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一路上都捧着湿润的泥土,态度之虔诚,让时祺一度怀疑他要把东西拿回家供起来。明明刚才还吵着饿到肚子疼的人,这会儿哪哪儿都不疼了,一路漫步走回去,是肉眼可见的开心。

    回到家后,时祺眼见着他用最干净的一块手帕把土包好,爱惜不已地摸了摸,然后放置在床头,正好搁在那本治安管理法的封面上。

    显然,法典已经失宠了,这段时间的新宠换成了那包土。

    青柠安置好所有东西,从床上爬下来,高高兴兴地看着时祺吃营养剂,自己则抱着一杯水慢吞吞地抿。

    时祺感到奇怪:“今天也不吃饭吗?”

    “不吃。”青柠坐在椅子上,慢吞吞晃悠两条腿,“我有其他东西吃。”

    青柠眯着眼睛,高高兴兴地想,有了可以供植物生长的土壤,他再也瞧不上难吃还不饱肚子的营养剂了。城防局土豆味道的最难吃,柠檬味的也难吃,难吃到侮辱柠檬了。

    “家里还有吃的东西?”时祺疑惑道,“我没有见过啊。”

    他摸了摸青柠的额头,忧虑道:“你不会饿得去啃桌子腿吧?会把牙齿崩掉的。”

    “……”

    青柠眼神悠悠地盯着他,饱含谴责。他发现自己在时祺眼中,竟然是一个会啃桌子腿的人类。

    太过分了。

    “额……你不要用这么幽怨的眼神看着我嘛。”时祺把剩下的半杯营养剂全部倒给青柠,无奈道,“只喝水哪里能吃饱呢?”

    青柠抓着杯子不吭声。他在想要怎么告诉时祺这件事。

    人类食物的种类非常贫乏,只有放入了各种添加材料的营养剂和水。这些食物并不适合柠檬,甚至填不饱他的肚子。但幸运的是,柠檬可以从土壤中汲取营养,青柠努力回忆,觉得吃起来的感觉一定会比营养剂要好得多。

    但是他不可以告诉时祺,时祺一定会把他当成怪物的。还是让时祺继续误会自己只喝水好了。

    于是青柠一口气把杯子里的纯净水喝干净,然后把营养剂还给青柠。

    他说:“我饱了。”

    “真的饱了?”时祺作势要去揉他的小肚子,“营养剂吃一点点嘛,早上都饿哭了。”

    青柠轻声叹气,觉得人类真可怜,只能吃难吃至极的营养剂,还要欺骗自己,说营养剂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青柠按着瘪瘪的肚子,试图让时祺看出他的真诚:“我真的吃饱了。”即使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时祺彻底无奈了:“好吧,那你饿了一定要记得吃东西。不要躲在被子里哭。”

    “我没有哭。”

    时祺刚进浴室,在哗哗淋浴声中扬声道:“前几天你哭的时候我听到了。”

    青柠羞愧地挠桌板,顿时觉得自己好没有出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颗柠檬,这件事每每想起,铺天盖地的孤独和恐惧就会将他淹没,他控制不住自己。

    青柠无比庆幸地想,还好现在找到土壤了。

    洗完澡后,青柠爬上床,静静地思考他的进食计划。

    培育一颗柠檬需要多少土呢?大概是要花盆那么多的土。

    首先,他需要变回柠檬,然后才能把自己种进花盆。

    但是他变不回柠檬了。青柠抿唇,觉得生气。

    那就只能把自己种回去了。以他这个身高的人类,应该需要很多很多的土,才能埋住他的脚踝。他一次只能从城防局带走一捧土,需要去挖很多次,才能收集足够的土壤。能够出入城防局的,除了在城防局工作的人,就是被逮捕的违法犯罪人员。

    青柠在内心忖度了一下,自己多次违法犯罪的可能性,然后慢慢蹙起眉。城防局指挥官看上去就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而且正处在排异期,如果多次违法犯罪的话……青柠怀疑陆浔会直接把他枪毙,那个人已经拿枪吓唬过自己很多次了。

