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从鼠妖那里拿到了固元补气的丹药,妖丹的疼痛稍微缓解。轩辕坟周围还有一些小摊贩尚未撤离,清源用几颗丹药,换来了一本妖怪的基础修炼心法。
他埋头研究了几日,终于勉强看懂,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终究不是妖身,按照上面的方法修炼起来,实在进展很慢。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也没有妖怪能告诉他,该怎么以人身修行妖法。
他只能一边自己摸索,一边继续前行,说是苦修也不为过。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几个月后,他脸上的妖纹颜色变淡了不少,说明至少他努力的方向是对的。于是他振作起来,更加用功地钻研。
般般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冬夜。
冬日小雪盈坡,她和妲己在积雷山的狐狸洞里煮拨霞供吃。锅中热气腾腾,般般夹出煮得翻卷的肉片,往酱碟里一蘸,塞进口中,一边被辣得嘶嘶吸气,一边道:“好爽!”
妲己喝着梅花酒,托腮笑道:“再下一点?”
般般点头:“那当然,我还没吃够呢!”又拿起旁边装肉片的篓子,往锅里一个劲地倒。
洞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嗡鸣声,夜空中仿佛聚起了一团透明的涟漪,正在绵绵往外漾开。
般般咦了一声:“是谁来了?”
积雷山山脚下更新了禁制,除了那些熟人,旁人是不能轻易进来的。不知道是谁碰到了禁制,是无意中路过,还是专门来找她们的?这样的雪夜,又会是谁呢?
妲己搁下酒杯,道:“出去看看。”
她们二人轻飘飘地飞身下了山,果然看见一个人正徘徊在山脚处,伸着手指,好奇地摸着透明的屏障。
般般:“你干嘛呢?”
那人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般般提灯一照,才惊讶道:“是你啊!”
正是裹着冬衣、戴着兜帽的清源。
“是……是我。我,我只是碰了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应该也没想到被她们抓个正着,显得有几分局促。
般般歪着头道:“你的妖纹几乎看不见了嘛,看来修炼得不错啊!”
这大半年来,清源走走停停,妖纹消失之前,他一边风餐露宿,一边修习妖法,等到妖纹消失之后,他才敢再次进入城镇。大多数时候是拿着打来的猎物去集市上卖掉,但也有少部分时候是帮人做一些笔墨工作,挣点碎钱。他给自己添置了一些行头,又买了一些更饱腹的干粮,这才不至于像个乞丐一样。
他有一个目标,他要去积雷山。
自从轩辕坟一别,他就仿佛被人施了咒语一般,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你还想见妖主,你得去见妖主。他被这样的声音蛊惑得日夜不宁,遂最终踏上旅程。
有了固元补气的丹药,妖丹对他的折磨不再频繁,但他按照书上说的方法修习了这么久,也只是消除了妖纹而已,他甚至还无法做到用妖力
御寒,因此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冬衣。
路上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其他的妖怪,他厚着脸皮,问他们能不能麻烦带他去积雷山,结果收获的不是嘲笑就是劝说。他们都说,积雷山外有禁制,只有妖主母女的熟人才能通过,寻常妖是进不去的。若真有什么事想禀报,硬要去惊动禁制当然也行,只不过妖主母女察觉后,是什么反应就不一定了。像他这样法力低微,又没有什么正事要说的,只能归为无理取闹那一类了。
但他想,他还是得去。无非就是靠双腿累了些罢了,但他可以。
妲己看着他,道:“你大晚上的来积雷山,总不会说是路过吧?说吧,这次又是想干什么?”
清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不敢欺瞒妖主,妖主曾说,我有不错的根骨,让我参加下一届斗法大会,可我恐怕要辜负妖主的厚望了。”
妲己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清源道:“我其实……不是妖。”
般般:“啊?”
“我本来是一个凡人。”他攥着拳头,强忍着忐忑道,“我意外吞食了一颗妖丹,所以身上才会有妖的痕迹。”
般般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凡人能吞食妖丹?你开玩笑的吧?”
“我没有。”清源道,“我服下妖丹后,身上有了变化,不敢再在村中待下去,一路外逃……”他把遇到花草精、又去斗法大会寻她们帮助一事说了,末了才道,“先前没有告诉妖主,乃是因为……我临时改了主意。”
妲己:“哦?”
