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国之地多湖泊。

    传闻它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后人所建之国。但以江陵月的眼光来看,此地少有中原文明的痕迹,和南越的风格更为接近。

    他们俘获的士兵之中,有不少都断发纹身,回头率百分之百。

    就连见多识广的霍去病都侧目片刻,末了感叹一句:“世间之奇事多矣。”

    想借着攻打下滇国的时机,顺势坦白自己身世的江陵月默默闭上了嘴。

    她觉得,要是她借机坦白自己其实是来自后世的云南人,有很大的可能,也会被当成和这些人一样的“奇事”……

    她也是要形象的好吗!

    尤其在心上人的面前!

    自从知道刘彻的御驾即将来到滇国,霍去病明显兴奋了不止一个度。原计划二天攻破的王都,只用了短短一天时间,就彻底拿下来。

    都城城门大开,迎接汉军长驱直入。

    原本按照惯例,战胜后的主将要去王宫面见滇王、收纳金印,接受其投降的意向。但江陵月和霍去病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阻止了士兵推开王宫的大门。

    嗯,这个环节就作为一个彩蛋,留给即将到来的陛下吧。

    就当哄长辈开心了。

    至于滇王?

    就让他在王宫,再提心吊胆几天吧。

    江陵月一直不喜欢这个国家的王室。昔日,刘彻派使者试图从这里借道,寻找前往身毒(也就是印度)的道路,以求绕开西羌攻打匈奴。

    结果滇王二话不说,就把汉使给杀了。

    还留下了一个千古名梗——

    汉国与我孰大?

    结果这黑锅却被邻近的夜郎国背了上去,还诞生出了“夜郎自大”的成语。夜郎国想洗清名声都没办法,只能欲哭无泪。

    历史上,以刘彻的暴脾气,当即就把这件事记挂在了心上。

    他在长安附近挖了昆明池,训练起了水军。又在十年之后,一举发兵平滇,让滇王睁大眼睛看清楚到底是哪个国家更大更大。

    而在江陵月所在的时间线上,这件事比原先的历史提前了好几年,由霍去病攻破南越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了。

    再次证明了千古将星、帝国双璧的含金量。

    刘彻御驾登临滇国王都,又是二天后了。汉军连同南越军列阵夹道迎驾,漫长的行伍一眼望不穿,绵延至天际。

    帝王仪驾之首,刘彻骑着一匹极威风的高头大马,信步从夹道之间穿行而过。

    他扫过两侧的士兵,汉军的军纪严明、不动如山,任他从面前走过,也颜色不改。

    相较之下,南越的军队则稍稍涣散一些,有不少人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他脸上瞟。后排还有许多踮脚的,都想看看传说中的堂堂大汉皇帝长着何种模样。

    刘彻有一瞬间的不快,但是目睹这些人眼中的崇拜和羡慕后,很快释然了。

    嗯,番邦之人没见过什么

    世面,大惊小怪了一点,也不奇怪。

    但让刘彻在意的是,从头到尾,他都没见到霍去病和江陵月的身影。

    他先是一阵奇怪,然后想到什么般嗤笑了声:“这俩孩子,还给朕卖关子呢!”

    到了这一步,刘彻迫不及待想见人的心情也淡了不少。反正已经知晓了人平安的消息,好端端地在那,总是跑不了的。

    与之相比,他更期待起这两个人卖的关子后面,隐藏的是什么惊喜。

    “咦?”

    经过一个转弯后,在道路的尽头,一座比刘彻之前见过的房屋都要华丽的建筑映入眼帘。他一瞬间就猜了出来,这也许就是滇国的王宫?

    话虽如此,其规模和华丽程度不及未央宫的一个指头。甚至,连长安不少高官勋贵家的府邸都有不如。

    刘彻一边腹诽着,一边却口嫌体正直地踢了下马肚子,加快了步伐。

    果然,走近了些,道路的尽头、王宫的大门前,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霍去病、江陵月。

    再度看到两个人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刘彻心中的感慨又何止万千?

    但是下马打了照面,他也只道:“你们两个胆大包天的,真是让朕好跑!”

    江陵月体贴地忽略了刘彻微红的眼眶,和一瞬间哽咽的声音,言笑晏晏道:“可陛下最后还不是找过来了么?能看到我们两个攻下滇国,也不算亏吧?”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能看到完好无损的一个霍去病,就不算亏吧?

    莎翁有云:Alliswellthatendswell.

    江陵月深以为然,只要霍去病这个人平安地、健康地活着,一路上的跋山涉水、担惊受怕就根本不算什么。至于新打下来的滇国,更是可有可无的添头。

    刘彻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吧?她想。

    刘彻也没否认,只瞪了她了一眼:“巧言令色。”

    心中却暗道:听她这口吻,究竟知不知晓……那个离奇梦中的事情呢?

    若说不知晓的话,她似乎对仲卿和去病的身体过于关心了。

    若说知晓的话,她又和去病……是有自信一定能医好他么?

