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朝阳。
冥镇一旁的密林之中,一只灰色的长足鸟飞向天边,与福三生那月乌有八分相似,只是通体灰色,身子更短小,尾羽更朴素些。
叶灵缇看着飞鸟远去,面色凝重。整整一夜,那道土黄色的身影没有一丝踪迹。
他追击无门,只得通报向远方山崖下,那群枕戈待旦的豺狼虎豹——守关人。
他们是黑山与大晋的最大屏障,不知多少可怖之物葬身他们之手。
他们凶猛,冷酷,出手精准诡谲。
平生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叶灵缇满面愁容地回到冥镇最高处那凉亭旁,却发现天光才刚现,亭中便已有人等候。
只见那小乞丐正站在亭中,静静看着他向这边走来。
“呃,等很久了么…”
“也没有。”
………
客栈中,白云老妇早早地来到柴屋门口。
“灵溪?”老妇试探着轻声唤道。
无人回应。
柴房的木门只虚掩着,老妇打开房门,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干草垛上却有一片布帛,上面用好似是血般的染料,写着两个字。
“谢谢。”
老妇看着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抹慈笑。
地上还放着两样东西,一道令牌,和一颗带血的乳牙。
………
“小姑娘,这位是我们冥镇资历最身的山外向导,跟着他走不会有错。”
叶灵缇身边站着一位约莫知天命的女人,女人一身腱子肉,皮肤黝黑,远看更像一位年轻男子。
“你好,俺叫癸桑。”
女人伸出一只大手,手上全是厚厚的硬痂和磨白的茧子。
“你…你好,俺是灵溪。”
小乞丐低着头,一副怕生的模样。
“癸桑会将你引至雪山脚下最安全的一条路上,有什么不懂问她就行。”
叶灵缇冲着小乞丐微笑着道。
“一路顺风。”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叶灵缇心中略有些许不安,可他也只当是昨夜那黄衣身影影响心神,并未多想。
黑土老头背手缓缓走来,看着目送二人的叶灵缇。
“狗娃?那就是你姨说的小姑娘么?”
老人问向叶灵缇。
“对啊,走的还蛮匆忙,不知道大娘会不会有些难受。”
“你大娘没事儿,来来往往的,这点小事儿不算啥。”
老人说着,目光却是牢牢锁住那小小的麻衣背影。眉头越锁越紧。
“这小鬼,却是好生熟悉…”
………
癸桑是专业的雪山向导,作为毫无修为之人,她也曾登顶过雪山之巅。
她深知,那处空无一物,不知这些盲目的教徒到底去寻些什么。
而且这些教徒,总是有去无回。
只是此次这位,着实年轻了些,她心中却是略略泛起一丝不忍。
“小姑娘,这板车,我来帮你拉吧。”
癸桑笑出洁白的大牙,粗糙的大手就向板车伸去。
小乞丐身躯一闪,挡在板车前面。
癸桑看这架势,面上也是微微浮现一丝尴尬。
“抱歉。”她只得收回伸出的手,悻悻一笑。
“对…对不起,我自己来…就好…”
癸桑也没再说什么,她所见过的教徒多是如此,举止怪异,她早已习惯。
但看着小乞丐吃力爬山的身影,她也是在心中默默骂了几句,上天不公。
二人在山林中沿着土路穿梭,不知多久,日头渐沉。
“小姑娘,离天堑还有半日路程,今夜我们在此暂歇吧。”
一处石壁围绕的空地,二人暂歇。癸桑熟练地生起篝火,淡淡炎光照亮渐渐昏暗的地面。
癸桑自包裹中掏出两包干粮,其中一包扔向坐的远远的小乞丐。
“多吃一些吧,等上了雪山,就没什么休息的机会了。”
癸桑语气依然柔和,她也有个与小乞丐年龄相仿的孙女,或许是忆起了孙女,,又或许是小乞丐实在太小,她的眼中充满了慈爱与怜惜。
“谢谢。”小乞丐仍低着头,寡言少语。
“你出来了吗?”神识之中,小乞丐向那道少年声音问道。
“还没,那群东西还在纠缠我。”少年声音平淡。
“明天我就到了,你能出来吗?”
“一定。”少年撂下两个字,便不再出声。
夜渐深,篝火噼啪的响声此时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二人熄灭篝火,靠着巨石沉沉睡去。
癸桑被一阵内急憋醒,匆匆起身在背后密林之中自行解决。
虽然经验丰富,但身为女人,在野外终究是局促了些。少费些时候,才缓缓回来。但此时却困意全无。
癸桑拍了拍紧实又具风霜的面庞。无意间,瞟到了板车的麻布边角,露出了一道缝隙。
癸桑心中一声咯噔,那缝隙之中,好像是条人腿?
