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沧澜道 > 第 193 章
    第 193 章
    洛婉清愣愣看着那滿頭桃花, 聽着細細雨聲,她一瞬想起這個贈傘之人。
    那個生辰雨夜,破廟之中, 帶着傷、有些書生氣的青年。
    “他的生辰有你,而你無他。不會覺得不公嗎?”
    “不會。只覺慶幸, 還好陪着他。至于我麽……今年生辰補回來就好了。反正明日我便見到他了。”
    “夫人!我怕路有風雨, 贈傘一把, 當作見面禮吧。”
    是他……
    洛婉清一瞬間反應過來, 她握着雨傘,看着桃花, 眼眶瞬間濕潤起來。
    她開始瘋狂回想那一日的細節,那個人反複咳嗽,那個人身上帶着血腥味, 那個人給她遞傘的時候, 刻意遮掩住了自己的手。
    她呼吸顫抖起來, 只覺心髒被人一點點攥緊,她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顫顫冰冷的疼。
    算了時間,那一日是李宗被殺之日。
    也就是他在殺了李宗之後, 他沒有立刻前往東都, 他是趕到了那座破廟, 見過她最後一面。
    或許是怕她挽留, 又或者是怕她看出他身上的傷,于是他僞裝成了另一個人,無聲踐行他的諾言。
    他對她的承諾,他從不失約。
    他說了什麽?
    那天他到底為什麽過來?
    他身上的傷有多重?
    她瘋狂描摹着那一日的細節, 浮現出那個人的笑容,那個人的姿态, 那個人坐在火堆旁含笑的凝望。
    “你應當很喜歡他。”
    “不僅僅是喜歡。我心愛于他。”
    “得卿一句,他倒也死而無憾了。”
    “那還是讓他人生多些遺憾吧。有遺憾,才會有留戀,我望他,留念這世間千萬遍。”
    “他會的。”
    他會的。
    洛婉清一瞬意識到,謝恒做出了選擇!
    他不顧一切在那一夜奔赴她生辰那一刻,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留念這世間千萬遍。
    他會拼命救自己,他會努力活下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做出殺李宗的選擇,為什麽要這麽舍命一搏,可是他遵守了他們每一個承諾,他會努力活下來。
    她要去幫他。
    她立刻明白,她得去幫他!
    她反應過來,轉身一路朝着軍械庫中狂奔而去,守在門口的士兵剛剛上前:“洛司……”
    話沒說完,洛婉清一把推開他,沖進軍械庫中,迅速将她需要火藥、弓箭、暗器、毒藥……一一裝起來。
    等到最後,她擡眸看見放在不遠處的軍旗。
    那是她這次行軍時,寫着“洛”字的軍旗,代表着專屬于她的領隊。
    她盯着那個“洛”字旗,想了片刻後,她伸手将它握在手中。
    握住剎那,她突然覺得心上安定下來。
    她握着軍旗轉身往外,将所有武器放在馬上,雨傘背在身上,翻身上馬,急奔而出。
    馬匹奔跑聲讓坐在帳內的青崖驟然起身,他急奔而出,看見洛婉清沖出去時,他目眦欲裂,急喝出聲:“洛婉清!”
    洛婉清沒有理會,往着林子就沖了出去。
    青崖足尖一點飛速追上她,擡手一把拽住的她的缰繩,洛婉清刀往他手上一轉便壓住他握着缰繩的手,橫刀抵在他脖頸。
    然而青崖不動,哪怕洛婉清的刀壓得他手背都溢出血來,他卻還是咬牙道:“洛司主你不可如此沖動,你今日若是去了,日後反反複複有人做亂,那些人的性命你來負責嗎?!”
    “青崖我和你說不了這麽多大道理,我只知道一件事,”洛婉清盯着青崖,“如果只是以人命多少算得失,那許多事都不必做。你們沒有必要推行《大夏律》,讓那些蒙冤的百姓死就好了;李聖照也不用登基,崔氏不用翻案,我也不用複仇,因為每一步都是人命累積,可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青崖皺起眉頭,洛婉清認真道:“因為他們是錯的。我不如你們權衡利弊,我只知道,我想當努力保護我看到的每一個人的人,我當年為此學刀,我如今為此握刀,我要救人,而不是今日舍一人,明日舍百人,後日舍萬萬人之人。如果連身邊人都無悲憫,又談什麽公道大義?未來作亂,那就平亂,為什麽要為了那些未來可能發生之惡,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死?!謝恒還在等我,”洛婉清的刀鋒壓入青崖皮膚,血珠沁在刀鋒,她厲喝出聲,“讓開!”