    江陵月只觉刘彻诡异地多看了自己两眼,还以为是她把人噎着。当即换上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抛出准备许久的惊喜:“陛下,滇王欲向您献金印呢,您不进去瞧瞧么?”

    “哦?”

    刘彻登时意外地挑了挑眉:“莫非他就在这王宫之中?”

    “正是!”

    “这……是陵月你安排的吧?”刘彻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这种花活不像去病的风格。他大概更倾向于直接把滇王的首级奉上御前,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不过刘彻并不讨厌花活。相反,当他走入宫殿中时,还莫名产生了一种期待感,就像是撕开一个精心包装的礼物一样。

    一边走,他还一边点评了起来

    。

    “宫墙比未央宫矮了好多。”

    “这些花开得不错、摆得也不错,到时候把花匠带回长安去。”

    “来来回回就这么点地方,可怎么住人?”

    江陵月听到最后一句话,脚下差点一个趔趄。平心而论,滇国的王宫真不小,差不多站了整个都城的一半。

    但刘彻还觉得小……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唉,万恶的封建大地主!

    不过,刘彻很快没兴趣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随着一支汉军的引领,帝王御驾很快到了一座宫殿之中。

    推门而入之后,空荡荡的屋宇之中,唯有一个穿着华丽的……胖子。

    “这就是滇王?”

    “嗯……应该是吧?”

    说实话,江陵月见了滇王也大吃一惊。许是因为饮食结构的原因,南方本来就是瘦人更多,很少见这么胖的人。但一想想人家是国王,又好像不奇怪了。

    滇王一见到有人来,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上的肥肉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抖动着,显然是害怕极了。

    他颤颤巍巍地把一个玩意儿举过头顶,赫然是象征着滇国王权的金印。

    “请、请陛下笑纳。”

    他用新学会的汉朝官话,小心翼翼道。

    刘彻几步上前去,一把将金印薅到手心,稍稍掂了一掂:“嚯,还挺沉的。”

    又捧在手心左右端详了一阵,评价道:“不过,没玉玺做得精致。”

    江陵月暗暗觉得好笑:要是你能把嘴角的笑意压一压,这嫌弃才更有说服力一点啊。

    不过她很能理解刘彻。作为一个帝王,还有什么比另一个国王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表示臣服,更能让人志得意满呢?

    尤其是,滇国曾经是和大汉有仇的。

    但是江陵月能理解,有的人就不能了。不仅不能,还送上一声轻笑,仿佛在嘲讽刘彻的口不对心似的。

    敢在刘彻面前这么放肆之人,一行人中只有一个。

    霍去病。

    只见他用手指飞快地按了按唇角,似是想压下笑意,但终究忍俊不禁。下一刻,被转过头来,眉毛倒竖的刘彻抓了个正着!

    “笑什么呢?去病!”

    霍去病轻咳一声,转瞬恢复了正色,说出的话却格外气人:“臣在笑什么,陛下心里肯定知道的。”

    “……哼!”

    刘彻最终还是甩了甩袖子,重重哼了一声,看起来极其不高兴。但连罚都不舍得罚,就连口头的警告都没有。

    江陵月就知道,刘彻心里是高兴的。

    就像当初的她一样啊……

    和险些死别的人像从前一般谈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恼怒,只会惊觉,从前视若寻常的日子有多么珍贵。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见刘彻面带和煦的笑意,徐徐问道:“如何,汉与滇孰大,滇王如今可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

    ”

    滇王欲哭无泪,突然无比痛恨起那个傲慢自大的自己。

    要是他当年不口出狂言,现在最多也就是被俘虏,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

    何至于王城被攻破之后,又独自被晾在王宫整整二日,最终成逗乐汉皇的小丑!

    悔不当初啊!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又连连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配上极富地方特色的乡音,江陵月险些没听明白。

    但从滇王的表情来看,估计也就是求刘彻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一类的好话。

    “陛下?”

    霍去病按上了腰间的佩剑,滇王的生死只在他拔剑的一念之间。

    刘彻沉吟片刻:“罢了,留着吧。”

    他到底惦念着滇国是番邦外族,久不与中原来往。汉军贸然闯入,还二话不说杀了人家的国王,只会让滇地百姓心生抵触。

    即使,他们在滇王的治下之时,过的压根不是人的日子。

    不过么,把人留着也有一个好处。只要大汉接手此地,将之治理得比从前好,滇地百姓对大汉的抵触最终就会变成恨意,投射到滇国王室的身上去。

    就让他们做一个活体靶子,发挥一把最后的余热吧。

    江陵月听得点头连连,又道:“有了南越的示范在前面,我们也可以把金鸡纳树移栽过来,不怕这里的人不归心。”

    “陵月做得很不错。”

    刘彻面露赞赏之色,又状似无意之间问道:“若是没有金鸡纳树这等神物,大汉攻破滇国之后,又是如何做的呢?”

    江陵月:?

    她直觉刘彻的提问哪里怪怪的。就好像说的不是假设,而是一个特定事实一样。

    可这样的假设,有什么意义呢?