她望了一眼面向石壁的小乞丐,咽了口口水,轻手轻脚向板车走去。
“小公主?小公主!”神识之中,少年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癸桑刚好轻轻掀开麻布,看见了那枯瘦如朽木一般的肉体。
癸桑被吓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两步。兽皮鞋与地面碰撞之声清脆,她捂住嘴巴,惊恐的看向小乞丐。
后者没有丝毫反应。
癸桑忙上前将麻布盖好,回到自己的铺盖旁,裹紧被褥。
若只是一具老人尸体也就罢了。可那老人的心脏之处,竟盘着一条金黄色的幼龙。
金黄色的幼龙代表什么,没有大晋人不知。那代表,天子本命。
癸桑忍住内心的恶寒,强制让自己忘掉刚才的景象。
而板车旁,小乞丐面向巨石的脸上,杏仁般的大眼正死命瞪着,露出道道血丝。
翌日清晨。
小乞丐悠悠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
癸桑一夜未眠,越思索昨夜自己看到的东西,心里头就越发生出庞大的恐惧。
她早已觉察到小乞丐醒转,但还是装作多睡了一会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坐起身来。
“小姑娘,醒的真早啊。”癸桑仍满脸堆笑,但笑容早不复怜惜与疼爱,而是隐隐含着一阵恐惧。
“内…内急。”小乞丐仍不怎么抬头,柔腔柔调,与昨日并无差异。
癸桑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二人重新踏上路程。
石壁向前走不远,便进了一道山谷,山谷狭长,天光难见。
“小公主?”神识中,少年声音响起。
“别这么叫我。你出来没有。”小乞丐的声音冷冰冰。
“等你到的时候,我就能出来。”少年声音在一如既往的呆滞中,似带了一缕兴奋。
“好。”
“这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做?”少年又问。
小乞丐并不接话。
“懂了,不论如何,你小心。”少年留下一句,便不再出声。
“看,绕过龙谷口,就是天堑了。”癸桑指向前方歪扭的山路,路口出,一道通天之影横压在道路之上。
那山壁上接天幕,下通大地。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山壁之上,便是神秘无际的黑原。
黑原上活着众多传说之兽,更有无数天才地宝。
但就算是通天强者,也曾葬身于黑原深处,对于整个大陆的灵物来说,那片地界,既是无垠宝地,也是无生死地。
而守关将士,便是灭杀一些在黑原边缘,无法生存而偷渡至人界的奇珍异兽。
在有未知危机入侵人界时,他们也是第一道警戒线。
人界通往黑原的道路,也由他们守护。
两人已穿过山道。
山道行出,柳岸花明。
好似天地颠倒,倒转乾坤。
从万里高空望向地面,也不过这这幅模样。
绵延万里不绝的黑色岩壁遮挡住眼前的一切,整个世界似乎自此拔地而起,伸入遥遥云端。
太阳被遮盖,天幕被隐埋,视野之中,只有乌泱泱的黑岩。
小乞丐望着无垠山壁,眼底最深处,闪过一丝震撼。
“那山壁底下,零零散散的堡垒营地,便是我们冥镇的关隘。”
癸桑指处,能看见几处渺小的岩垒。距二人所在之处还有些距离,看得并不太清晰。
“任何接近关隘的生物,都会不由分说被将士排除。他们是保护整个大晋不受外物侵害的第一道防线。”
远远的,几道目光紧盯这侧行进的二人。如同秃鹫盯上将死之兽。
“你要是觉察到什么目光,不用在意,那是守关卫例行公事。他们锐利的目光能一眼望至天际。”
癸桑似乎察觉到小乞丐浑身一抖,宽慰到。
来此地的教徒多是一些有些修为却十分羸弱之人,也有人会被远远的目光威吓吓的双腿发软。
“没…没事…”
二人在远处目光一路护送下向西行去。
右手侧山壁始终如一,偶有奇异植物以及怪猴奇兽挂在岩壁之上。
小乞丐偏头一直望着山崖。望着那时光在平整岩壁上刻下的道道痕迹。
“古神之迹…”神识中,她喃喃说道。
“苦难之迹,无足称道。”少年声音回应。
“我来打破苦难轮回。”少女语气坚定。
“嘿,我很期待,公主殿下。”少年轻笑一声。
………
两人缓缓而行,行至晌午,侧面的山壁与面前的山路突然从中断裂,一片广袤的山脉映入二人眼帘。
平整的山路变成一道断崖,黑白双色的鹅毛大雪,与断崖一线之隔。
前方的山脉似乎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雪罩之中。
“你们教徒应该听说过,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阳雪了。”癸桑每次行至此处,仍会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功而惊叹。
黑雪山,仿佛在黑原边界挖开一处大坑,将山峰一根根填进去一般,横亘在人间与黑原当中,极为突兀。
“传说一百年前,天堑还是完整的一道山壁,贯穿整个大陆。
而一百年前某一日,一声巨响,黑雪山拔地而起。没人看见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一日后,这片山脉便横在此地了。”
癸桑娓娓道来,小乞丐静静听着。
“后来,有人欲登上峰顶,却迷失在山中,不知方位。
却误打误撞,遇到一片连着的宫殿。
有许多仙人住在里面。
应该就是你们所说的神殿吧。”
小乞丐闻言点点头,看向最中央那高耸入云的山峰。
“再向西走五里,一条通上雪山的路就出现了,我给你送到那,就回去了。”癸桑指向西面。
小乞丐点点头。
癸桑心中此时只有庆幸,她只想快点摆脱这瘟神一般的小女孩,还有她板车上那个可怕的东西。
昨日的慈爱与怜惜早已荡然无存。
五里并不算远,癸桑今日也是惊异与小乞丐的耐力和脚力,明明推着板车,却丝毫不被自己拉下,也不休息。
明明昨日还行几里就累的蹲在地上。
但想到昨夜自己见着的那东西,一切似乎都正常起来。
眼看通往雪山的道路显现,癸桑归心似箭,想着家里的小孙女,心中涌出一阵温暖。
温暖向下流淌。
暖意化作一道水流,自心口流到脚边。
痛意是在瞬间之后袭来的,大脑尽全力让身躯不要害怕,不要慌乱,一股酥麻缠绕上全部神经。
癸桑双眼瞪裂,向身后看去。
小乞丐脸上的稚意与红晕消散一空,圆圆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毫无表情。
杏仁大眼中,黯然无光。
“抱歉。”
一条细长的银龙自小乞丐手心窜出,似箭飞射,癸桑喉头一空,垂垂倒地。
小乞丐走上前去,看着健壮的妇人身上两个大洞,双掌合十,躬行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