    青崖沒有立刻回話,他只抓緊缰繩,眼神執着中帶着顫動,反複道:“你不能走,我已經走到這條路上你不能走!謝恒死了拿命賠給你,但是嫦曦的遺願,我不能違背。”
    “那是她的遺願嗎?!”
    洛婉清提高了聲音:“讓你逼死她弟弟,讓你像一個複仇傀儡一樣活着這是崔嫦曦的願望嗎?!”
    青崖一愣,洛婉清眼眶微紅,她壓低聲,沙啞道:“青崖,我愛過人,我知道如果我愛他,我希望他一輩子過得好。崔嫦曦最後一刻,都希望謝恒過得好,她讓你殺她,因愧疚保護謝恒,不是為了謝恒。”
    洛婉清壓了壓聲音,青崖不知所措看着她,洛婉清眼淚落下來:“她是希望你活着。”
    崔氏暗網智首,他這樣刀尖舔血的人,親友俱亡之時,如果當年不是為了崔嫦曦的願望,他在青雲渡,不可能降。
    洛婉清看出他動搖,沙啞道:“一如我希望謝恒活着。青崖,六年。”
    青崖手上一松,洛婉清心上突然泛起輕輕漣漪和喜悅,她強調:“你跟着謝恒六年,你要輔佐殿下我可以理解,但讓我去陪他,生死我陪他。”
    青崖站在雨裏,握着洛婉清的缰繩,掙紮不動。
    洛婉清見狀,幹脆将他猛地一推,便打馬離開。
    風雨撲面而來,青崖跌坐在泥濘中,看着洛婉清沖出去的馬匹,呼吸顫抖着,不知所措。
    過了許久,他聽身後傳來李聖照的聲音:“哎呀,洛司主去救人了。”
    青崖掙紮惶恐着回頭,看見李聖照帶着玄山和朱雀,走到青崖面前,擡手拍在青崖肩上:“青崖,走吧?”
    “去哪裏?”
    青崖不能理解:“你們到底想做什麽?今日你一旦帶兵進攻,那寫親王、世家的軍隊馬上就會認定你是要救謝恒,你是弑君的主謀,你一定要這麽打起來……”
    “所以我們繞開軍隊啊。”李聖照眨了眨眼,“反正洛司主已經去了,我和靈殊關系洗不清,我和你說,東都有條未竣工的密道,只要再挖一小段,我們就可以直接進入東都。”
    李聖照比劃着,輕松道:“靈殊監斬,那些王公貴族肯定要去看的,我們帶一萬人,直接把那些王公貴族圍住,把他們抓了,把李歸玉一殺,還打什麽呢?等我們入了城,給弟妹放點水,她走了就算了嘛。”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青崖急促道:“殿下,你這樣做謝恒就真的永遠和你脫不了幹系……”
    “現在也脫不開啊。”
    李聖照指了指洛婉清離開的方向,随後笑道:“弟妹已經幫我們做好選擇了,我們也是沒辦法啊。”
    “是啊。”玄山一臉正經開口,“青崖,我們是被逼的。”
    “沒錯沒錯。”朱雀點頭,“我們都是被逼的,我們趕緊出發去挖路吧。”
    青崖慌張看着他們所有人,踉跄着起身去牽馬:“你們都瘋了,我要去追她……我要叫她回來……”
    “可你打不贏她。”
    朱雀開口,青崖一頓。
    玄山低頭看地,李聖照輕咳一聲,只擺手道:“去準備吧。還有那個……青崖……”
    他走到青崖身後,壓低聲道:“要是真想追剛才就別放手。你這樣等靈殊回來,我怕你泡在湖裏撈不起來。”
    青崖沒說話,李聖照拍拍他的肩:“走了。”
    說着,李聖照離開,青崖獨自站在原地,想起過去那個坐在馬車裏,傲慢開口說:“中人之姿,何堪配吾姐?”,之後在他在崔府門口抱琴、不知用什麽借口入內時,主動停下馬車,撩起車簾,伸手道:“把琴給我吧。”的少年。
    想起他們一起出生入死,謝恒知道他武藝不高,每次都默不作聲擋在身前,事後兩人一起喝酒,謝恒笑他:“你呀,不好好習武,等我死了,我怕你屍骨都沒人埋。”
    他靜靜站在雨裏,過了好久,倏地一聲,哭着笑開。
    “先清理周邊探子,一萬人想辦法悄悄走。”
    他慢慢回神提聲,李聖照一頓,轉頭看過來,就見青崖背對着他,冷靜道:“我若是李歸玉,給了你們消息,一定在埋伏了人在軍中、各地當眼線,看你們何時出發。”
    李聖照神色微凜,思考着道:“我明白。”
    洛婉清離開後不到兩個時辰,李歸玉便收到了傳信。
    “洛婉清單獨出發,暗線均被搗毀。”
    李歸玉拿着信,算了算時間。
    淮水縣距離東都行軍兩日,但如果洛婉清單人駕馬,那不過一日可達。她今日清晨出發,那明日清晨前,她應該就能抵達東都了。
    她竟然一個人來?