“妖主说,我应该好好修炼,所以我才……”
妲己眉头皱得愈深:“所以你现在是不想把这颗妖丹取出来了?”
清源点了点头,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此事,但修炼了这么久,我也只能做到消除脸上妖纹……”
“那不是废话嘛!”般般急道,“你是凡人,纵然靠着根骨,暂时扛住了妖丹的侵蚀,但这岂是长久之计?赶紧把妖丹吐出来,还修什么炼啊!”
清源却道:“可是、可是我想问问妖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彻底变成妖……”
妲己打断他:“你若想要我替你取出妖丹,这倒是可以,无非就是痛一点罢了。可你若让我把你变成妖,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妖都有原形,你的原形又在哪里?”
般般:“就是,你是个凡人,又有这么好的根骨,该去找个山头修习道法或者佛法才是,干什么修习妖法?到时候又当不成人,又当不成妖,两头落不着好啊!”
“可是我想追随妖主!”他固执道。
般般劝道:“你不能因为从小参拜狐仙娘娘,就铁了心要追随我娘啊!而且我娘手下不收无能之辈,你这个样子,妖法又修炼不好,我娘留你何用?”
大约是说出了重点,清源终于沉默。
妲己轻叹一口气:“既然你是凡人,想来你本不会修炼,是谁教你的本事,能把妖纹给消除?”
清源答道:“无人教
我,我看书看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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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把那本在轩辕坟上买的心法取了出来,递给妲己。
书的边页有点泛卷,显然是被翻阅过许多遍。妲己随便看了两页,又是一叹。般般凑过来,忍不住噫了一声:“你买到了假货呀!”
清源愣住。
般般指着书上的字道:“不知道是谁印的书,这里好几个穴道的名字都写错了。虽不至于有什么伤害,但照这么练下去,进度也差太多了吧!”
清源竟然一喜:“所以是书出了问题,并不是我出了问题,是吗?”
般般:“……”
她无奈道:“你真是油盐不进啊。”
妲己道:“我已经劝过你,你既然说要追随我,又为何不听我劝?”
“妖主虽是为我好,但我有我想走的路。”他轻声说,“以前没人走过这条路,是因为没有机会,普通凡人扛不住妖丹。但我可以,说不定练着练着,就成了呢?”
“……罢了,良言难劝该死鬼,既然他如此执着,般般,去拿本真的书来。”妲己摇了摇头。
般般:“可是他这身根骨,真的浪费诶……”
“你不让他试试,他也照样会浪费。”妲己道,“让他试试,兴许就知道轻重,自己改主意了。”
般般鼓了鼓嘴,转身上山去了。没过多久,她就拿了本真的心经下来。
“喏,给你!”她把书塞进他的怀里,“你那本太过简单了,我这儿没有,但我看这本挺好的,适合天纵奇才修炼。”
清源犹豫了一下。
“怎么,还不喜欢啊?”
“不是。”他连忙道,“多谢二位相助,清源感念在心。
“走吧。”妲己最后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在可惜他这身根骨,与般般离去了。
清源拿着新书,喜悦不已,当下就点燃火折子看了起来。
般般给他的这一本确实比他手上那本深奥不少,但只要熟悉了那些特定的称谓,就也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他坐在地上,准备先尝试一下。
般般回到狐狸洞里,一边往快煮干的锅里加水,一边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犟呢?”
妲己道:“随他去吧。”
“第一次见到想当妖怪的凡人,都跟他说了,去修道或者修佛更好,他也不听。要是他肯去,肯定各家都抢着收他。”
“许久没有这样的根骨出现了,若是好好栽培,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说到这里,妲己忽然直起了身子,若有所思道,“先前他为了父母,来问你借阴阳镜,那时我们以为他是妖,自然就想着那是他的养父母。但现在他是凡人,你说,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
“这很重要吗?反正都是……”般般突然顿住,看向妲己。
妲己也看着她。
般般张了张口,道:“娘亲,
你活得比我久,像他那样的根骨,真的许久不见了吗?”
“……你说呢?”