    临睡前,青柠反复思考过潜入城防局偷偷挖土的可行性,风险很大,但是他可以一次性取得足够多的土壤。

    青柠顿时感到无比苦恼,不知道要怎么选择。他在枕头上难过地蹭了蹭,然后沉沉睡过去了。

    ……

    黑夜像巨兽一般将世界吞噬,城防局肃冷庄严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青柠深深地注视着眼前扭曲的围墙。

    他知道,这是城防局后院的墙。只要他翻过去,就能在这个没有人的夜晚,带走他需要的土壤。他太饿了,一定要把自己种回去,只有种回去,才能缓解他的饥饿。青柠试图用混沌的脑子仔细思考,觉得自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里没有人,不会有人发现他。

    青柠被蛊惑般攀上墙壁,毫不费劲地就骑坐在墙头。墙下面,是一片黑洞洞的空间,周围寂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这里不会有人的,青柠再一次告诉自己。

    他咬牙,直接跳了下去。

    然而下一瞬,就面对上了黑洞洞的枪口,冰冷地手铐毫不留情地锁住他的手腕。

    不能被带走。会被吃掉的。

    巨大的恐慌突然席卷而来,青柠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握紧了,剧烈跳动不止。

    会被吃掉的。会被这个人吃掉的。青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慌然无措,流着眼泪拼命挣扎:“放开我,求求你,不要。”

    “少将,求求你……”

    ……

    光怪陆离的画面瞬时如玻璃般破碎,少将挺拔冷漠的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梦境中。

    青柠呜咽一声,把自己抱紧。

    窗外的星光透进室内,这个静谧的夜晚像极了他被抓走的场景。

    “不能去挖土。”青柠小声告诉自己。

    一定会被陆浔抓到的。他害怕极了,甚至非常后悔。睡觉前刚起的小心思,顿时被他在心底划了无数个大叉否决掉。

    怎么能起了去城防局偷东西的心思呢?太冒险了,青柠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给他十个胆子,不,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去陆浔身边偷东西了。

    青柠伤心地哭起来。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只能拥有这么一小捧土了。他需要利用这一小捧土,解决自己饿肚子的问题。

    这个时候,下铺传来时祺含糊的声音,他被青柠的小声哽咽吵醒了。

    “青柠,你在哭吗?”时祺问。

    青柠吸着鼻子,嗯了一声,试图让自己声音小一点。

    时祺翻了个身,叹气:“我就说你会被饿哭吧,下来把营养剂吃完就好了,都给你留着呢。”他说完,又迷糊地睡过去了。

    青柠抱着膝盖在发呆。片刻后,他止住眼泪,带着土壤爬下床。

    青柠看了一眼杯中的营养剂,还是没舍得喝。他用杯盖把玻璃杯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天台上。

    珍贵的土壤在他的手中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他没有办法通过接触来汲取营养。但这是柠檬的食物。人类摄取食物的方式是吃东西,那他现在是算什么呢?

    青柠安静地想——

    是柠檬。但好像也可以勉强算半个人类。如果没有人知道他是柠檬的话,他可以一直像人类一样生存下去。

    所以自己也可以通过吃东西摄取食物。

    夜晚的寒风吹起了青柠的刘海碎发,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土壤。

    可以试试吃一点,青柠想。

    于是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点,放进了嘴巴里——

    甫一入口,青柠就一口“呸”出来。

    难吃!咸的,还是苦的。非常难吃。比营养剂还难吃,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食物。

    青柠没有感觉到自己有汲取到营养,因为他发现眼前的世界转了转,彩色的纹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又很多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吵得他脑袋疼,好像还有时祺的声音。

    砰——

    青柠后脑勺重重撞在了玻璃门上。

    ……

    青柠看到了很多小柠檬,像石头一样朝他砸过来,可是他动不了,只能待在原地被砸得浑身疼痛。

    青柠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入目是时祺担忧的面容。青柠愣了愣,然后就被时祺重重打了一下手臂。

    青柠委屈地皱眉:“疼。”

