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路博德抹了一把额间不存在的汗,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莫非没有收到战报?”

    还真没有。

    刘彻在所有的驿站都只停留了不超过一日。如果还有奏折,路途上花费的时间势必远远超出预期。他干脆做了甩手掌柜,让所有的奏折军报都送给长安。

    反正长安有卫青留守,肯定会把政事处理得十分妥当。

    刘彻料到了所有,唯独没有料到霍去病和江陵月会那么进攻性十足,短短一个月就让大汉的版图再往外扩了一角。

    连战连捷?

    不日就要攻下?

    “你给朕仔细说说。”

    “敬诺。”

    事情是这样的。

    早一个月之前,江陵月在确认霍去病痊愈之后,就开始按计划一步步收整南越。

    第一件事,就是斩杨仆。

    杨仆早就交给了江充审理,后者的手段自不需要多言。江陵月没亲自去,只听闻临时的审讯室中惨叫连连,一个时辰之后,杨仆就全招了。

    路博德送笔录时满脸的心有余悸,对江陵月压低了声音道:“幸好,在下之前有眼力见,没跟您兄长作对。”

    江陵月:“……”

    她挠了下脸,讪讪然道:“那个,他也不是谁都……”

    在路博德怀疑的目光之中,江陵月的声音越来越小,渐至消失不见。好吧,这句话连她自己都不信。江充可是偶然一次得罪了太子,就发誓要把人整死的狠角色。

    更可怕的是,他还真成功了。

    “咳咳。”

    江陵月接过了笔录,帛书的书面上干净整洁,却泛着一股淡淡血腥味。她略皱了皱眉,连翻了几页,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杨仆谋害霍去病的举动很明显,让刚俘虏的南越巫医看病,又百般阻挠江陵月来南越,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心术不正。但个中的动机却耐人寻味至极,让人琢磨不透。

    没想到,江充还真审出来了。

    就是那内容,令人大开眼界。

    “冠军侯一旦身陨,陛下必会悲痛遗憾万分,继而移情于自己和伏波将军身上,重重厚赏两人……”

    江陵月只念了一段就念不动了,迷茫看着路博德:“符离侯,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我我!我可没这么想过!”

    路博德吓得连连自称都忘了,眼神飘向后方,仿佛在请求谁的援助。

    江陵月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唇角微微上翘,也顺势朝着身后望去:“军侯,你呢?听完有什么想法?”

    在她身后,赫然是霍去病。

    他身体虽然已经痊愈,却被江陵月强迫着半躺在榻上强制休息。闻言,不由得投来无奈的一瞥:“陵月,你莫要吓他。”

    他顿了顿,又道:“执意自寻死路的人,没什么可说的。”

    “哈哈!”

    江陵月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又往后翻了几页:“杨仆可不觉得他自寻死路。符离侯,说不定他觉得他在帮你,你却不领情呢。”

    “您就莫拿在下打趣了,在下知错了。”

    路博德拱着手赔笑道。

    先前霍去病病危时,因他一力主张保守治疗,错过了通知江陵月的最佳时机,这件事令江陵月颇有些耿耿于怀。

    幸好江充有眼力见,把她从长安千里叫过来。要不然,路博德现在面临的,可就不止是被揶揄几句了。

    说不定刘彻一个勃然大怒,就要夷了人三族,他也没地说理去。

    路博德对此也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他才会对杨仆的脑回路无法理解:你都把陛下的爱将治死了,还指望着陛下感激你?恩荣你?

    你在想peach!

    按照军法处置,谋害主将的罪名板上钉钉,杨仆面临唯有死路一条。至于他的离奇脑回路,众人看了个热闹也就算了。除了亲兵以外,他的死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也不对,巫女那鲁就留意到了。

    “听说想害我的狡诈汉人要死了?”

    她主动找到江陵月,问出来了行刑日期,亲自见证了杨仆枭首的一幕。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一天之后,她竟对临时充当判官的江充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

    江陵月:???

    姐姐,这是不是太重口了点!

    但那鲁显然不这么想。当她得知江陵月是江充的妹妹之后,来找她的次数更加频繁,十次里有八次都旁敲侧击地提起江充。

    如此几番,江陵月忍不住了。

    她直言不讳道:“我阿兄他的性格,非是你的良配。”

    实际上,江充这种人不会是任何人的良配,谁在他眼里都是出人头地的NPC。感情在他心里永远是最末位。

    江陵月耐心地分析了一通,简直拿出了前世劝恋爱脑闺蜜的势头来。但可惜,那鲁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谢谢你,陵月。”

    连日和汉朝人交流后,她的汉语进步飞快,如今已经能自然地和人交流,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些异乡的口音。

    但她说出的话,却让江陵月打了个寒战。

    只见那鲁从怀中不知哪个旮沓角摸出一只小盅,打开盖子后,就有一只小虫乖顺地攀爬到了她的指尖。

    她对着小虫疼爱地吹了口气,悠悠抬眼道:“他不是个好的,那又怎样呢?我也不是什么随意可以拿捏的人啊。”

    江陵月:“……”