般般砰地放下水壶:“不行,我得去问问,那个父母是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她冲下山,却见清源不知为什么已经倒在了地上,旁边是她刚交给他的心经,书页还摊开着,显然是刚刚被翻过。
“怎么回事?”般般吓了一跳。
妲己迅速上前,检查了一下,道:“不要紧,只是修炼时暂时岔了路子,并无大碍。”
般般愕然:“他也太着急了吧?好歹等天亮了再练啊!”
她刚想上前唤醒他,却见他已自己睁开了眼睛。
繁星银河映入眼帘,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林声,冰雪丝丝缕缕的寒气沁入鼻尖。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感知过这样的世界了呢?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微微偏了偏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你,你没事吧?”般般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的妖丹灼烫异常,正在提醒着他,刚刚以这具凡人之躯修炼那般强劲的妖法,只会越练越糟。
他的头也很疼,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妲己道:“你太过心急。”
他定定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妲己以为他真出什么问题了,他才低声开口:“是因我急着来见你。”
妲己一愣。
他伸出手,深深地注视着她:“是我,我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在自己懵懂之时,为何会对她有着如此执着而强烈的情绪。
明明是不一样的脸,却有着熟悉的神态与口吻。而这个人,在不久之前,甚至还在称呼她为“妖主”。
她的眼瞳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她还没做出回应,般般就已经抖着嗓子道:“你……你说什么?”
他叹息一声:“我回来了,般般。”
般般扑了上来,握住他的手,道:“果然是你吗?……爹爹?”
杨戬恍惚了一下,千情万绪涌上心头,他看着般般微红的眼睛,喉头微哽,片刻才答道:“是我。”
般般简直说不出话来,眼中的泪意越积越多,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这个人方才还不是这样,怎么会突然就转了性?”妲己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盯着杨戬,一字一顿道,“再说一遍,你是谁?”
他说:“我是杨戬。”
她咬着牙:“如何证明?”
他说:“你让我在人种袋里努力,我努力了。我现在回来见你了,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万千记忆涌入脑海。
弥勒佛曾说,人种袋能令人返璞归真,回退本源,焕然新生,抛却了修为、人脉、记忆等等外物,彻彻底底,从头再来。
他入人种袋时,神智尚且清醒,
期间百般痛楚,
不必多言。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
等到再苏醒时,他已经成了一名被猎户夫妻收养的婴儿。
看来,他终究是幸运的,不仅没有折损在人种袋里,全须全尾地得到了新生,甚至还因为阴差阳错地修行了妖法,导致重启了被封印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弥勒佛所说的机缘。
妲己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抿着唇,肩膀微微颤抖。她用力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
她早就说过,不会为了他掉泪的。
般般又对着杨戬哭了一会儿,才哽咽道:“不是说人种袋里会消除记忆吗?爹爹你怎么又突然恢复了?还有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脸,是因为吞食了妖丹才生变的。至于记忆……”他自己也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还得多谢你新给我的那本心经,若不是我试着练了一下,也不会像弥勒佛说的那样,入了修行,才有可能重启记忆。”
般般连声道:“那就行,那就行……”说着她又委屈起来,“爹爹你不知道,我之前找了你好久,但一直找不到,还有哮天犬,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可别觉得你人都站我面前了,我怎么还没认出来,那还不是因为你完全变了个样子,一开始又以为你是妖,所以才没往那方面想嘛!你看今日我和娘亲回去仔细一想,觉得不对,这不就追过来了吗!”
杨戬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道:“辛苦你们了,都是我的错。”
妲己硬邦邦道:“妖丹还要吗?”
“当然不要啊!”般般说。
杨戬望着妲己,笑了笑:“你之前说把人变成妖,是做不到的事情。是真做不到,还是当时在搪塞我?若只是搪塞我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妲己道:“就算真的能做到,我也看不惯般般对着这么一张脸叫爹——你给我坐下!”
杨戬听话地坐下了。
妲己皱着眉头,伸出手,按住他的胸口。
般般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一道白光渐渐从杨戬胸腔中亮起。
妲己道:“妖丹在你体内滞留了太久,强行分离,会很疼。”
杨戬道:“无妨。”
仿佛是黏连着血肉似的,白光在他的胸腔内来回振荡了几下,才顺着妲己指尖的方向,缓慢上升。
它穿过他的喉咙,从他口中脱出,最后掉落在了地上。
杨戬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擦了擦嘴角,道:“其实还好,不如在弱海里和在人种袋里时疼。”
妲己抬起脚,碾碎了那颗妖丹:“你就继续这样吧。”
“我说的是真话。”杨戬真心实意地说,“我真的不骗你了。”
般般蹲下/身,认真地看着杨戬的脸,直到他的脸一点一点恢复原状,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杨戬笑道:“是嫌弃我?”
