候我帶你走,一切攬到我身上,我帶你離開。”
    刀鋒砍來,洛婉清彎腰一躲,語氣裏帶了幾分向往:“我帶你離開大夏,我們去波斯,去昆侖,去南洋……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帶你走。”
    謝恒靜靜聽着,他的臉靠在她肩頭,看着她堅毅清亮的眼睛,他感覺心上像是盛開一躲柔軟的小花,它張開花瓣,将他的心髒溫柔擁抱。
    可他還是得告訴她:“惜娘,你帶不走謝恒。”
    “帶不帶得走由我來定,不是你!”洛婉清怒喝出聲,“我來了,便由不得你!”
    謝恒被她一吼,他靜默無言。
    洛婉清在他的靜默裏感覺心髒揪緊,正想再說些什麽,就聽謝恒道:“去監察司吧。”
    他聲音平靜:“後山布置了機關,可以躲一陣子。”
    聽到這話,洛婉清亮了眼睛,知道謝恒是答應了她,背着他就往監察司沖。
    謝恒雖然沒有了功夫,甚至連跑都不一定能跑得動,可留下的經驗還在,他負責看路,洛婉清負責殺人,兩人且戰且行,趕往監察司。
    周邊來了許多人,密密麻麻,他們倒下了,攀上來,洛婉清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去路,思考自己在哪裏,完全聽着謝恒指揮。
    等沖到監察司時,她和謝恒滿身是血,已經換了三把刀。
    她喘息着背着謝恒沖到小院,到處都是砍殺聲,他們進了屋中,洛婉清打開密室大門,将謝恒推進去,喘息着道:“你進去,別出來。”
    說着她就要關門,謝恒卻是一把握住她的手,認真道:“如果要死,進來陪我一起。”
    洛婉清一頓,她擡起眼眸,看着面前神色平靜的青年,目光顫動幾分後,随即道:“你不會死,我也不會。”
    說罷,她将人一把推入密道,合上大門,轉頭沖出門外,擡手一按拉動機關。
    整個監察司後山機關瞬間啓動,無數哀嚎聲響了起來,洛婉清頹然坐在門口,靠在門邊,握刀喘息。
    然而機關阻攔不過一刻,就聽山下火藥炸響之聲傳來,監察司後山地動山搖,洛婉清平靜看着山下如蝗蟲一般湧來的人。
    她就屈膝橫坐在小院門口,刀倚靠在她肩頭,平靜看着那些人瘋狂湧來,然後撐着自己起身,看着來人,大喝出聲:“來!”
    她一人守在門口,便攔住了所有去路。
    太陽一點點落下,整個小院門口殺得全是屍體,洛婉清完全分不清楚有多少人,誰是誰。
    王韻之已經倒在腳下,四處都是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所有人畏死不敢上前,而洛婉清也幾乎筋疲力盡,也就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慢慢從前方響起來。
    “洛姑娘的身手,倒是比咱家想象中好得多。”
    這話一出,周邊人動作都停住。
    洛婉清擡起被血染的眼眸,看向從山下走來的人。
    楊淳一身紅色宦官服飾,手握拂塵,他笑着行來,看着洛婉清道:“洛姑娘,如今已經走到此刻,您也是強弩之末,何不與咱家打個商量,您現下就此離去,我等不做糾纏,如何?”
    洛婉清聽到這話,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若會走,我就不會來。”
    聽到這話,楊淳倒也不意外,只道:“那也就沒辦法,咱家只能得罪了。”
    音落瞬間,楊淳身形如鷹,急襲而來!
    幾個宦官從四面八方同時沖向她,洛婉清不敢硬接,然而她周身去路都被封死,只能在狹窄的空間中,四處躲藏。
    楊淳那些幹兒子負責封死她的去處,而楊淳則招招都是殺招,雙方急攻幾個回合之後,洛婉清一個晃神,便被楊淳一拂塵抽在身上!
    她慌忙用刀一擋,卻還是攔不住整個人被他震飛開去,她迅速翻身而起,一口血便吐了出來,只覺五髒六腑碎了一般的疼。
    然而她沒有任何停歇的空間,在楊淳帶人踏入小院剎那,她再次撲了上去。
    一次次攔截,一次次被楊淳震飛開去,直到最後,楊淳一掌将她擊飛在地,洛婉清感覺自己被震碎了胸骨,趴在地上,有些直不起身。
    楊淳見她消停,也不敢再招惹,冷聲道:“殺了她,走!”