    怎么说呢,不愧是能当巫女的人。

    她几乎已经想象出来,倘若这两个人真在一起之后江充变心、又或者做出什么对不起那鲁的事,她就会指挥着自己的小虫,让它毫不留情地咬上他的脖子。

    本以为是上头的恋爱脑少女,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需要操心。

    江陵月面色复杂道:“那你请便吧。”

    说起来,也许江充不一定会拒绝呢?毕竟那鲁长得又漂亮,地位又足够高。如果说吕嘉是政治意义上的南越君主,那么她就是精神领袖。

    嗯,就看江充是怎么想的了。她只需要尽到提醒的义务,就算仁至义尽。

    一见钟情的戏码只是短暂的插曲,引起更大轰动的,则是金鸡纳树。

    江陵月预想过,金鸡纳树一定会受到南越人的欢迎。但没想到在他们用金鸡纳霜,救下几个将死的疟疾病人性命后,整个番禺城都轰动了起来。

    这几个疟疾病人都是将死的,大汉出了些钱粮就令家人把他们的病体拖到了军营。又由郁浑、那鲁为首的医疗团队仔细看护,精心治疗。

    不出几日,这些人竟然好转了!

    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一下子蔓延至整个番禺城中,并且以病毒式的速度朝向南越的其他地方蔓延。

    在口耳相传,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和运输工具的汉朝,这本来是极为反常理的。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疟疾苦南越人久矣。

    可是南越人民响应的程度,还是让江陵月吓了一大跳。

    “有这么夸张?”她呆呆地望着。

    入目一片人山人海,是南越人把大汉的军营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每个人都七嘴八舌,说着和大汉官话迥然的嘈杂语言。

    但她不用猜都知道,这些人表达的只有对金鸡纳树的迫切。

    自从汉军攻破了番禺都城之后,这些南越土著都是缩在家里头过日子的,能不出门绝不出门。

    她再看了看手中晒干的金鸡纳树皮,忽地觉得它重于千钧。

    “南越的疟疾,竟然这么严重?”

    严重到只要有一例治好的患者,就能被当地人奉若神明?

    郁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

    他是负责给几个冷热交替、高烧不褪的疟疾病患治疗的负责人。一路上,也处置过不少有着相似病状的汉军士兵。

    却从来没想过,江女医轻而易举就能治好的病,在南越却是夺去许多人命的祸根。

    郁浑默了一瞬:“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有了金鸡纳树,大汉就能更快掌握南越了。”

    “没什么不好的。”江陵月说。

    “他们有了不治之症的特效药,咱们收服了他们的忠心和臣服,彼此都是双赢。”

    江陵月扫视了一眼热情高昂的南越人民,嘱咐郁浑道:“你去转告路博德,让他把安保做好。”

    野性未褪、生活原始的土著不懂得什么是道德,什么是约束。如果不是十万大军坐镇,仅仅一两个人手握特效药,他们绝对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抢走。

    而不是如今人人侯在军营外,神情狂热。另一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威胁呢?

    江陵月就是想告诉他们,世界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想无偿使用金鸡纳霜,也要拿出自己的东西来。

    他们开的价格也很合理。

    不要钱粮土地,只要南越人的真心认同,足矣。

    至于抱有恶意之人,也绝不会姑息。

    围观者们的声浪越来越高,渐渐有了冲破阻碍,进军营强行强夺的前兆。

    守卫的校尉们当机立断,把几个不安分的领头仔抓住扣留,士兵们也纷纷亮出武器,方才减缓了趋势。

    那几个被抓的人很不服气,几度挣扎未果,跪趴在地上发出奇怪的叫声。好在汉军提前得了命令,只把人控制住,不可随意伤害,他们的性命倒是保存得好好的。

    此刻,那鲁终于姗姗来迟。她先前忙着照顾几个痊愈的南越人,见到军营外的人山人海时,也不由大吃了一惊。

    南越人民见了她,稍稍停止了呼喊。

    只见她和那群人用土著方言交谈了几句,转头就向江陵月解释道:“这几个人都是家里面有病人的,所以才会激动。”

    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明显,希望江陵月网开一面,放他们一一条生路。

    江陵月本来就没有要人命的意思,顺势点了点头,命士兵把人松开:“不过,你就不对你的子民说点什么吗?”

    那鲁眨了眨眼,闻弦歌而知雅意。

    她再度转头对人群用乡音说了几句话,倏然之间,南越人民中发出绝大的欢呼声,响声震耳欲聋。

    至于说的是什么?

    当然是大汉会派人把金鸡纳树的树苗移栽到南越的消息!

    这也就意味着,疟疾的特效药不是一时的,偶发的。未来,他们会长长久久地受到金鸡纳树的庇佑,再也不受疟疾的苦楚。

    这怎能令南越人不激动!

    那鲁又说了些什么,很快,江陵月就看到一排排南越人朝着军帐的方向伏身,行起少数民族特有的礼节。

    他们在表达感激。

    江陵月唇角微微一勾,深藏功与名。

    医生的职业道德让她做不出挟恩图报的事,譬如掐断金鸡纳树的供应,强迫南越人俯首称臣,归顺大汉。

    这样做也许很有效,但势必以许多无辜的生命为代价,他们本可以得救。

    但是她有职业道德,不代表她真的一点手段都不使了。

    疟疾病人的死生连家人都不关心了,他们病愈的消息又是谁放出来的?