般般嘀咕:“确实是这个比较顺眼。”她又看了看杨戬的额头,问道,“爹爹,你这个天眼还能用吗?”
杨戬摸了摸天眼,道:“原先我没有记忆的时候,我和父母一直都以为它是个胎里的疤,从来没睁开过。”
“啊?那现在呢?”
杨戬试了一下,摇摇头。
般般失落道:“那怎么办?不是说会回退本源吗?原来的天眼不是好好的吗?”
“大约是连同修为一起被封印住了。”杨戬轻叹一口气,“没关系,现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至于修为能不能找回来,按弥勒佛的意思,再看机缘吧。”
身体里没了妖丹,顿觉轻松许多。杨戬站起来,抖了两下衣角上的雪,忽听般般尖叫一声:“我又忘了我的锅!”
杨戬:“什么锅?”
妲己哼笑一声:“她煮了拨霞供,让我陪她吃,这会儿也不知道锅烧干了没有。”
般般刚想窜出去,又想起杨戬现在还不会法术,只能火急火燎一并将他拉上了云头,往狐狸洞冲去。
锅果然烧干了。
般般惨叫一声,扒拉着锅底已经板结的黑灰,道:“我还没吃完啊!”她转头看向杨戬,“爹,你饿吗?”
杨戬:“嗯……饿了。”
般般:“好!我这就去清洗一下,我们再开一锅!”说罢,她就端着锅子匆匆跑了。
妲己看着她的背影,道:“辟谷对她来说,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话音未落,一双手臂便从后面拥了上来。
是他紧紧抱住了她。
她听见他的声音从耳后响起:“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顿了一下,方道:“很好啊。你也看到了,人间建了新朝,妖界也没那么多事情要忙,我时常出去走走,过得很开心。连般般都抱怨我,说我当了甩手掌柜。”
“你说过,等我死了,就去把我真君府的财产挖回来,你挖了吗?”
“你这不是还没死吗。”妲己道,“本来想着,等你彻底没希望了再说的。”
杨戬道:“那我现在去把它们拿出来,给你行吗?”
“我不缺你那点东西。”
“就当是我从你这里买一个机会。”杨戬微微一叹,“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如今我一身轻松,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还是你想再听我解释同心契的事情?或者别的什么……”
“不用。”她轻声道,“过去的事情,我都已了解得很清楚,不必再提了。”
他进了人种袋之后,她曾随般般一起去看过玉鼎真人,又与玉鼎真人促膝长谈了很久。同心契的事情其实她早就已经有数,只是她没想过天釜山上也曾留下过他的招魂聚魂阵。
但那些已经都是过去,也谈不上成为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原因。
大劫的结束,杨戬的离去,就像是给所有的故事都画上了最后的终点。一个旧的时代落幕,而一个新的时代也总要开启。她不能总困在桎梏里。
这也是她后来经常出去游山玩水的原因。
“杨戬,喜欢现在这个
世界吗?”
“喜欢。”
“那就趁着新生,再重新活一回吧。”她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顺从自己的心意,不必为了什么门派,什么苍生,只为了自己,吸取经验,再重新活一回。”
他反握住她的手,注视她良久,才笑了一下,道:“好。”
般般在狐狸洞门口徘徊了一圈又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提着洗干净的锅,扬着嗓子道:“我回来咯!”
杨戬和妲己正分坐在餐桌两侧,等着她的到来。
般般把锅架上,对杨戬道:“没剩什么肉了,但还有点素菜,爹你可以吧?”
杨戬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锅里的汤再一次沸腾起来,白茫茫的雾气中,般般一边啃着萝卜,一边仔细端详着杨戬。之前在外面光线不好,这会儿到洞里一看,她忍不住嗬了一声:“爹,你今年多大啊?”