    “知道疼就对了。”时祺咬牙坐在床边,“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可是青柠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觉得浑身难受,骨头像被拆掉似的疼痛。想咳嗽,还很想吐,脑袋发昏。

    他这个样子时祺也不忍心骂他了。

    “我以为你半夜是去阳台偷偷地哭,结果你跑到阳台上去偷偷吃土。”时祺气道,“土是能吃的东西吗?那东西有毒的,你还敢往嘴里放。”

    青柠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

    是了,他刚刚偷偷吃了土。只吃了一点点,没舍得多吃。

    “就吃了一口。”青柠小声说。

    “你还想吃多少?”时祺看上去快气晕了,“还好只吃了一点点,又及时送到医院了,不然洗胃都救不了你。那是土,怎么能随便吃呢?会死人的!”

    青柠肚子还在一抽一抽地疼,他难受得脸色惨白,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吃土会吃进医院,还差点死掉。他是柠檬,又不是人类,与土壤共生,是植物的天性。最后青柠只好把原因归结为土里确实有毒。

    有毒的东西不能吃。虽然青柠很饿,但是这点意识他还是有的。

    于是他垂着眼睛向时祺保证:“我再也不吃土了。”

    时祺瞪着他不说话。

    青柠侧身蜷缩着,发现自己手背上还扎着针,眼眶慢慢地红了,小声嘟囔:“好疼……”

    “知道疼就好。”时祺帮他掩好被角,继续教训青柠,“在很早之前,首都星的土就因为受到了宇宙射线的辐射,所以微生物产生了变异,植物在土壤中完全没有办法生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植物才渐渐灭绝的。”

    “可是……应该还有可以生存的土。”青柠迟疑道。

    他自己就是被人养在花盆里长大的,如果所有的土都坏掉了,那他又是怎么长大的呢?

    “研究所有保存受辐射不严重的土壤,用来培育濒危植物。”时祺话音一转,“但就是这样,土也是不能吃的,之前就出现过有人吃土感染致命病菌然后死亡的事情,那个人还是A级呢。土里微生物很多,指不定哪一种就会杀死你,就像这次一样。”

    青柠彻底放弃挣扎了,乖巧地看着时祺听训,眼睫毛长长的,顺着眼尾留下优美的弧度,像个漂亮的精致手办。

    时祺深深叹气:“医生说,吃土是异食癖。之前你一直吃不惯营养剂,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青柠知道,异食癖就是喜欢吃奇奇怪怪,但并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他吃土,好像确实与异食癖很像。

    “可是我没有特别想吃土。”最起码到现在,以及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青柠的不会想吃土了。中毒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就好像肚子里所有的器官都搅在一起,然后又慢慢分开,牵扯到肚子里的每一寸血肉都生疼,疼痛到几乎没有办法呼吸。而且他的输液架上挂了三个瓶,也就是说他还需要继续输三瓶的药液。

    “我知道错了。”青柠深刻反省自己。

    “你只是因为好奇想要尝一尝?”时祺想打他,发现无从下手,只好捏住他的脸蛋,“下次不准再这样乱来了,这次进医院花了好多钱呢。”

    青柠惊住,他想起了他们快要空空如也的个人账户。他涩声问:“花了很多钱吗?”

    时祺比了一个手势,说:“500星币。给我们本就贫穷的生活,雪上加霜。”

    青柠呆呆地看着他,眼泪直接滚了下来。

    看病好贵。

    “隔壁床的那个A级,听说你是因为吃土才送来医院治疗后,就一直在嘲笑我们,说没有S级的命,却得了S级的病。”时祺凑近,压低声音说,“因为只有精神力等级高的人,到了排异期才会出现异食癖,异装癖。”

    青柠擦了擦眼泪,声音还有点哑:“……我没有异食癖。”没有钱,生不起病。

    时祺终于放心了:“我们不理会那个人。等出院以后你要好好吃饭,不能再吃土了。”

    青柠点头,沉思了片刻,期期艾艾地问时祺:“那我挖的土……还在吗?”