    自然是大汉人。

    先是放出疟疾病愈的实锤消息,伴以供应链断裂的似是而非的流言。

    当南越人民聚集起来,想讨要个说法的时候,再搬出那鲁作为精神领袖,放出大汉“授人以渔”的消息……

    江陵月相信,失而复得的滋味,一定比单纯的得到更令人难忘。

    “怎么样?”

    她笑嘻嘻朝着霍去病问道。

    霍去病惯常冷凝的眼,此刻温柔近乎满溢而出。

    他依在它上,轻抚着女子的鬓发,温声道:“便是我亲自操刀,怕也不比你做得更好。陵月的屠龙术果然炉火纯青。”

    “什么屠龙术呀,

    你可别乱说,让陛下听到我可就糟了。”江陵月吐了吐舌头。

    但她的眉眼间,却满是得色,显然对自己手笔诞生出的效果满意至极。

    “这样好了,以后新上任的郡守应该不用太担心民心依附的事情了。”

    江陵月吐了口气,徐徐道。

    武帝开疆拓土,和后世的许多朝代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别的朝代或许一场战胜后,唯有名义上的统治,实际上放任不管。

    但刘彻是真正会充民实边,使疆域实际上处于大汉控制之下的。

    朔方诸郡、河西四郡就是最好的证明。南越大抵也是一样。

    便在这时,那鲁匆匆闯了进来。

    “陵月!”

    “怎么了?”

    那鲁的面色有几分踌躇,搞得江陵月以为她又要提起江充。但这一回,她猜错了。

    “你给南越的礼物实在太大,我学过的巫术……恐怕没有什么能和它媲美的。”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

    江陵月挑了挑眉:“嗯……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一问,你们需要不需要什么帮助呢?我们南越能做到的,一定会做!”

    这话一出,江陵月对眼前这个人,乃至整个部落的印象又好上三分。同时也颇为欣慰,自己大方地舍出金鸡纳树苗,总算没养出个白眼狼出来。

    她刚想说不用,倏而顿住了,眼睛瞟向了霍去病,示意他开口。

    霍去病果然来了兴趣。

    他稍稍坐正了身子:“你们南越有没有兴趣随大汉一起攻滇?”

    “攻滇?”

    刘彻听完之后,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就是这样?就这么简单?”

    路博德点头:“然后南越就同意了,组织了几千壮丁,和军侯一起攻打滇国去了。”

    “哦对了,景华侯还说了,让南越人一起参战,见识一下军侯的风姿,也有助于、有助于……那个叫什么,增加他们的认同感,促进民族团结呢。”

    刘彻深深地默了。

    他不是被这一系列的操作无语到,相反,他是太震惊于这小两口的贴心。

    怎么有人攻打下一个国家,半点不骄傲自得,还要帮皇帝思考怎么让疆域归心啊!

    忽地,刘彻联想到了远在长安,苦哈哈地帮他打理朝事的卫青。

    难道说,这也是一种遗传?

    路博德忽然出声,打断刘彻的思绪:“那个陛下,不知道您接下来……?”

    留在这里呢?

    还是去滇国找冠军侯和景华侯?

    路博德本人是倾向于前者的,毕竟这样最安全,他也不用担责任。但是他也深深知晓,正如他劝不动说走就走的小两口一样,他也劝不动陛下。

    还不如,让陛下自己抉择。

    刘彻龙目微微地眯了眯:“你放才说,去病在滇国已经连战连捷?”

    “是,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那就走!”

    走去哪里,当然是去霍去病即将胜利的所在。甫一登基以来,刘彻就坚定了反攻匈奴的决心。无奈,他本人一直安居长安,从来都是在军报上看见前线的捷报。

    这一直是刘彻生平的遗憾。

    这一回,他也要亲自去见一见,他一手培养的、最得意的将军,是如何开疆拓土,为他拔下敌军的王旗!

    -

    滇都。

    江陵月展开了军报,旋即瞳孔一个大地震:“什么,陛下来南越了?还要往滇国的方向来?”

    这这这……

    怎么说呢,她既惊讶也不惊讶。

    历史上,刘彻也喜欢全国各地到处跑。但那要么是为了封禅,要么是为了寻仙。自己冒着危险亲临前线,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至于为什么,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江陵月抬头,无奈地看向霍去病:“军侯,肯定是为了你来的,陛下也太关心你了。”

    闻言,霍去病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一瞬间的讶然之后,他眸中的波澜复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中颇有几分冷凝果决:“该打得快些了。”

    能把南越国给打穿的军队,攻下一个区区滇国自然不在话下。又有了对气候和地形熟悉的南越人当向导,汉军更是如虎添翼。

    此刻,离攻破国都只有一步之遥。

    江陵月点点头:“那咱们就加把劲,争取立刻拿下。”

    她还丝毫不知道,刘彻的到来,也意味着她的掉马也即将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