杨戬:“……”
他不得不提醒她:“我是新生,不是转世,肉身只是有所回退,我该是多少岁,就是多少岁。”
般般:“你懂我的意思嘛,我是说,你从新生到现在,过了多少年了?”
杨戬叹了一口气:“十八年,快十九年了。”
般般:“啧啧啧,才十八岁,怪不得我觉得你看起来年轻了一点儿。这让我情何以堪啊?娘,我和爹看起来,谁年纪比较大?”
妲己斜睨了她一眼:“你放心,他到现在还不会法术,老得很快的。”
般般:“有道理哦。”
她又开心起来,一直问杨戬他这十八年来的经历,问完了杨戬,又开始介绍自己这几百年来干了什么。一顿拨霞供,吃到天明方结束。
妲己和般般可以不睡觉,杨戬却不能不睡。
他又住进了当初给他的安排的那间洞穴。他环视了一圈,道:“原来是长这样。”
般般说:“好啦,你快点睡觉吧。被妖丹搞得那么消瘦,多吃多睡,才能赶紧恢复正常!”
口气跟哄小孩儿似的。
杨戬笑了笑,道:“好,听你的。”
也许真的是疲惫了太久,他本以为今日会激动得睡不着觉,但身体很诚实,还是让他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外面竟然又已经天黑了。
床头放了杯水,不知道是妲己还是般般所为,他仰头喝完了,拿着空杯出去,刚想看看她们两个在做什么,结果一走到正厅,便顿住了脚步。
好多人。
玉鼎真人是第一个扑上来的:“我的徒儿啊!你怎么瘦成这样啊!”
哪吒是第二个扑上来的:“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雷震子是第三个扑上来的:“师兄,你不知道这几百年我是怎么过的啊!”
杨戬问:“哮天犬呢?”
一旁的般般道:“早就不知道他去哪了,不像他们,都在该在的地方,特别好通知。不过,现在我已经放出消息,说爹你回来了,他应该也快
知道了。”
雷震子忿忿道:“他这个没用的狗!到现在也没闻出来师兄在哪!”
“何必苛责于他,
况且我新生一次,
所处环境大有不同,身上气息变化,也是正常。”
玉鼎真人眼含热泪,上下看着杨戬,握紧了他的手臂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让师父担心了。”杨戬歉道。
哪吒说:“般般说师兄你现在还是凡人,修为也没回来,这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从头再来吧。”杨戬笑了笑,“能找回来是最好,找不回来,也是命数使然。能达到现在这样,已经是极其幸运了。”
妲己撑着腮,在一旁说风凉话:“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十八岁高龄,还得从头再练。马上人人皆知你回来了,你却连驾云都不会驾,岂不是丢人?”
杨戬道:“丢人便丢人,如你所说,我应当为了自己,不必太在意他人眼光。该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修炼,不可急于求成。”
妲己撇了撇嘴。
杨戬刚睡醒,精神正好,玉鼎真人又拉着他说了一夜的话。等到了白天,玉鼎真人终于说得差不多了,喝茶润喉,又轮到哪吒和雷震子开始叽叽呱呱地讲话。
般般不满:“我都没说这么多!”
雷震子道:“你还有的是时间啊!先让我和哪吒一口气说完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杨戬是这里头唯一一个必须吃饭的,般般又兴冲冲做了菜,端上来给杨戬吃:“爹你尝尝!虽然我的天分也就这样了,但肯定比上次做得好!”
杨戬尝了一口她做的甜米羹,夸道:“确实好吃。”又夹了一筷鱼脍,细细抿了抿,笑道,“葱姜适量,正正好的味道。若是用秋天的鱼,想必更为鲜美。”
般般忽然又红了眼圈:“我当初……我当初就是做的这道菜……”
但当时的杨戬,并没能尝出任何味道。
她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有个人的眼泪却比她更先一步掉下。
“主人啊——”哮天犬撕心裂肺地冲进了狐狸洞,抱着他嚎啕大哭,“你终于回来了!我、我好想你,我当了好几百年的野狗了呜呜呜呜呜呜……”
杨戬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哮天犬一边哭一边在他身上闻来闻去,闻完之后哭得更猛了:“主人你的味道怎么都变了啊?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你!”