    洛婉清聽着,匍匐在地,她看着楊淳往前,計算着他的步子。
    一切動靜變得格外緩慢,所有聲音無比明晰,她看着他往前,看着他推開大門。
    他在推門瞬間,一個白衣身影便朝他握刀而下,然而那刀沒有任何內力,楊淳一掌将人擊飛砸入院中!
    看清來人正是謝恒,楊淳立刻第二掌朝着謝恒頭頂灌全力砸下,洛婉清見狀暴起,朝着楊淳一刀刺去,楊淳聞聲回首将拂塵作劍一送,洛婉清卻是不躲不避,由着他将拂塵貫穿自己身體瞬間,猛地抓緊埋入自己身體中的拂塵,一旁剛撞到地面的謝恒不需要她開口,就同時按下一旁機關地磚。。
    羽箭對着楊淳背部猛地爆發而去,楊淳尚未來得及松手,就被驟然貫穿了。
    旁邊趙順反應過來,目眦欲裂,大喝出聲:“幹爹!”
    說着,趙順刀鋒朝着洛婉清落下,洛婉清避無可避,旁邊謝恒踉跄着沖來,眼看着刀鋒抵達洛婉清瞬間,一把刀突然從門外飛擲而入,猛地穿透趙順,用巨力将他砸遠。
    謝恒撲着洛婉清到地上,兩人同時聽見外面傳來朱雀急切之聲:“太子殿下清算謀逆之臣,統統跪下,降者不殺!”
    聽到這個聲音瞬間,朱雀已經喘着粗氣來到山門前,三人一對視,洛婉清立刻顧不得傷勢,拔了身上的拂塵,一把拉起謝恒,便急急沖進小屋,關上大門拖着他往地道走去,喘息着道:“走,我們走。”
    李聖照來了,李聖照給了他們機會,她必須趕緊帶謝恒走,不能和李聖照他們産生任何聯系。
    但走了沒兩步,宋惜朝清亮的聲音就從外面響起:“太子殿下。”
    聽到這個聲音,謝恒頓住腳步,兩人一停,洛婉清便聽外面似乎來了許多人,随後便聽宋惜朝頗為鄭重道:“如今謝恒就在屋內,他乃弑君之臣,殿下既然已經控制東都,便當為先帝報仇,給自己一個清白。”
    這話算得上威脅,洛婉清瞬間反應過來,宋惜朝這些人絕不是來幫謝恒的。
    她變了臉色,立刻壓低聲,拉着謝恒催促:“公子,我們快走,我們得走。”
    謝恒沒什麽力氣,她也沒有。
    她拉不動他,反而被他輕輕反手握住,搭在她脈搏上。
    洛婉清意識到什麽,惶恐擡眸:“謝恒?”
    “你需要療傷。”
    謝恒說得認真,他注視着她,眼裏全是溫柔,為她診脈道:“沒傷到要害,你運轉心法恢複傷勢,我先給你包紮吧?”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洛婉清聞言,眼淚盈眶,壓低聲道:“再耽誤你就走不了了!”
    “惜娘,”謝恒看着她,眼神裏壓了無數情緒,只道,“你帶不走謝恒的。”
    洛婉清沒有出聲,她看着面前神色平靜的青年,他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命運,耐心解釋着:“弑君這樣的罪過,總得有人擔,若我今日離開,擔下這個罪責的,就是殿下。”
    “那我來。”
    洛婉清聞言,眼淚撲簌而落,立刻道:“你走,你現在從密道走出去,我去承認是我殺的,楊淳死了死無對證,我去承認……”
    “惜娘,”謝恒輕聲道,“沒有人會信的。這是我做的事,我的罪,我自己認罰。”
    “可那也是為了我!”
    洛婉清提高了聲音,她看着面前明顯愣了一瞬的人,試探着道:“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不會殺李宗,對不對?”
    謝恒沒有說話,他有些難過注視着洛婉清,洛婉清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她大口呼吸着,身上傷口因為肌肉的震顫格外疼痛,她蒼白着臉色,乞求看着他:“你說過你在期待未來,你說過你想要活下去,你說過跟我走,你說你的命是我的……謝靈殊……”
    洛婉清感覺淚眼模糊:“我來救你,我來救你了啊!你跟我走吧……我們走了,不會有事的……”
    洛婉清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宋惜朝的聲音,勸說着李聖照:“殿下,如今百官都在山下,微臣孤身上山,便是想告訴殿下,清流之心,已有抉擇,可我等以性命追随,也往殿下不負忠心,與逆賊劃清界限,以洗清明。”
    “逆賊已經跑了,與我何幹?”李聖照冷聲開口,“宋大人這是威脅孤?”