    李歸玉皺起眉頭,心上突然有些狂躁,他逼着自己推測着這或許是李聖照的什麽計謀,然而理智卻告訴他……
    或許真的就是她一個人來。
    她不顧一切,來給謝恒送死。
    這個念頭浮現出來,他忍不住猛地推翻了桌面卷宗,旁邊侍從驚得跪了一地,李歸玉閉上眼睛,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過了許久後,他才出聲:“通知下去……把監斬時間,從後日,改為明日午時。”
    說完他便站起身來,疾步往外。
    青竹紫棠迅速跟上,李歸玉低喝:“別跟來!”
    所有人停住腳步,李歸玉自己一個人走開,他來到大牢,讓士兵開了牢房之後,進去便看見坐在裏面的謝恒。
    許久沒見,謝恒穿着一身囚服,雙手被鐵鐐拴着吊在兩邊,跪在地面。
    他似乎剛剛受過刑,周身都是傷口,士兵給李歸玉送上椅子,放上茶水糕點,便匆匆退下。等大牢裏只剩下兩個人,李歸玉慢條斯理坐下,打量着謝恒,便知他經歷了什麽:“挨打了?”
    謝恒低頭不言,呼吸很淺。
    他周身筋脈都已經斷了,內力全無,李歸玉看着他狼狽模樣,似是有些疲憊解釋:“不是我吩咐的,你爹和我做了交易,我留你性命,也會保你全軀,但是你得罪人太多了。”
    “何事?”
    謝恒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過來,便打斷他無聊的寒暄,沙啞開口。
    李歸玉想了想,緩聲道:“我打算明日殺你。”
    謝恒聽着,終于擡起眼眸。
    李歸玉斜坐在椅子上,神色裏帶着幾分厭世的疲倦:“本來是定在後日的,但我改主意了。”
    “你想做什麽?”謝恒詢問,卻已經了然幾分,“想用我的命,釣李聖照?”
    “你倒也聰明。”李歸玉笑笑。
    謝恒神色平靜,只問:“你一開始就知道洛曲舒的身份?”
    “知道。”李歸玉明白他想問什麽,倒也沒遮掩,平靜道,“當年在宮中,曾經有一個人,監視我母妃,被我發現,我暗中處理了他,得知了一個獨屬于皇帝的組織,閣內。這個組織由皇族歷代相傳,只傳給皇帝,他們有一個标記,我待在洛曲舒身邊時,他有一次帶我出去行商,突發高熱,我照顧他時,發現了那個标記,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李歸玉回憶起過去,他第一次和人說起這些,倒有些暢快:“那時候我就猜想,是不是我父皇下令殺了我師父呢?但後來覺得也不重要了,反正是不是他殺的,”李歸玉露出笑容,“他都得死。”
    “所以,惜娘打算軟禁你,殺你的時候,你是将計就計?”謝恒明白過來,“你本來打算,被軟禁之後,讓我們打司州,等一切結束,就算我掌握了司州兵權,只要我打算給崔氏翻案,李宗就一定會想着殺了洛婉清,我便會動手殺了他。”
    “是。”
    李歸玉平靜道:“我本來是想在你們婚宴上最好能殺李宗,殺不了他,那就趁亂殺了李昌榮,這樣一來王氏只剩我一個皇子。但王氏對我一直心存芥蒂,因為……”
    “因為你已經殺了李尚文和李昌榮。”
    “不錯。”李歸玉颔首,笑道,“他們怕我,也我怕身上那一半李氏血脈。所以你們想殺我,剛好給了我一個機會,那我就去,等我命懸一線,王氏救下我,他們才會覺得,他們可以掌控我。可誰都別想掌控我。”
    李歸玉擡起手,看着自己手上蒼白的皮膚和傷痕:“我只會握刀,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刀。只是我沒想到……”
    李歸玉擡眸看向謝恒:“你竟然敢回來?”