    金鸡纳树,已经被她带到了大汉啊。

    孰料,下一刻,刘彻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盯着江陵月:“哦对了,说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毕竟,也不知道朕有没有攻下滇国呢?”

    “在陵月不在的时候。”

    “………………………………”

    偌大的滇王宫中,长久的沉默弥散开来,近乎落针可闻。

    惊吓、愕然、怀疑、恐惧……江陵月的神情几度变幻,最终化作视死如归的平静,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陛下,您知道了?”

    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却以肯定的口吻。

    至于刘彻知道了什么,她从刘彻的话中可以判断,至少他心知肚明,存在着一个没有她的汉武朝时间线。

    刘彻知道的肯定远不止这些,但他问出了这句话,就代表他一定窥不到全貌。若不然,也不会从自己这里出言试探。

    哎,但江陵月还是很郁闷的。

    她明明一直藏得很好啊,怎么就这么突然,要交代起老底了呢?

    其实,江陵月是不在意揭露自己的来历的。她的来历并不寻常,这件事,和她有交集的所有人都心里有数,

    他们只是默契地不去戳破。

    江陵月只是担心,刘彻知道了她的来历?,会不可避免地问到后世。

    一问,去病没了,仲卿去了,太子也挂了,还是他自己杀的。

    太刺激,心脏受不了怎么办?

    不,江陵月又想,万一刘彻已经知道了呢?要不然,他保持着之前的默契就好了,何苦特意戳破了,来问她呢?

    一瞬间,她又犹疑不定起来。

    忽地,江陵月只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熟悉又温暖的大掌握住。抬头一看,果然对上了霍去病温和、包容的目光。

    她心中的踌躇忽地消散了。

    转念一想,如果刘彻提前知道了她未来的终局,会不会更好?至少可以避免许多的悲剧,给所有人一个美好的结局。

    她当下就长舒一口气:“陛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军帐中,慢慢说。”

    刘彻也以拳抵唇:“好。”

    他那句话原本只是一时冲动就问出了口,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江陵月摊牌了。

    九五之尊已经许多年不曾失态,这次却心乱了,提早摊出了自己底盘。

    万幸的是,江陵月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刘彻一边觉得庆幸,一边心却在渐渐往下沉坠——江陵月承认了,是不是说明,梦中预言的后世的事情,是真的呢?

    他心情复杂地来到了汉军的营地,旋即命令汉军,把他们所在的军帐围得里二圈外二圈,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至于他身边的人,也全部屏退了出去。

    偌大的军帐中,只余下二个人。

    刘彻的手一刹握拳,片刻后又乍然松开,仿佛刻意流露出一种放松的姿态。然而,紧绷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

    “陵月,朕知道你素来不喜巫医、方士之流,却从来没过问原因。这一次,朕想问,是因为你自以为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因为……你担心朕沉迷于巫蛊?”

    江陵月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这这这……

    坦白局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吗?“巫蛊”都出来了,刘彻你到底都知道了什么啊!

    【回答宿主,刘彻知道了巫蛊之祸。】

    【废话,这个我听得出来!】

    江陵月下意识怼了系统一句,忽然又觉得有哪里不对。系统很少参与她的日常活动,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这个时间点跳出来?

    【……难道是你干的?不会吧。】

    【是的,宿主。】系统惨痛道。

    【不是,你干嘛背刺我!】

    系统的声音中少见出现了几分错愕和无助:【霍去病的死劫已经成功度过,经过系统的综合检测,巫蛊之祸发生的概率降低了约37.56%。】

    【所以,系统才想以梦中历史闪回的方式提醒刘彻,希望他能引以为戒。】

    【谁知道,刘彻竟然猜出来了梦境的内容是真实的历史。而且,他还千里迢迢来到南越,和宿主对峙了起来!】

    江陵月:“……”

    她狠狠地抹了把脸:【天啊,就没见过你这么坑宿主的系统!】

    刘彻多迷信一人啊,也就被她恐吓了一番之后稍微好了一点。

    况且,大汉本来就有预示梦的传统。太祖“梦斩白蛇”,王太后怀孕后“梦日入怀”。祖宗的成例在先,刘彻能不重视梦的内容吗?

    江陵月今天的心情已经几度沉浮,如今知道了真相,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

    她先是瞥了一眼霍去病,暗暗叹气,希望今天和刘彻谈判的内容不会吓到他。

    不过,刘彻既然当着霍去病的面谈起“巫蛊”两个字,说明他不介意霍去病知道。

    这样的话,江陵月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她迎着刘彻既迫切又紧张的灼灼目光,轻点了下头:“是的。”

    “我一方面是觉得方士沽名钓誉、坑蒙拐骗,十分可恶。一方面也是担心,陛下会听信小人的谗言,上演父子相残的悲剧。”

    “……”

    刘彻彻底闭上了眼,既像是解脱,又像是被宣判了似地心如死灰。

    “父子相残?”

    霍去病则低低重复了一遍。

    片刻后,他直直望向刘彻的眼:“敢问陛下,陵月的意思是说,您以后会和据儿之间父子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