玉鼎真人在旁边插嘴:“你让他再回我玉泉山待个千儿百年,说不定味道就回来了——那正是打基础的时候。”
般般顿时把眼泪收了回去:“那不行!”
玉鼎真人叹了口气:“罢了。”
哮天犬眼泪汪汪地抬起头:“主人,你新生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养过别的狗?”
“没有。”杨戬当即答道,“一只也没有。”
他的父母虽是猎户,倒确实没有养狗。
哮天犬这才破涕为笑:“那就好。”
“别说话了!”
般般把哮天犬强行拖走,“你影响你主人吃饭了知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个凡人,不吃饭会饿死的!”
哮天犬就蹲在杨戬脚边,让出给他吃饭的空间,但还瞅着他傻乐。
到了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基本是把当初他走之前没见的那些人,全都见了一遍。
孙悟空是拽着猪八戒过来的,看到杨戬这样,不由啧了一声:“杨戬,你能回来,俺老孙着实替你高兴,只是你这凡人身躯,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回从前啊?”
杨戬微笑道:“若是运气不好,怕是得很久很久了。你就别想着找我比试了。”
孙悟空大叹:“那只能寄希望于你女儿了!”
“什么?”般般警觉,“我才不要!”
猪八戒看着杨戬,道:“真君,你、你能回来,老猪我终于不用再做噩梦了。当时真是太可怕了……我还被这猴子骂了好多回!”
孙悟空:“不骂你骂谁?要是你有本事,和杨戬一起镇压住弱海,不就没后面那么多事了吗!”
“这也不关使者的事,使者也尽力了。以后,就不必提那些陈年旧事了。”杨戬道。
孙悟空:“好,那就不提!”
猪八戒道:“对了,弥勒佛还让我给你捎一句话,说知道你回来了,他很是高兴,让你好好调养,不必特意回去找他了。”
杨戬:“既然如此,那就烦请转达我对佛祖的谢意。”
狐狸洞里一大帮子人你一句,我一句,热闹非凡。
妲己起身,悄悄离开了正厅。
杨戬不由看了她一眼。
孙悟空眼睛最尖,嬉笑了一下,道:“俺也就是来问你个好,看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他和猪八戒先行离开,玉鼎真人等人也回过味来,陆续依依不舍地告别。
狐狸洞里终于又只剩下杨戬、般般和哮天犬三人。
杨戬起身,去找妲己。
哮天犬想跟过去,被般般一力拉住。
“你干什么?”哮天犬挣扎,“我要跟着我主人!”
般般:“你主人又不会跑!你以前也不是这样时时刻刻跟着的,赶紧适应回去吧!”
杨戬在库房找到了妲己,她正蹲在一个箱子前,看着什么东西。
杨戬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他的三尖两刃刀。
锦缎之上,刀尖凛凛生光,一看就保存得非常仔细。
“拿回去吧。”她说,“我一直给你留着,现在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杨戬却道:“先留着,我现在没有法力,也提不动它。”
妲己:“那行吧。”
两人像是说了段废话。
他跪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轻轻捋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
“谢谢你。”他说。
“没什么好谢的,不放在我这,也是放在别人那,谁都会替你保管得很好的。
”
“我不是说这个。”他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妲己把箱子合上,
道了一声:“不客气。”
杨戬不由笑了起来,跟在她身后,又出了库房。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戬也一日日从头开始修炼。他本人很平静,倒是般般每日都问:“怎么样,有没有修为要解封的感觉?”
杨戬:“没有。”
般般天天失望,又天天充满希望地来问,然后又天天失望。周而复始,她终于问不动了。
妲己瞧着她:“怎么,今天不去找你爹了?他人就在外面打坐。”
般般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给自己的尾巴梳毛:“随便吧,随缘吧,我看开了。”
“你早该看开。”妲己说,“反正他现在身体已经养好了,又已经修好了基础,你就应该多跟他过过招,体会一下打败他的感觉。”
般般道:“那也太仗势欺人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狂风大作,连带着把般般手里的梳子都吹飞了。
“什么情况?”她噌地站了起来,朝外望去。
只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山岳撼然,百鸟惊腾。库房里传来一声响动,三尖两刃刀从般般头顶唰地飞了过去,直直地钻进了金光之中。
般般瞠目结舌:“不是吧,我也就今天没问而已!”