    “殿下,您今日來得太巧,”宋惜朝繼續道,“若今日謝恒沒有一個結果,如何堵悠悠衆口?各處宗師還在看着,若殿下今日放走謝恒,來日怕是兵禍四起,紛争不斷。”
    “放肆!”李聖照厲喝,“他們若要犯上作亂,那也是他們心存不軌,就算沒有謝恒也有其他理由!”
    “那殿下打算如何和群臣交代呢?”
    ……
    窗外争執不斷,洛婉清害怕回頭,她看着面前早已有了決斷的謝恒,聽着他詢問:“如果我跟着你走,你會更開心嗎?”
    洛婉清說不出話,謝恒眼神溫柔又悲憫:“未來人生百年,每一次因此産生的災禍,每一次因此發生的動蕩,你都不會愧疚,不會後悔嗎?”
    “你會。”
    謝恒篤定開口:“你會把所有的結果當成你的罪孽,你會心懷愧疚度過一生。你救了我的命,但你毀你的心。”
    “那我怎麽辦?!”
    洛婉清厲喝出聲,她忍不住道:“讓我看你死?我做不到,”洛婉清擡手捂在自己胸口,她哭着搖頭,“我做不到,我一想到我在告示前看你的死訊,我一回那個夢裏,我就覺得……我覺得疼,我做不到。”
    “我已經很努力了,”洛婉清擡眼看向謝恒,她輕輕搖頭,“我不明白,我那麽努力,為什麽,九然的命運我改不了,你的我也改不了?為什麽……為什麽……”
    洛婉清一面說,一面倉皇後退,等抵在牆柱上,她一瞬仿佛是再也沒了力氣,她順着柱子慢慢滑落着坐下,顫抖着閉上眼睛,痛哭出聲。
    “謝恒……謝恒……”
    她只知道叫他的名字,卻不知再該說什麽。
    謝恒走上前去,身手想要抱她,然而她卻掙紮着不讓他觸碰。
    外面是許許多多人的争執,是臣子一聲又一聲的勸誡。
    直到最後,謝恒一把按住她,用額頭抵在她額頭,低喝:“惜娘!”
    洛婉清動作僵住,謝恒輕聲道:“你別怕。”
    洛婉清身體輕顫,謝恒平靜道:“謝恒本就是命定當死,能得卿顧盼,已是生平大幸。接下來無論我如何走,我都不算輸。我知道你做不了決定,那讓我來。”
    洛婉清愣愣擡頭,就見謝恒鄭重看着她,認真道:“生由我謝恒,死歸我謝恒,惜娘你只要記住一件事。”
    洛婉清聽着,艱澀出聲:“什麽?”
    “我心悅你。”
    謝恒注視着她,仿佛在她看最後一眼,認真道:“謝恒之命,系于衆人,可觀瀾之心,唯獻惜娘。”
    音落剎那,謝恒驟然出手,點住洛婉清穴位。
    洛婉清睜大眼,惶恐出聲:“你做什麽?謝靈殊要做什麽?”
    謝恒笑了笑,他從一旁取了繃帶,給洛婉清包紮上傷口,洛婉清害怕開口:“謝靈殊,不要做傻事,不要出去……你走了我怎麽辦?”
    “你還有刀。”
    謝恒平靜道:“惜娘,其實你會痛苦,是因你心懷慈悲。這就是你的刀。你會愛我一人,你便會愛萬萬人。日後我在與不在,你都愛有所托。”
    “我不要,我不需要。”洛婉清痛苦出聲,“我不需要愛很多人,我只想要你,想要我爹,想要九然……想要我身邊每一個人都好好的。”
    謝恒靜靜聽着,他注視着她,好久,他才道:“那我們賭一把。”
    洛婉清含淚疑惑看他,謝恒認真道:“張純子在山下,等一會兒,你帶我下山,将我交給他,不要讓別人看到,就說将我葬了。你要記得,”謝恒額頭輕輕抵上她的額頭,鄭重道,“我永遠,永遠,會為你而活。”
    洛婉清聽着這話,愣愣看着他。
    謝恒吻過她的額頭,便起身離開。
    惶恐盈滿洛婉清心尖,她看着他往外的背影,驟然想起什麽,大喝道:“我的命還在你手裏!”