    說着,他站起身來,走到謝恒面前:“你到底回來做什麽?”
    “我為殿下當了一次刀,”謝恒笑起來,與李歸玉目光對峙,“殿下也該當我一回刀。沒有殿下,誰來承擔弑君的罪名,誰又能放任我,大殿斬公卿?”
    李歸玉聽着他的話,與他靜靜對視,他們對方眼中,都看出同樣的強勢、銳利、分毫不讓。
    李歸玉看了許久,終于笑出聲來:“那這麽算來,你我倒是打平了?”
    “倒也不是。”
    謝恒聞言,笑着看着李歸玉:“我走至如今,心無虧欠,殿下呢?”
    李歸玉聞言眼神輕顫,他看着謝恒,感覺心上像刀刃銳利劃過,他睫毛輕顫,呼吸也跟着顫抖起來:“你在為她和我讨債?”
    “不該嗎?”
    “輪得到你嗎?!”
    李歸玉瞬間爆發厲喝,謝恒神色不動,李歸玉察覺自己失态,他壓着氣息,逼着自己平靜下來,冷笑着道:“謝恒不要以為你贏了,我告訴你,我來見你,就是為了告知你一個消息。”
    謝恒皺起眉頭,李歸玉盯着他,自虐一般開口道:“洛婉清來了。”
    謝恒目光急縮,他瞬間又冷靜下來,看着李歸玉:“你詐我?”
    “我詐你?”
    李歸玉似是覺得可笑:“她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她就算是為了你送死,她都會來。”
    謝恒盯着李歸玉,仔細觀察他的表情,李歸玉意識到謝恒在做什麽,他似是終于有些高興:“別看了,我沒騙你。她一個人來的,可沒有關系啊,她來了,那她就是李聖照指使。我會把她和你吊在城樓上等着李聖照。我會讓她求我,讓她後悔,讓她知道,”李歸玉頓了頓,最後才道:“我,才該是她的歸宿。”
    說完,李歸玉轉身往外,謝恒叫住他:“李歸玉。”
    李歸玉冷眼回眸,謝恒平靜道:“當初惜娘,從風雨閣暗閣中拿到了一本冊子,那本冊子被你震碎了,後來經過修補,如今已經修好了。”
    李歸玉聽着,狐疑詢問:“你想說什麽?”
    “你見過江楓晚長什麽模樣嗎?”
    謝恒看向他,李歸玉有些不明白:“與你何幹?”
    “江楓晚年輕的畫像,與你很像。”
    謝恒開口瞬間,李歸玉睜大了眼。
    謝恒平靜看他:“我将冊子已經交給了我的人,如果你敢碰她一根頭發,我保證這本冊子會傳遍天下。”
    李歸玉聽着,他仿佛是想通了什麽事情,慢慢冷靜下來。
    他回憶着什麽,笑了一聲,點頭道:“原來你在這裏等我?”
    謝恒盯着他,李歸玉搖頭輕笑:“好好好……皇嗣血脈不正……可這又如何?”
    李歸玉反問,謝恒平靜注視着他,李歸玉笑起來,無所謂道:“我如今登基了,一本破爛冊子,能說明什麽?誰敢妄言我殺誰,一人說我殺一人,萬人說我殺萬人!我又何懼?你放心,”李歸玉張開手臂,回到身前,認真道“我一定殺到大家明白,我,李歸玉,才是皇室嫡統。”
    “你一定要走到這一步?”
    “不然呢?”
    李歸玉反問:“我還有路可以走嗎?反正天下人欠我,我殺又如何呢?你以為我為什麽我走到今天?!”
    李歸玉笑起來,擡手指了天牢之外,急促道:“我就是要讓所有欠我的,恨我的,一一償還!父皇也好,母後也罷,王家也是,還有當年那些送着我當質子,又将我關在城門之外放棄的……那些說什麽讓我為國為質,哭着送我出城的僞君子……我一一清算!”
    李歸玉說着,忍不住激動起來:“天下人棄我,我棄天下人,我有錯嗎?!”
    “她沒欠你。”
    “她欠我!”李歸玉不需要他指名道姓,便知他是說誰,他憤怒出聲,“她爹殺了我師父,她洛家一家欠我!而她——她答應過和我一輩子,她答應過只喜歡我一個人,她答應過……她騙我!”
    李歸玉說着,紅了眼眶:“她爹殺我師父,我殺她爹,她知道的啊。她知道我沒錯,那她就算不愛我,她也該恨我。她怎麽可以看別人呢?”