她快步跑了出去,金光收束,她的父亲手持着三尖两刃刀,额上天眼洞开,正立在山坡下,含笑望着她。
般般叫道:“娘亲——”
一回头,妲己已经倚在了狐狸洞门口,看着下面的杨戬。
“看来你感受不到打败他的感觉了。”妲己笑了一声。
般般冲下山坡,又亦步亦趋跟着杨戬上来:“爹,你的修为真的都回来了吗?”
杨戬点了一下头,又道:“先别告诉孙悟空。”
般般乐不可支:“没问题!”
妲己反复扫视着他:“不会是修为其实没回来,打不过他,所以不敢见他吧?”
杨戬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不会再瞒着你了。你实在不相信,你就来亲自和我打一场。”
妲己哼了一声:“我没兴趣。”她转过身,道,“进来喝茶。”
“太好了主人!”哮天犬喜不自胜,“这样一来,就算彻底恢复了!”
般般转着眼珠:“我们晚上再吃拨霞供庆祝吧!”
哮天犬:“你就是自己想吃吧?”
“不好吃吗?”般般瞪了他一眼,“你不爱吃就别吃!”
“吃,肯定吃。”哮天犬嘻嘻道,“就该吃点热闹的大菜!”
般般:“家里食材不够了,走,随我出去买点。”
狐狸洞里又恢复了安静。
妲己泡了一杯茶,推给杨戬。
杨戬饮了一口,问:“积雷山里,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妲己:“你现在不是正住着吗?”
“我说的是,更长久一点的容身之处。”他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真君府想必已经破败得不像样了,我也没那个心思再去重建,索性就继续在这里住着吧?”
妲己眄了他一眼:“这像什么话,以前让你住着,是因为你修为不够,无力修建真君府。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明明自己有府邸,为何不住?”
杨戬道:“府邸有什么重要,一座房子罢了,和谁住才重要。”
“你若住在我这,大家都会说你堂堂真君,像是入赘的。”
“无妨,想来已经说了好一阵子了。”杨戬看着她,“你让我顺应自己心意而活,这便是我的心意。”
妲己慢慢地啜着茶,沉吟半晌,才道:“我的狐狸洞,临时住住还成,若是你与哮天犬长久住下,只怕是嫌小。别的不说,你真君府里那些财产,我也得另找地方收拾。”
“这个好说。把狐狸洞重新修葺一番,不就行了吗?现在确实小了些。”
“哦,没心思建自己的府邸,倒有心思来管我的狐狸洞?”
“因为重建真君府,你是不会管的,只能我一个人,但修葺狐狸洞,你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却会帮。”
妲己终于忍不住翘了一下唇角:“你倒是替我算得很清楚。”
杨戬道:“考虑一下,如何?”
她点了一下头:“考虑一下。”
一壶茶渐渐喝到了底,夕阳西下之时,般般和哮天犬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准备开锅!”般般双手合十,击了一下掌。
哮天犬去厨房里把锅子拿了出来,倒上汤,点上火,便美滋滋地在桌边坐下,等着吃饭。
般般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小杯酒。
“我现在可以喝一点了哦。”她强调,“喝一点是不会发酒疯的。”
杨戬笑道:“好。”
汤锅咕嘟咕嘟开始冒泡,般般举起酒杯,豪情万丈道:“干杯!”
结果最后还是喝多了。
她红着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抱着自己的尾巴道:“哮天犬,你手感真好……”
哮天犬一脸无语地看着她。
妲己长叹一声,把她敲晕,丢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等妲己再出来,便看见哮天犬已经把洗干净的锅子送回了厨房,而杨戬正一个人站在狐狸洞外。
她走过去,问他:“你在干什么?”
放眼望去,只有月色清辉,与绵延起伏的山峦轮廓。
杨戬说:“在想明天。”
妲己:“明天怎么了?”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他伸出手臂,轻轻从后面环住了她,“你觉得呢?”
“应该是吧。”她回答道,“最近都是好天,适合种点桃花,我这几年挺喜欢桃花的。”
“行,那明天就种。”
夜风潇潇,吹动他们重叠的衣摆。他们并无睡意,便安安静静地待在洞口,等待新的一天,等待般般睡醒,然后说,走吧,春天了,去种桃花。
(番外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