    謝恒腳步一頓,洛婉清想起來,激動道:“我身上還有你給我的毒,你還沒給我解藥,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活不了,你不能……”
    “傻姑娘。”
    謝恒聞言低笑,他背對着她,側身回眸:“那是糖丸。”
    洛婉清愣住,而面前那人,從身側書桌上取了他早已寫下的判狀,走到房門前,打開大門。
    房門打開瞬間,天光灑落,他整個人沐浴在黃昏金光之中,洛婉清就看着他這麽走出去。
    開門的動靜驚動了所有人,正在争執的官員和李聖照也都愣住,他們呆呆看着面前素衣染血、一身清霜的青年,過了好久,李聖照才反應過來,厲喝道:“你還敢回來?!”
    說着,他瘋狂給謝恒使眼色:“你的同黨呢?!”
    “殿下,”謝恒笑起來,他認真道,“謝恒是來請罪的。”
    這話讓所有人呆住,就看這個青年拖着孱弱之身走上前來,跪在李聖照身前,認真道:“謝氏靈殊,自幼驕縱,罔顧禮法,目無尊卑。故而做出弑君殺臣之事,實乃天下共憤,論罪當誅,然事出有因,水出有泉,臣冒死以見天顏,求殿下一聽。”
    李聖照聽着他的話,捏起拳頭。
    謝恒平靜道:“當年罪臣年幼,與崔氏共推《大夏律》,旨在限制官員刑罰之權,以求公正。然而此舉招致橫禍,崔氏由王鄭兩氏,聯合孫正理、楊淳等人一同陷害,謊報軍情,以致邊境十城陷落,崔氏滿門被害,十萬将士遠走他鄉。謝恒當年,勢單力薄,只能僞作狼犬,蟄伏多年,以報家仇。罪臣心知罪無可恕,但鬥膽提請三件事,還請殿下應允。”
    “什麽事?”
    李聖照皺起眉頭,謝恒冷靜開口:“其一,請殿下徹查崔氏冤案,以還崔氏公正。”
    “這是自然。”
    “其二,今日洛司主救人,乃為夫妻之誼,還請陛下念其勞苦功高,不做追究。”
    “好,”李聖照點頭,忙道,“其實我……”
    “其三,”謝恒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平靜道,“請殿下完成崔氏意願,重啓《大夏律》。當年《大夏律》推行失敗,最根本原因乃熟知律法之人太少,到地方上無法執行,如今監察司數年積累,已培養司使數萬,可保日後推行順利。”
    “那你呢?”
    一個官員聲音響起,嘲諷道:“你要推行律法,要按律處置,到想請問謝司主,你之罪,當如何判?”
    “你閉嘴!”
    李聖照怒喝出聲,他回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謝恒,斟酌道:“你的要求我都應下,你事出有因,你……”
    “當判死罪。”
    謝恒平靜開口,打斷李聖照,他跪在地上,平靜道:“謝恒一生,雖為公道,但若按律,作惡多端,當判死罪。弑君之罪,必有人償,今日謝恒願為城門柱,請《大夏律》……”說着,他擡頭看向李聖照,眼中帶了決絕,“自謝恒始。”
    音落剎那,他驟然拔劍,所有人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見劍鋒劃過他的脖頸。
    他如孤鶴仰頸,衣衫落霜,血花飛濺而出,所有人都睜大了眼。
    謝恒直直倒下,他目光看着房內。
    房內洛婉清靠着柱子坐在原地,她震驚看着他,眼淚從眼眶中落下。
    片刻後,她驟然爆發,尖叫出聲。
    她被困在原地,就看着謝恒倒在血水裏,她動不了,她說不出,她什麽話口開不了口,只能因為巨痛尖銳出聲:“啊啊啊啊啊——!!!”