    “你師父是自己要死。”
    謝恒似乎是終于做出決定,冷靜開口。
    李歸玉一愣,謝恒擡眼看他:“洛伯父留給她信裏說的,你師父想救你,但是王家的條件,是讓他帶着天花,和你一起入城。”
    李歸玉呆呆聽着,氣息逐漸急促起來,謝恒平靜道:“可你師父心懷大義,他不想這麽做,所以他假裝答應,種下天花,他和洛伯父是至交好友,所以他提前傳信給洛伯父,将所有事情告訴他,讓洛伯父,在城門前射殺他。”
    “不可能。”
    李歸玉聽着,搖着頭退後:“不可能。洛曲舒騙人,不,你騙人!”
    “你小時候得過天花,所以你不會感染。他送你進城,他不是進不了,他是自願被射殺。她沒什麽對不起你。”
    “不可能!”
    李歸玉厲喝出聲,随後他突然意識到:“那為什麽小姐不告訴我?”
    他仿佛是找到什麽證據,急喝道:“她那麽恨我,我殺了她爹,這種事她這麽不告訴我?!告訴我就可以報複我,就可以讓我從頭就是錯,可以讓我知道我犧牲一切的仇毫無意義!你在說假話。”
    李歸玉笑起來,他眼中滿是惶恐,卻還是肯定道:“你在騙我。”
    “惜娘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我們當懲罰人的惡,而不是人的善。”
    謝恒有些疲憊,但他還是道:“李歸玉,其實我沒有直接将你血統昭告天下,就是因為這不是你的惡。如果你不害她,我不會對你怎樣。而惜娘沒有告訴你這個消息,也是因為……”
    “她可憐我。”
    李歸玉突然明白,他忍不住想笑,眼眶卻還是帶了眼淚。他盯着謝恒,沙啞道:“她明明知道了真相,卻不告訴我,是覺得我可悲,還是覺得我殺不了你們啊?!”
    “她告訴你,你就不殺了嗎?”
    謝恒看着她,語氣中帶了幾分懇求:“如果是的話,那去攔住她。”
    李歸玉說不出話,他看着面前在黑暗中靜默的青年,平靜道:“就算你不殺她,王憐陽王韻之、王家所有人,都不會留下她,不要讓她來救我。李歸玉,當年在仇恨和良知之間,你已經選錯過一次,如今你可以選第二次。”
    謝恒說着,看着地上枯草,忍不住帶了苦笑:“我是會死的,你有一輩子時間,可以繼續跟在她身後。李歸玉,”謝恒頓了頓,苦澀開口,“你可以當回江少言。”
    “我不聽你胡說八道。”
    聽到“江少言”那一刻,惶恐從心底湧上來,李歸玉搖着頭,倉皇後退。
    他察覺心中那些翻湧的沖動,像是被束縛的靈魂即将破繭而出。
    他慌忙壓制着所有,連連搖頭:“我不信你,我不信……”
    說着,他果斷回頭,開了大門,大步走出監獄。
    謝恒靜默坐在黑暗裏,過了許久,他揚聲開口:“張前輩。”
    “在呢。”
    張純子的懶散聲音響起,謝恒低聲道:“您家人的下落,我會告訴您。我的性命……拜托了。”
    *** ***
    李歸玉從大牢中匆匆走出來,他心亂如麻。
    謝恒的話每一個字都在他腦海中回蕩,他逼着自己不要去信,可是那些話卻反反複複。
    “你師父是自己要死。”
    “她沒什麽對不起你。”
    “惜娘說過,要懲罰人的惡,而不是人的善。”
    ……
    怎麽可能?
    恐懼像潮水一樣灌滿他全身,他感覺自己指尖發冷發疼。
    他像是被風雪澆灌,整個人在雪地裏凍得呼吸都在顫抖,都疼痛如冰割。
    怎麽可能。
    如果是他師父自盡,那他做一切算什麽呢?他殺了洛曲舒,他為此永遠失去洛婉清,他再也不是江少言,他算什麽呢?
    可他師父,為什麽要種上天花?
    他師父……年輕和他長得很像……
    他師父……
    李歸玉腦子一片混亂,他突然意識到什麽,轉身朝着未央宮一路狂奔而去。
    旁邊侍從見他便跪下,一聲聲“見過陛下”在風裏呼嘯而過。
    他跑得那麽快,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他很小的時候,四歲?五歲?