    “当然在了,知道这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了。”时祺气得要敲他脑袋,“还不如拿回家供着呢。”

    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土只能放在家里,除了有毒、难看之外,还不能吃。青柠很是惆怅。

    中午两人吃饭的时候,时祺选了甜橙味的营养剂。青柠照旧只吃了一口,另外的全部分给了时祺。医生告诉青柠要多喝水,促进毒素排出。于是青柠乖乖地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水,神色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样子。他想了想,觉得以后的日子还是继续喝水吧。

    反正,柠檬只会肚子饿,但是并不会被饿死……

    到了下午,医生又来给青柠扎了两针。细长的针头让他很害怕,于是瞪大眼睛,眨都不敢眨。终于所有药液都输完了,时祺和青柠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时祺叮嘱他:“你乖乖在门口等我,我交完钱就出来。”

    “嗯。”青柠乖乖点头,慢吞吞往医院外面挪。

    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喝下去的水直直顶在喉口,只要他不注意,就能随时吐出来。而且肚子还在抽疼,腿软。青柠估计自己是没有办法走回去的,他们住的地方离医院有不短的距离。但是他的ID卡里只有100星币了,这个时候不能乱花钱。于是青柠只好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等时祺。

    首都星天气预报里说,今天会有大风与降温。青柠把外套扣子一颗颗扣好,拢着衣领,还是在发抖。风太大了,噼里啪啦吹在他脸上,好像还裹着沙尘。

    医院打扫的阿姨也坐在台阶上喝热茶,她看了青柠一会儿,然后一戳青柠:“门口那辆车是等你的吗?”

    青柠:“嗯?”

    他顺着阿姨的示意看过去,发现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执勤车,车门上印着方尖碑标志,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停了多久了。

    “不是等我的。”青柠没想到自己也有为人类做科普的一天,他告诉阿姨,“那是城防局的车,应该是来执行任务抓犯人的。”

    阿姨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原来是城防局啊,抱歉,我眼睛不好,离太远了竟然没认出来。”

    青柠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的。”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车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名年轻的将官从车里走出来,风度翩翩,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容。

    青柠晃了晃脑袋,不明白周溯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习惯性地想往车后座看,但玻璃是防窥视的,青柠什么都看不到。

    陆浔应该不在车里。

    青柠这样安慰自己。城防局指挥官一定很忙,虽然他们拿着很高的工资,但是有堆成山的工作需要完成,是没有机会外出巡防的。

    青柠埋着头,沉默地继续挨冷风吹,就像是在大风中无助摇摆的一根小枝条。他在心里默默数数字,想着时祺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但是周溯和竟然径直朝自己走过来。

    青柠抬头,盯了周溯和一眼,沉默地往旁边挪。

    他一挪,周溯和也跟着走了一步,挪到青柠两只手都扒在大理石扶杆上。

    “青柠小朋友。”周溯和的态度堪称是风度翩翩,“城防局送温暖,想要顺路带你一程,要上车吗?”

    青柠愣住:“带我去哪里?”

    他执拗地加了一句自证:“我今天没有犯错。”

    “送你回家。”周溯和笑出声:“起大风了,再不回家就会遇到沙尘暴,把你这样的小身板直接吹走。”

    巨大的信念促使青柠只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满怀着对周溯和的信任爬上了车。

    周溯和帮他打开了车后门。

    青柠慢吞吞爬上去,三秒钟后,不顾他自己浑身疼痛,以一种与自己性格完全不符的速度,转身就要跑下车。

    咔哒。

    车门被反锁。

    周溯和象征性解释道:“灰尘太大,不要开窗。”

    骗人,青柠知道自己要下车与开车窗没有关系。他几乎完全把自己贴在玻璃上了,纵使车内空间很大,可是他也只敢待在角落,甚至连眼睛都不敢抬。

    车里气氛一瞬间安静如死。青柠端端正正坐着,抠着裤子布料,试图把自己当成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传说中日理万机,忙到不可能参与城区巡查的城防局少将终于关掉光脑,眼神冷冷地瞥过来,只问了一句话:

    “怕我?”

    明明车内的温度比外面要高一点,可是青柠却心里顿时拔凉得彻底。