    穴道一瞬間被她徹底沖開,她踉跄沖上前去,将謝恒一把攬入懷中,她緊緊抱住這個人,仿若一只野獸,幹幹嚎哭。
    一瞬仿佛是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夢境。
    她站在六月大雪之中,看着告示上他的名字,他的死訊,他的罪名。
    而一次她抱着他,他站在那些罪名之前,站在無可挽回的命運之前,絕望痛哭。
    謝恒看着面前女子,聽着她的痛哭,他視線有些模糊,他好像看到在江南的時候,她拉着他從地牢出來。
    在曼陀羅影響下,這個世界五光十色,她在一片絢爛之中,拉着他奔跑往前。
    那是他第一次,以謝靈殊的身份,跟随她離開。
    “帶我走……”
    他用盡所有力氣,抓住洛婉清的衣袖,洛婉清動作一僵,她愣愣回眸,看見他虛弱的眼裏帶着笑,滿是期盼道:“惜娘……帶我走……”
    “好……好……”
    洛婉清一瞬反應過來,她慌忙背起他,忙道:“我帶你走,觀瀾,”她眼淚落下來,“我們走。”
    沒有人攔她。
    她帶着滿身的血,背着那個一次次注定死去的人,從監察司後院山上,一步一步往下。
    朝臣百官、王公貴戚、士兵走卒,從山上到上下,仿佛圍觀一場祭祀,看着她背着他,從山上一路走下。
    等走出監察司,她便看見一個老者,穿着一身短袖麻衣,頭發用一根樹枝胡亂挽着,看上去格外精瘦。
    見他們下來,老者将她上下一打量,随後叫出名字:“柳惜娘?”
    一聽聲音,洛婉清便知來人,沙啞開口:“張前輩?”
    “将他給我吧。”
    張純子伸手,笑着道:“或有一線生機。”
    聽到這話,洛婉清這才将謝恒放下來。
    她不敢耽誤,将謝恒交給張純子,張純子早已準備好馬車,抱着謝恒便打算離開,等他轉身,洛婉清忍不住還是叫住他:“前輩!”
    張純子回過頭來,洛婉清有些惶恐開口:“你們……去哪裏?”
    “去道宗。”
    張純子倒也沒有隐瞞,手扶在謝恒身上:“我給了他一道真氣保命,這一路我送過去,到道宗若活着,再想辦法。”
    “他能活?”
    洛婉清試探着,張純子搖頭:“不知道,也是頭一次試這個法子。能不能活,得看他有多想活。不過,他讓我同你說,讓你過好一點,等他回來。”
    聽到這話,洛婉清忍不住笑起來,她又哭又笑,終于道:“好……我等他。”
    她點着頭,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等他回來。”
    謝恒這一走,便去了很久。
    昌興元年,太子李聖照自西北歸來,在一番鬥争中,順利登基,改年號昌興,啓《大夏律》,擢洛婉清為監察司司主。
    洛婉清上任第一日,廣成王李歸玉投案自首,由洛婉清親自主審。
    他的卷宗被監察司封存,所有人不知道他犯了什麽罪,也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麽,只有人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揚州。
    洛婉清陪同他到揚州洛府指認作案過程,李歸玉同她走過揚州,指認了他同鄭氏誣陷洛曲舒販鹽案的全過程。
    之後洛婉清将判處死決,收押于揚州監獄。
    關押時,他恰恰關在當年她待過那間牢房,洛婉清送着他進牢房,李歸玉仰頭看着那滿牆“江少言”,輕聲詢問:“當時,你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等你來救我。”洛婉清說着,輕笑一聲,“然而如今卻才知,人只能自救。”
    李歸玉沒有出聲,他想了想,轉頭看向她腰上佩刀,輕聲道:“我好像還沒見過你最後一劍,你最後一劍是什麽?”
    她最後一劍?
    他一問,洛婉清腦海中一瞬浮現出許多人。
    張九然,謝憫然、姬蕊芳、星靈……
    還有,謝恒。
    想起他倒在血泊剎那,想起一次次救他,想起琴音盛會公子高坐高臺,想起揚州初遇,他笑着說那聲:“在下秦珏。”
    她手握在刀鞘,沙啞開口:“是慈悲。”
    李歸玉不解,洛婉清平靜道:“是愛一人,推及天下人;是憫一人,得以憫衆生。我最後一刀,是願天下無不公、無苦難、無絕望、無傷痛。他和我說,”洛婉清眼眶微濕,“這是慈悲。”
    李歸玉靜靜看着她,那一瞬,他突然意識到。
    洛婉清與他的五年,她始終在他身後。
    而謝恒與她的兩年,她滿身熠熠光輝。
    他慢慢笑開,輕聲道:“可否請一劍?”