    他每次下了課,他就會用他最大的力氣,一路跑到未央宮。
    然後他會看見坐在未央宮中的王憐陽,她永遠不冷不熱,可他無所謂,他只是想見到她,渴求她抱抱他。
    這種渴求,在李尚文出生後到達頂峰。
    因為王憐陽從來沒有抱過他,而她卻總是擁抱着李尚文。
    他一路狂奔到未央宮,才到門口,就見宮內燈火通明,侍女見他過來,急急上前阻攔:“陛下……”
    李歸玉一把推開她,徑直入內,走到殿外,便見王憐陽和王韻之在殿中。
    兩人明顯在交談什麽,看見突如其來的李歸玉,兩人都是一愣。
    王憐陽和王韻之對視一眼,王憐陽試探着道:“歸玉,你現下來做什麽?”
    “下去。”
    李歸玉冷聲開口,王憐陽皺起眉頭:“這是你和娘娘說話的态度?”
    “下去!”
    李歸玉随手将一旁花瓶朝着王韻之扔去,花瓶帶着強烈殺意,王韻之驚得匆忙一閃,發髻就被花瓶打散,她憤怒擡頭:“李歸玉你……”
    “下去吧。”
    王憐陽看出李歸玉來者不善,給王韻之使了個眼色。
    王韻之壓下怒氣,憤憤行禮,領着人退了下去。
    王憐陽斜卧在高座上,将李歸玉上下一打量,疑惑道:“我兒何故如此,怒發沖冠?”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李歸玉沙啞開口,王憐陽好奇:“什麽問題?”
    “你和我師父什麽關系?”
    李歸玉一開口,王憐陽瞳孔急縮,她正要開口,李歸玉人已至她身前,猛地掐住她脖子。
    王憐陽眼露驚色,正要疾呼,就聽李歸玉壓低聲兇狠道:“你敢說一個字騙我,我就折你一根骨頭,我一根一根将你骨頭碾碎,把你的皮一寸一寸拔下來,把你血肉一口一口吃下去,你給我想好了說話!”
    “你……你放開……”
    王憐陽慌亂道:“我給你說實話,你放開……我是你母後……”
    “說!”
    李歸玉将王憐陽一把甩到地上,王憐陽忍耐着情緒,盡量不失儀态撐着自己坐起來,捏起拳頭,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刺激李歸玉。
    李歸玉冷冷盯着她,王憐陽難堪開口:“以前……我入宮前……他曾當過我一段時間侍衛。”
    “還有呢?”
    李歸玉不關心這些無關痛癢的東西,笑着道:“就這些?”
    “就這些了。”
    王憐陽低聲開口。李歸玉嘲弄一笑,他走到王憐陽面前,半蹲下身,盯着王憐陽道:“那勞煩您和我解釋一下,為什麽,我師父年輕時,和我長得很像。”
    聽到這話,王憐陽驟然擡頭,驚慌失措看着李歸玉。
    李歸玉見到她的神色,便确定了答案:“你和他私通是不是?”
    “我……我不是……”
    王憐陽一時語不成句,她緊緊捏着衣袖,慌忙遮掩道我:“我沒有……”
    “你那時候在冷宮,為了複寵你需要一個孩子。我來得太及時了。”
    李歸玉已經明了了所有,他平靜注視着她,只問:“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
    王憐陽沒有回話,李歸玉一把掐住她的手臂,厲喝道:“說話啊!這就是你把我生下來,就對我不聞不問的理由?!這就是你騙我去當質子給李尚文鋪路的原因?!”
    “你放開我……”
    王憐陽慌亂開口,去拉扯着他。
    李歸玉眼中浸滿眼淚,他急促詢問:“是你下的令還是誰?當年你們根本不想救我,只有師父想救我是不是?他是王氏的死士,沒有得到允許你們随時可以殺了他,所以他必須得到你們的應允,你們就在借此為機會,在他身上種天花,讓他和北戎演一場救我的戲碼,用救我為名,進入城池,是不是?!”
    聽到這話,王憐陽吓得掙紮都不敢了,她愣愣僵在地上,李歸玉便得了答案。
    他又哭又笑,眼淚落下來,踉跄着起身後退,看着面前女子道:“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既然恨我,為何生我?既然生我……為何……為何……”
    為何不愛我?