    洛婉清聞言擡眸看他,看了許久,颔首道:“好。”
    她初去東都,第一次與他交手,只能接下三箭。
    而這一次,他們選在當年曾經去過的揚州湖畔,她拔出最後一刀時,斬下他的發冠。
    等回到監獄後,洛婉清最後一次與他告別,她沒有多說,看着面前這位故人,最後只是輕輕點頭:“走好。”
    李歸玉注視着她,一聲不言。
    他看着她的背影逆光而去,最終忍不住開口:“小姐!”
    洛婉清站在光芒中回頭看來,就見李歸玉笑起來:“我喜歡你。可來世,”他嘴唇輕顫,“我們不必相見了。”
    洛婉清聽着這話,只輕聲道:“來世,祝你得償所願。”
    李歸玉含淚應聲:“多謝。”
    看着她的眼神,她預感到什麽,可卻也沒回頭。
    等洛婉清走出監獄,她收到獄卒消息,在她離開後,李歸玉在那間寫滿了“江少言”名字的監獄,用那把贈她的匕首自盡。
    他自盡的傷痕,洛婉清看卷宗,與她爹極為相似。
    恩怨有償,終得結果。
    之後,洛婉清受皇命,徹查當年崔氏一案。此案涉及極廣,耗時非常,洛婉清查了整整一年,終于厘清,判處所有人參與相關共計三百餘人處死,七百人流放。
    其中包括李歸玉的母親,曾經的皇後王憐陽。
    判決那日,洛婉清給她送了杯酒,她有些好奇:“你把他生下來,就沒想過好好待他嗎?”
    王憐陽沉默許久,只道:“如果我留着他,早晚有被發現的風險,倒不如找個适合的機會,讓他走。既然注定要走的人,”王憐陽擡眸,“又怎敢予心?其實……為何我這麽疼尚文呢?”
    王憐陽苦笑,想了想道:“或許是,我第一次想抱歸玉,我不敢,我怕有感情,所以對于歸玉的愛,我便加倍給了尚文。”
    洛婉清聽着這個荒謬的理由,低笑一聲,轉身離開。
    等一切塵埃落定,洛婉清便每月都去道宗。
    謝恒被放在道宗禁地,不得探視,至于生死,誰也說不清楚。
    她看不見他,就每月去等,等了一年,兩年,她便想,或許是道宗在騙他。
    他早已經走了,只是他們怕她傷心,給個念想。
    于是她也就沒再過去,只每一日好好喂養憐清和追思,再給他寫寫信,燒進火盆。
    昌興新年,她在宮裏過,星靈懷了一個孩子,大家都很高興。
    李聖照給每個人都給了賞賜,等到了洛婉清,李聖照給她發了一個紅包,随後笑道:“婉清,這些時日你忙得腳不沾地,不如找個影使幫你吧?至少找人幫你寫寫文書。”
    “多謝陛下關心,”洛婉清搖頭拒絕,“但我習慣一個人,不需要影使了。”
    “他是嫌棄你文書寫得差。”
    旁邊朱雀嗑着瓜子,直接道:“你以為他多關心你?”
    “去去去。”
    李聖照催趕朱雀,随後認真道:“真的,你一個人忙不過來,這樣,朕專門找了個筆杆子,今夜就給你送去。”
    “不用,真的不用。”
    洛婉清連連拒絕,卻還是擋不住李聖照熱情,只打算等回去把人打發了。
    大家吃吃喝喝,洛婉清喝到半夜,自己一個人迷迷糊糊回山。
    夜裏下了雪,她走在青石臺階上,踩着積雪,聽着嘎子嘎子的雪聲。
    上山的每一步,她都想起謝恒。
    想起那天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山。
    想起無數次從這條路上往上,就會看見那個燈火通明的小院,看見那個人坐在案牍前,像是有永遠忙不完的卷宗,永遠處理不完的公務。
    她一面想,一面走,等到山頂,她突然覺得不對,下意識握刀擡頭,就看見一人站在積霜堆雪桃樹下,正仰頭看樹。
    他一身群青棉麻長衫,紅繩束腰,腰上挂着軟劍和酒壺,長發用藍白發帶半挽。
    原本正在仰頭看着樹枝,聽到她的聲音,他笑着側眸轉頭。
    美眸盛一夜星光,他恭敬擡手,微微一笑。
    “影使謝觀瀾,見過司主。”
    洛婉清愣愣看着面前的人,對方見她不動,終于有些無奈。
    他走上前來,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她。
    “惜娘,”他喚出那個獨屬于他的稱呼,“我回來了。”
    謝恒命中注定要死。
    崔觀瀾卻可為她而生。
    惜娘,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