    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他年幼時問了無數遍,想了無數遍。
    可他如今已經問不出口了。
    他只想起洛婉清,他空洞的內心,幹竭得疼。
    他突然想起方才謝恒的話。
    你可以做江少言。
    你選過一次。
    你可以做江少言。
    這句話突然産生了巨大的魔力,愛他恨他,只要還看着他,只要還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性,愛他。
    哪怕是憐憫。
    “小姐……”
    他慌忙低喚,一瞬仿佛是想起什麽,他什麽都不管,踉跄着想要逃開,想要離開這吃人的宮城。然而只是走了兩步,他就聽到身後王憐陽道:“你以為我恨你嗎?”
    李歸玉腳步一頓,王憐陽低笑起來:“我恨啊。我恨江楓晚。當年是他說喜歡我,他說帶我走,他是劍聖啊,八宗師之一,他為什麽不能帶我走呢?”
    李歸玉愣愣回頭,就看王憐陽擡起頭來,眼裏含着眼淚,她撐着自己慢慢站起來,似是帶了幾分瘋狂:“我和他相愛過,他說好帶我走。我等他一晚上,我,王氏最尊貴的嫡長女,注定要母儀天下的女人,我抛下一切要跟他走!”
    王憐陽嘶吼出聲:“我等他,我站在庭院裏,在父親、母親,所有人的注視下等着他,只要他來,他就可以帶走我,我站了一夜,我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樣站在那裏站了一夜等他,可我等到天亮,等到所有人都看見我了,他都沒有來。”
    李歸玉呆呆看着王憐陽,王憐陽笑起來:“所以我入宮了。我入宮了,我永遠被崔漣漪壓一頭,我沒有孩子,我進了冷宮能怎麽辦呢?那時候只有他,可以自由進入皇宮不被人發現,否則,我就算是和阿貓阿狗,我都不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感覺惡心!”
    王憐陽說着,盯着李歸玉,憤恨道:“我看見他,看見你,我就覺得惡心!我像是一直站在那一夜,我輸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你算什麽東西?你永遠威脅我,如果有一日被人發現我一生都完了,我讓你活到現在已經是我的恩德,你該感激我。”
    李歸玉說不出話,他感覺人心似乎也像身體一樣,在痛到極致之後,便只剩麻木茫然。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王憐陽滿眼恨意,沙啞道:“所以你想我死?”
    王憐陽沒出聲,她捏着拳頭,李歸玉笑起來:“所以當年,你讓我去當質子,就是想我死,給尚文鋪路。”
    王憐陽不回應,李歸玉想了想,繼續道:“那我見到的,師……我爹的臉,也不是真的?”
    “怕人發現,他換了一張。”
    王憐陽沙啞開口,她擡手擦了猝不及防的眼淚,故作鎮定道:“他舍不得你,想辦法來當你的老師,我讓他別來,他不肯聽。”
    李歸玉聽着,突然覺得疲憊。
    他站在空蕩蕩大殿,看着自己命之起始的女人,輕聲道:“娘娘,我還沒有字。”
    王憐陽疑惑看他,他慢慢走到王憐陽面前,眼中盡是死寂:“我二十二歲了,沒有任何人,給我一個字。”
    謝恒有崔清平給的觀瀾,李宗賜他的靈殊。
    每一個年到弱冠的男子,都會得到一個長輩賜予的字。
    而他沒有。
    他靜靜注視王憐陽,好久後,他擡起手,撫上她的脖頸。
    王憐陽意識到他要做什麽,控制不住顫抖起來。
    “既然這麽恨我,就不要痛苦了。”
    李歸玉輕聲開口,王憐陽呼吸急促,就在李歸玉即将掐斷她脖頸剎那,王憐陽突然道:“歸玉!讓我抱抱你。”
    李歸玉動作一頓,王憐陽小心翼翼擡眼,試探着道:“你當質子之前,不是和我說好了嗎,等你回來,我就抱抱你。”
    李歸玉聽着,突然想起來,當年她讓他成為質子時,她曾說:“你提個要求吧。回來想當太子,或是要其他,想要什麽,你說。”
    十五歲的少年就擡頭看着高坐上的女子,遲疑許久後,有些緊張道:“能否請母後抱抱兒臣?”
    他只有這一個願望,從他記事到十六歲,歲歲年年。
    他愣愣看着王憐陽,王憐陽緊張呼吸着,她張開雙手,在李歸玉愣神之間,輕輕擁抱住他。
    這是王憐陽第一次抱他,然而沒有他想象中的溫暖,他忍不住想去仔細體會,也就是那一剎,利刃挾雷霆之勢,猛地貫穿了他的胸口!
    李歸玉同時反應過來,一掌擊向王憐陽。
    然而遠比李歸玉想象磅礴得多的內力和他沖撞在一起,他被撞飛開去,一大口淤血嘔了出來,而王憐陽卻只退了半步。
    旁邊宮門驟然打開,王韻之帶人入內,行禮道:“姑母。”
    “王憐陽?”
    李歸玉不可置信看着這個從來沒有暴露過武藝的人,王憐陽目光冷淡看向他,只道:“有一點我騙了你,他不是我侍衛,他是我師兄。我同他一起學藝。”
    說着,王憐陽一擡手:“殺了吧。”
    “王憐陽!”李歸玉迅速反應過來,急道,“明日若我不在,你們拿什麽和李聖照鬥?!”
    “你本來也只是墊腳石。”
    王憐陽說着,從一個宮女手中接過一個嬰孩。
    李歸玉愣愣看着那個嬰兒,王憐陽仿佛是抱着李尚文一般,溫柔注視着孩子,輕聲道:“這是尚文的孩子。”
    電光火石之間,李歸玉驟然想起,當初洛婉清來他府邸談判時說那句:“太子府上有一位姬妾有孕了,你知道嗎?”
    他查過,沒有消息,他以為是洛婉清在威脅欺騙他,如今卻才意識到:“你一早做好打算?!”
    “你當我們是傻子嗎?扶持你這樣一個瘋子?”
    王憐陽輕蔑一笑,她抱着嬰孩轉過身去,淡道:“你要聽話,我還不會這麽快動手,可惜了。不過你也礙事,有你在,怕是殺不了洛婉清。現下你沒了,我倒也好動手。”
    王憐陽逗弄着懷中孩子,思考着道:“我将她殺了,和謝恒一起吊在城門上,就說是李聖照派她來救謝恒,那些軍隊大多是她帶出來的人,我倒要看看,李聖照能忍,那些将士會不會忍。只要他們攻打東都,”王憐陽笑起來,“就做實謝恒是李聖照指使弑君。”
    李歸玉沒說話,他只盯着周邊試探着靠近的人。
    他宗師級的身手,哪怕身受重傷,也不是輕易能夠對付的。
    王憐陽雖然重傷他,但好在他躲得及時,傷口不算致命。
    王憐陽看他還想反抗,神色微冷,命令道:“殺了吧。”
    音落之時,侍衛朝着李歸玉一起砍去,李歸玉早有準備,他猛地躍起,一劍劈開一條血路,随後直接朝着宮外,一路砍殺出去!
    夜裏下了大雨,他根本看不清人和路,只麻木揮劍,就像十六歲那年一樣,被窮追猛打着沖出宮去。
    他得出去。
    那一刻,他清晰意識到,他得走,得去東都郊外,去攔住洛婉清。
    他不能讓他進東都。
    他一路殺一路跑,等甩開追兵,踉踉跄跄跑到郊外時,他幾乎已經沒有了力氣。
    身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他捂着傷口,扶着樹,一步一步往前。
    李歸玉不知道自己走到那裏,他像是走在陰曹地府,茫茫然走着。
    直到踩在堆積的竹葉上,他才驟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來到了竹林。
    看見竹葉那一剎,他愣愣擡頭,不遠處就是那個竹林小屋,這麽多年過去,它還在那裏,供行人歇息。
    他不敢多看,只喘息着往官道走去,他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傷口的疼痛,走了不知許久,他終于失力,猛地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來。
    雨水嘩啦啦沖刷在他身上,他靜靜躺着,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會死在這裏。
    隔了許久之後,他突然聽到官道上有急馬奔騰之聲。他艱難睜眼,就見一個女子,身着黑衣,腰懸長刀,背着雨傘和弓箭,冒雨急奔而過。
    他想叫她,卻已經沒有任何力氣。
    他就看着她從他面前打馬而過,就像這一場無可逆轉、川流不息的命運。
    他靜靜趴伏在泥濘之中,艱難呼吸着,掙紮着想要叫她。
    他唇齒輕顫,伸手想在這泥濘中攀爬過去,然而他費勁全力的動作,卻微弱得仿佛沒有任何動靜。
    他在雨聲中一點點絕望。
    不可以……
    小姐……不要去……
    他急促呼吸着,掙紮着,雨聲夾雜着馬蹄聲由遠而近,他卻毫無所聞,直到最後,他被人一把拽着頭發拖了起來。
    他眼中瞬間綻放出光彩,去而折返的洛婉清看着面前臉色蒼白、渾身是傷的人皺起眉頭,有些不解:“你怎麽在這兒?”
    李歸玉目不轉睛看着她,艱難露出一個笑容,只說了兩個字:“謝……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